183 那年那人

“我對助人爲樂沒有興趣,也不打算當成興趣來培養。”

謝玖動了動身子,找了個最舒服的位置,雙手抱胸,垂眸斂眉望向跪在面前的宮女。她在病中輕施粉黛,素衣薄衫,頭上簡單地插着一支金釵,可那雙眸沉靜似水,有一股不怒自危的冷厲。

“你在這宮裡生活過,應該知道這忙不是隨便幫的。對着你們這羣鬼,頂多就是嚇嚇我,可對着活人,不定什麼時候就被人擺上一道,背後插上一刀。我自問沒壞到人神共憤,但也沒好心到捨身喂鷹。本來人鬼殊途,橋歸橋路歸路,死了就是死了,萬事皆空,什麼放不下舍不掉的,再隔個百八十年,什麼也都忘光了。”

漸漸的,她的警告有些變味。

“你們放不下這個放不下那個,自己去找啊,不能因爲我能看見鬼就都來找我吧?我跟你們究竟是有多大仇?你們知不知道宮裡的妃嬪都怎麼看我?好歹我上——我以前是以氣勢壓人,讓衆妃折服,現在他孃的——”謝玖冷不丁發現自己爆了出口,將下面的話嚥了個七七八八,臉不紅氣喘地繼續道:“現在都因爲你們這些死鬼,她們看我的眼神也是很害怕。是拿本宮當瘋子,可能下一秒就掄圓胳膊抽她們的那種對暴力的害怕,你知道嗎?!”

宮女默默地飄後兩步,點了點頭。其實她不知道。

她都說了什麼,就讓惠妃這般失態跟連珠炮似的對着她一頓狂轟?

“你知道什麼?”謝玖冷哼,“不管什麼時候,不分場合地點就纏着我,只顧自己的事,但凡有點兒眼色,也不能總讓我當面出醜,然後還要反過來幫你們的忙啊?我的幫忙有那麼廉價嗎?”

宮女搖了搖頭。

心道,世界真是變化太快了。她憋在春禧宮十幾年。現在皇帝的眼光與時俱進,已經不流行妖媚入骨,姿容柔媚類似齊妃那一款,轉而喜歡這種粗獷豪放。走真爽路子的風格。

“娘娘放心,我不會讓娘娘難堪的。”她賭咒發誓,“奴婢有半句假話,讓奴婢不得好死——”直到看着惠妃嫌棄的眼神,似乎在說你已經死了好嗎?

宮女臊的沒邊兒,指着天說:“若奴婢恩將仇報,就讓雷劈的奴婢魂飛魄散。”

轟隆隆一個雷聲,宮女和謝玖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寒顫,望了望天。

“上天有眼,斷不會劈錯好人。和好鬼的。”宮女喃喃道,不知道是在和謝玖說話,還是在安慰自己。

謝玖嘆了口氣,第一次遇到這樣軟趴趴求她幫忙的,她還有些不習慣。以前便是小槐求她幫忙。也是軟硬兼施,見軟的不行,轉臉就變了張鬼臉嚇她。像這宮女這樣辦的像個人事的,她自重生以來,還沒見過呢。

果然是讓皇帝給帶成神經病了嗎?

遇到個正常的,她反而渾身從裡往外泛着彆扭。

“你叫什麼名字?”她無奈地問。

“奴婢綠雲。”宮女垂眸,那跪姿端正標準。腰板溜直,脖子與後脊線條一致,秒殺一衆宮女妃嬪。“常人道:一入宮門深似海,諸位娘娘如此,做奴婢的更是如此,終其一生老死宮中已經算是難得。放多人甚至熬不到年歲,便因各種或天意或人爲死了。奴婢一家蒙家主照料,免於災荒年害,奴婢萬死難報。便是身遭慘死,亦無怨恨。心中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家妹。她身體孱弱,又膽小愛哭……不知道沒有奴婢在身邊照料,她又會是怎樣。”

家主,想來又是和素錦一般,一家人被世家大族捏在手裡,安排入後\宮暗助世家妃嬪的。

“你的家主,是……誰?”謝玖話到一半,將猜測的名字隱了下來。

“楊家。”綠雲道。

“徐州楊氏?”謝玖挑眉,“你是惠妃的人?”

大燕皇后歷代大多出自四大名門張、柳、朱、楊。

惠妃楊氏便是出自徐州楊氏正支嫡長系,可惜是庶出,活着時始終被正統嫡出的皇后大楊氏壓過一頭。之所以送二女進宮,完全是因爲皇后大楊氏體弱,雖得皇帝敬重,多年不過只生一子二女,長子卻在出生兩個月便因先天不足而夭折。長女活到十三歲,也因一場風寒送了命。大長公主便是皇后嫡出的小女兒。

大楊氏死時,大長公主已經十六歲。她親自挑選駙馬,並親眼見到大長公主出嫁。

大楊氏纏\綿病榻多年,最後幾年幾乎都是惠妃協理後\宮,直到大長公主的親事一了,大楊氏心無牽掛,沒過幾個月便死了。

惠妃積威已久,大楊氏死後,她便代掌鳳印,只可惜到死仍只是惠妃,未曾摘得后冠。直到仁宣帝即位,才追封亡母惠妃爲皇后。

一門二後,可謂風光無比。只是自從惠妃一死,仁宣帝登基,皇后張伏慧有意無意壓制宮中楊氏一族,仁宣帝也恐楊氏做大,在前朝也刻意雨露均沾,用其他三家壓制楊氏。直到景元帝登基,張伏慧對楊氏的打擊越加狠厲,後\宮但凡是楊氏一族,都被她捏在手中,唯一一個在賢王府時納入府,並且頗爲受寵的楊良媛也因難產而死。

自那之後,楊氏再無嫡女進宮承寵。

太后所代表的青州張氏,至此將楊氏牢牢壓制。

至於景元帝前些天寵幸的那個楊才人,不過是楊氏十數個旁支裡比較遠的關係,而且並非皇家指入後\宮,是參加選秀進的宮。

謝玖不知道楊氏會不會藉此攀攏楊才人,姑且不論皇帝現在對她還未厭,便是她不出手對付楊才人,太后也不會看着姓楊的有機會起來。太后與楊氏不知是做了什麼仇,就是看不得楊氏好。

前世她不曾見過這位才承寵的楊才人,只不知是泯然衆妃,甚至沒在宮裡留下痕跡,還是已經不知不覺的被太后給弄死了,反正楊才人這心,她是完全不用操的。

景元帝天賦異稟,一擊即中。這楊才人若是命大,不讓皇帝擊中還好,若是一朝得孕,只怕死期也快到了。

皇帝子嗣單薄,如今只秦妃懷着男胎,嘉芳儀和蔣寶林也有孕在身,孩子長成不易,太后忌憚楊氏,無論如何是不會讓她擠在前頭生下孩子,萬一一個兩個出了狀況,那楊才人若是男胎,分分鐘皇長子的名頭就落他腦袋上。

綠雲半晌等不到話,擡頭見惠妃似笑非笑地望着遠方,雙眼迷\離,不知道腦袋在想着什麼的樣子,頓時心頭一驚。

正聊着起勁,她就能自顧自的浮想聯翩,還道因爲鬼纏着她,才讓人覺得她不正常。可現在她沒纏着她,這惠妃不還是不副不太正常的模樣?

身子歪了,還怪影子不正……真真邪門兒的一個人。

“娘娘說的沒錯,正是楊惠妃。”綠雲道。

謝玖稍稍回神,只聽窗外的雨聲小了些,天邊轟轟的幾聲雷響,眼前這個不像鬼的宮女鬼滿臉希冀地望着她,像是一直在等她點頭。

“你有沒有想過,你找的人可能已經死了——你應該知道這宮裡死個把人簡直是稀鬆平常的事。即便她還活着,若是身體健康,混的尚可便罷,如果她過的不如意呢,你要怎麼辦?你能怎麼辦?做爲一個鬼,你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瞅着而已,你明白嗎?你幫不了她。”

綠雲愣了半晌,乾巴巴地道:“奴婢只要知道她是死是活,有她的消息便好了,奴婢不敢奢求那麼多。”

當年她姐妹二人入宮,母親拉着她們的手,說要她們相互扶持,榮辱與共。

家裡十來個孩子,母親除了兩個弟\弟,最疼的就是妹妹這個幺女。她和妹妹相差六歲,自然是她照拂妹妹多些。可自從惠妃調她入春禧宮開始,她便再沒有與妹妹見過面,甚至私下通信也沒有。

她知道,她乾的事見不得光。便是她一朝功成,惠妃會不會留下她的命尚且難說,她更不會將年幼的妹妹給扯進這趟渾水裡。

惠妃雖應下會照顧她妹妹,但綠雲不敢相信,這許多年困在春禧宮渾渾噩噩,她唯一的念頭也是想要知道妹妹的下落。至於仇不仇的,死於誰的手裡,旨意是皇帝下的,執行的卻是惠妃,她們不過是別人手中的棋子,她還沒聽過棋子能鬥得過棋手的。

她只能相信天道循環,善惡終報。

“奴婢只怕,沒有照顧好妹妹,連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無顏面對父母祖宗。”綠雲低頭道。

謝玖無奈,“你這實在是個求人的態度,太端正了,害我拒絕你都覺得有些抱歉。好吧,我可以答應你幫你找人,可是我事先聲明,不管人是死是活,我給你她的消息就算完,你不能纏着我一直這樣那樣的要求,你是繼續在宮裡晃盪也好,投胎也好,我的忙幫到那裡就算完,你再找我,我不會理你。”

“謝惠妃娘娘。”綠雲喜極而泣,捧着臉嗚嗚哭起來。“奴婢就知道娘娘是個好人。”

謝玖嘴角抽搐,特麼不要打斷她好吧,她還有一車的話沒說完呢。

“好吧,你先告訴我你妹妹的名字。你死了十幾年了,你妹妹若是活着,也指不定隨着妃嬪的喜好換了多少個名字了,便是找也要找上一陣子。”

綠雲抽泣道:“奴婢的妹妹,名喚寧蘭。”

特麼!

一個雷劈死我吧,謝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