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迴悲歌三

北迴悲歌(三)

此時,完顏宗懿的大軍從一片殘垣的保定軍鎮南外起營開拔,往霸州方向行軍,距離霸州城三十餘里。

軍中上下都興奮起來,過了霸州,出了界河,就是金國……不必中軍帥帳下令,大軍的行軍速度就加快起來。

距霸州城二十里時,完顏宗懿派出探馬。

金軍在霸州城內留有一千兵員駐紮,守着這條有可能的撤退後路,同時防備東面五十里外的信安鎮宋軍。在原計劃裡,東路金軍最終從雄州方向撤退,因此留守霸州的兵員並不多,並且金國邊境的永清城距霸州城只有五十來裡,若遇宋軍襲城,只需快馬飛報,不出半個時辰,永清的前鋒騎兵就可馳抵城下。

不久,完顏宗懿派出的金軍探馬回報:霸州城內無異狀,並已喊話通告城內,迎接大軍並做撤退準備。

當完顏宗懿的大軍距離霸州南城約摸五里時,東城、南城、西城的城門突然洞開,一隊隊宋軍從城門出來,後靠城牆,擺開迎敵陣勢。

城頭的金軍旗幟“嘩啦”一聲被砍倒,換上了紅底黑線的“宋”字大旗。

完顏宗懿咬牙,心知中計,但金軍已無法退卻。

宋軍是如何奪回霸州城的呢?說起來並不複雜,但計策頗狠毒。

霸州城北一里外有條河,上接蘆溝,下達東海(指渤海),北宋前期的大將楊延朗(即楊六郎)駐兵在此以拒遼國,即宋遼分界處,稱爲界河,宋兵飲馬飲牲口都到界河用水。到冬季河水結冰,人馬都用城內的井水。金軍攻打霸州城時,有五十宋兵潛入城中半年前就已挖好的地道,一旦接到命令,就將城內所有水井投毒,包括護城井。

一千人的金軍只有一個伙頭營,大部分金兵是同一時刻用飯,一個多時辰後,金營中便紛紛發作。這個毒發作時先是腹瀉,之後全身虛脫,癱軟無力……這時城牆上還有二三百金兵當值,便見大隊大隊的宋軍從四面城外衝殺過來,將周長八里的城牆圍成“回”字。

另有一支五百人的宋兵已先從南城外一處十分隱蔽的地道口下去,順着地道通往城內,出了地道就齊齊殺向南城,搏殺守着絞盤的數十金兵,打開南門。城牆上的金兵很快被消滅,金營裡癱軟的金兵則眼睜睜看着宋兵衝過來,白森森的刀鋒“唰”地落下。城內的戰馬和牲口倒是沒死,喝了解湯,歇了大半天后就緩過來——投到井中的只是加了份量的瀉藥,又加了軟骨散,並非致命毒藥。

宋軍不費一兵一卒拿回了霸州城。

這個奪城之計看似簡單,又完美地實現了零傷亡,但想實施成功並不容易——不能讓一個金兵逃脫,否則逃到永清就會驚動金國邊境駐軍,派出遊騎傳訊更會引起完顏宗磐等金軍統將的警覺;並且,這種計策只能是提前預謀,地道至少需要一月才能挖好,而守城金軍也不能太多,否則很難實現同一時刻“中毒”。

完顏宗懿看着飄揚“宋”字大旗的城頭,和嚴陣以待的數萬宋軍,粗濃的鬍鬚下嘴脣緊緊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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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退!除了三萬餘“生口”外,隨同北上的還有七千多輛大車!

其中六千多輛大車上裝滿了粟麥稻菽等糧食,加起來足有十萬石之多,除此之外,還有一千多車的金餅銀鋌銅錢、絲綢匹帛、香料、茶葉等大金需要的物貨。

完顏宗懿揚起手臂,對左右將領和幕僚道:“我等已無退路!後退,將陷宋人重圍而死!衝過去,就是大金!”手臂猛然揮下,語氣激昂有力,“戰!不戰則死!”

左右齊聲亢呼:“戰!”

宋軍依託三面城牆,擺出了綿長的卻月陣。此時彙集於霸州城外的宋軍,馬步軍合計,共有三萬人馬,其中騎兵有云翼軍、武騎軍、驍捷軍,合一萬騎,步兵則有天武軍、宣威軍、振武軍、鐵林軍,合計兩萬之衆。

如此多的兵馬匯聚在一個戰場,即使步軍佈陣緊密,但步軍中還有車陣排開,粗略估算宋軍卻月陣的外圍寬度,也有六裡餘。

在南城的城頭正中,豎立着一面巨大的繡着“曲”字的帥旗大纛。此戰主帥正是已晉階爲從四品下明威將軍的真定府馬步軍總管曲端,頭戴將盔,身穿魚鱗鎧甲,按劍立在城頭,目光俯視戰場,依然帶着令人心寒的冷漠,又彷彿是見慣了生死的波瀾不驚。

在他的身後,立着四名身穿皮甲的壯悍旗手,分執黃、黑、白、青四色大旗,如同鐵槍般筆直矗立。這種數萬人的戰陣指揮,無論宋軍還是金軍,主帥都免不了要用五方旗指揮諸軍,以節進退。但宋軍此戰擺卻月陣,後方是城牆,不需設後軍,因此便只有四方旗——白旗、青旗代表左、右翼,黃旗代表中軍,黑旗代表前軍。

而主帥曲端卻高踞城牆之上,並不在中軍之中。中軍沒了保護主帥之任,便可隨時出擊,支援前軍或左右翼,這給宋軍的戰陣又添了兩分致勝之利。

金軍這邊,完顏宗懿的正兵,即作戰兵員有一萬八千人馬,其中女真和契丹騎兵一萬五千,契丹步兵三千,布成了一個正面寬度長達四里的大陣。這一萬八千人馬,又分成五個小陣,即左翼、右翼、前軍、中軍、後軍。

在中軍和後軍之間,是七千多輛大車和宋人俘虜,由一千阿里喜輔兵和三千漢軍步兵負責看守。後軍除了一千女真騎兵外,還有三千阿里喜輔兵,他們是這些女真正兵的奴隸,擅騎馬作戰的分了馬匹作戰,不擅騎戰的也都拔刀在騎兵之後列陣,追隨各自主人作戰。

從佈陣來看,完顏宗懿已經盡起兵力,要與宋軍一決生死。

在金軍佈陣之時,宋軍並未進攻。

雖然趁敵方戰陣不穩,攻其不備,此爲兵法之策,但對以騎兵爲主的金軍而言,對戰陣並不似步軍那樣依賴性大,而金軍騎兵控騎能力強,短時之內就能前鋒衝戰,即使宋軍騎兵衝前,也起不到多少突襲作用。

雙方相距二三裡對峙,合計五萬大軍,每支軍隊都有數不清的旌旗,遠遠望去,霸州城外,旌旗密佈,遮天蔽日。

金軍以十輛大車圍成中軍帥臺,五名精悍的女真旗手擎着青、白、黃、黑、赤五色大旗,立在帥臺上,方便各軍看清中軍的旗令。完顏宗懿站在前方帥旗大纛下,觀察宋軍陣勢。

宋軍的前軍打着天武軍的旗號,數百輛裝着弩機的戰車和步兵、弓射兵一起布成又一個卻月陣,中軍是一支騎兵和一支步兵,左、右翼也分別是步兵在前,騎兵在後,竟是擺開了守禦之勢。

宋軍的古怪之處,不僅完顏宗懿看出來了,跟隨在他身邊的漢人幕僚孔敬宗也看出來了,“都護,聽說這曲端用兵一向悍利,這會怎將步軍置前、馬軍在後?宋軍煞費心機伺伏大軍於此,阻擊我軍北歸,難道竟要用守禦之陣?”

完顏宗懿一聲冷笑,“曲端此賊恁的奸詐。”他哼了一聲,見孔敬宗一臉不解,便道,“曲端現在是欺我們除了與其一決死戰外別無出路,他自然不肯主動進攻,遂擺出守勢。”

孔敬宗頓然明白,“曲端這是以步軍結陣在前,馬軍在後,逼我軍去衝他的步軍大陣,待我軍疲憊之時,再以馬軍出戰,這是想用他的兩萬步軍來消耗我軍,儘量減少他馬軍的損耗。”

“不錯。”完顏宗懿目光盯着前方的天武軍——完顏宗英的三千女真前鋒軍就是覆亡於這支車步射宋軍之手。他目光微眯,如鋒利的鍼芒。

孔敬宗心中泛起憂慮,如今他們已是不得不戰之勢,宋軍大可以持守陣僵持下去,但他們卻不能如此。而宋人如此佈陣,對他們的進攻,又極是不利。

“都護,前方就是永清。”他提醒道。如果金軍能有一支騎兵突圍衝出去向永清邊軍報訊,宋軍就會陷入金軍的前後夾擊之中。

完顏宗懿微微點了點頭,脣邊又噙起一抹冷酷笑意,“曲端有計,本都護也有計。”說罷,下令道,“押一萬宋人俘虜,置左右兩翼和前軍,於前方衝陣。”

孔敬宗吃了一驚,目中隱有不忍,嘴脣蠕動了幾下,卻終是暗歎不言。

就在金軍揮着鞭子驅趕宋俘從後軍往前時,宋軍城頭的青色大旗突然揮舞兩下,緊跟着鼓聲擂響,便見宋軍右翼前方的數千步軍忽然齊齊踏步,“吼!”在有節奏的金鼓聲中,豎起鐵槍,踏步向前。

跟着巨鑼聲響,宋軍右翼的騎兵也翻身上馬,與那數千步軍一前一後,向着金軍右翼逼近。

此時兩軍相距約三裡左右。隨着這一步一騎兩隻宋軍向金軍右翼靠近,所舉戰旗也漸漸讓人看得清楚。

“鐵林軍!武騎軍!”完顏宗懿皺了下眉又鬆開。

出乎他的意料,宋軍竟然主動進攻!

難道曲端被他的俘虜驅陣之計激怒,主動出擊?

無論如何,這正是他所期待的。完顏宗懿目中現出喜色,大聲喝令:“右翼騎兵,擊破宋軍。前軍、左翼仍以俘虜衝陣。”

此時,逼近金軍右翼的宋軍步兵距離前方的女真騎兵僅有一里。

步軍陣中,都指揮使王德猛然翻身上馬,粗橫的臉龐現出猙獰厲色,配上他那黑如炭的膚色,恍似兇惡夜叉。

他摘下腰間的酒囊皮袋,仰臂舉起,高聲長吼:“與子同飲!與子同戰!”拔開塞子,仰脖灌下烈酒。

五千步兵摘下腰間酒囊,舉袋齊聲高呼:“與子同飲,與子同戰!”

來自南廷最烈的酒衝喉而入,一股火焰在肺腑裡衝蕩。

被這股炙熱火焰激出的,是無邊的豪氣。

王德拔出陌刀,長聲嚎吼:“鐵林鋒銳!”

五千步兵一齊狂呼:“鐵林鋒銳!”

“戰無不勝!”王德長聲嚎叫,雙眼已經發紅。

“戰無不勝!”五千步兵仰頭囂吼,人人都紅了眼。

“攻無不克!”王德擊胸咆哮,殺意在胸腔裡嚎叫。

“攻無不克!”五千吼聲殺氣沖天。

“吼!”

五千人踏步山呼,彷彿排山倒海之勢,將一里外牽馬以待的女真騎兵都震得滯了一滯。

“鐵林鋒銳!”

“鐵林鋒銳!”

“戰無不勝!”

“戰無不勝!”

“攻無不克!”

“攻無不克!”

“吼!”

每一聲長嚎,必然帶來震徹平野的呼應。鐵林軍的方陣之內,彷彿已能看見有形的殺氣沖天而起。

鐵林軍後面的武騎軍也被這種氣勢所染,跟着一齊拔刀長嚎。

“吼!”

五千步軍踏步向前,每進一步,地面都微微顫抖。

五千宋兵的瘋狂吼聲,金軍右翼統將蒲察鶻拔魯只聽懂了一半。當然,他並不關心那些宋兵在吼什麼,他只看到,那五千步兵正踏步向自己這邊一步一步逼過來。

而宋人的騎兵,卻停在了步兵後方的側翼。

蒲察鶻拔魯冷哼一聲:這是看出我軍鐵騎戰馬疲憊,想先用這些步兵來消耗我軍戰馬體力,宋人騎兵在後面再來撿便宜?哼,那五千步兵若是列陣而守,或許還要費些力氣,但竟敢主動進攻?真是自找死路!

他令麾下千戶烏古鄰率領千騎出戰,“你率一千騎散開逼近宋軍,但宋人步弓厲害,不可逼得太近。不論有何損傷,都不可衝陣,只管射箭,且射且退,引得宋軍來追,便記你首功!”

烏古鄰接令退下,蒲察鶻拔魯又叫來其他四名騎兵千戶,令道:“你等聽我號令,待烏古鄰引得宋人步陣一亂,便隨我一道衝陣,擊破這些宋人,我等就可回家!”

“回家!”四名千戶仰嚎一聲,目中都射出狂熱之色,激發出勃勃戰意。

鼓聲,有節奏的鼓點聲,在鐵林軍行軍之時,一直敲響着。

“咚咚咚!咚咚咚!……”

鐵林軍的步兵便是依靠踩着鼓點,來保持行軍的步伐統一。這種有節奏的行軍鼓點,彷彿將肺腑裡的烈酒敲得竄燒起來,每踏出一步,都能在地皮子震動的同時,感覺到火灼般的跳動。

這鼓聲,每一聲都敲在吐氣開聲之時,持續並激發這五千步兵由內而外發出的狂熱。

烏古鄰的一千女真騎軍正分散成一個扇形,向鐵林軍緩緩逼近。

雙方靠近,不過小半刻的事。

就在烏古鄰的騎兵靠近宋軍一百二十步之時,金軍大陣之中,立在中軍帥臺上的完顏宗懿和孔敬宗,還有烏古鄰後方的右翼統將蒲察鶻拔魯,臉色都變了。

宋軍沒有放箭!

一百二十步,是宋軍硬弓的有效射程。

烏古鄰遲疑了下,繼續緩緩靠近。

蒲察鶻拔魯臉色沉沉,知道用一千騎兵引宋軍來追而散其陣形的戰術已不可行,當即喝令下去:“全軍上馬,衝鋒!”

四千女真騎兵翻身上馬,一撥接一撥揚蹄,向前方宋軍衝去。

這時烏古鄰的騎兵和宋軍步陣已逼近到八十步的距離。

宋軍還是沒有放箭。

但金軍的騎弓卻可以射到了。

烏古鄰無法多考慮宋爲何軍揹着弓箭卻不射箭,擡臂張弓搭箭便射了過去。

剎那間,上千枝騎兵箭矢嗖嗖嗖飛向宋軍步陣。

鐵林軍身上穿的輕甲也是特殊打造的薄片鐵甲,騎兵箭矢造成不了多大的傷害,加上長盾護身格擋,只有幾人頭臉中箭倒下,絲毫沒有亂了前進的步伐。

烏古鄰聽到後面的衝鋒羊角號,知道不必再行“且射且退”的計策——也行不通——邊射箭邊率軍衝了過去。

後方的四千名女真騎兵也加入到衝鋒之中,呼嘯着前衝。

五千騎兵帶着摧毀一切的氣勢,馬蹄如雷般滾滾而來,向着鐵林軍步陣衝過去,若是怯懦的,單被這氣勢就壓得窒息了。

王德面黑如鐵,陌刀高揚,厲聲長嚎:“大宋威武!”

彷彿早就等待着這一吼,五千步軍發出震撼之音:“大宋威武!”

王德翻身下馬,提槍大吼衝向步陣最前。

五千鐵林步卒踏步變衝步,向着奔騰而來的鐵騎衝了過去!

這一刻,受到震撼的絕不僅僅是金軍。

五千鐵林軍步卒,高呼着“大宋威武”,竟向五千女真鐵騎,發起了反衝鋒!

那一剎那間,整個戰場除了這五千鐵林軍所在,彷彿都靜止了。

跟着,整個戰場如雷般轟鳴起來。

所有宋軍將士,不約而同地振臂嚎吼:“大宋威武!大宋威武!”

在排山倒海的山呼聲中,佇馬而立的武騎軍都指揮使成閔握拳吐出一口長氣,翻身上馬,舉起右手揮下。

跟着,成扇形散停在鐵林軍後方的武騎軍陣中,吹響了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