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2035年

蒙嶼蘭破碎穹頂

中國

原來,接下來既不是格鬥訓練,也不是怪獸知識學習。他們跑完步後,就簡單洗了個澡,換了衣服。

今天早上帶他們的是伯克,不是蘭伯特。

“早上好,各位年輕人。”伯克說,“今天爲你們準備了新內容,你們一定喜歡。待會兒我們要進行龐斯訓練。”

蘇雷什舉起了手,小維瞪大了眼睛,雷娜塔強忍住不發出傻笑聲。

“什麼事,庫拉那?”

“駕駛員,我以爲要到第二個訓練學期才能開始龐斯訓練呢。”

“那是一般進度,學員。”伯克說,“怪獸科學家們提出了一種新理論,認爲提前接觸龐斯技術能讓你們後期的訓練進行得更加順利。你們猜猜,誰是他們的小白鼠?”

他看了學員們,偷偷笑了起來。“看看你們的表情。聽着,若你擔心會在第一學期就被刷下來,那就多餘了——無論你現在表現得多出色或多不如人意,我們的選拔都在第二學期才進行。因爲,的確,同步適配是一項無法習得的技能——有就是有,無就是無——但是有的學員即使成功匹配了,也會出現怯場或崩潰的情況。所以我們希望提前接觸龐斯系統能夠減少這種情況的發生。若在第一學期進行龐斯訓練證實對這種情況有幫助,我們就會把它列爲常規訓練。”

一開始的三個小時全是在談話。一個名爲辛格的科學助理介紹了龐斯技術的方方面面——它是如何發展、如何運作的。金海覺得這個環節唯一有趣的就是,從某種程度上說,就連科學家自己也不清楚它到底爲什麼能成功,或爲什麼有的人能同步、有的人不能。他們只知道這種方法可行。

然後伯克告訴他們訓練的目標是什麼。

“在你們真正進入某人的腦子之前,你們無法想象出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他告訴他們,“突然擁有了一些記憶,這些記憶好像是自身的,但實際上並不是,這種感覺並非總是讓人愉悅的。事實上,它往往是不愉快的。最不愉快的記憶往往最先浮現,各種黑暗的秘密,所有你無法想象會發生在某人身上的事情。並且這個某人也在經歷和你一樣的事情。共享記憶可能是痛苦的。但也可能會帶來非凡的體驗。”

這樣一說,金海就明白了。他們進行龐斯訓練不是因爲這樣可能讓後面的訓練更順利,而是因爲這樣,PPDC就能看到他們的記憶,順便看看是誰犯下那起嚴重、糟糕的破壞事件。

他想起良一說的植入指令和記憶的事。

他看着其他學員,不知道他們中有多少人真正領略到了部隊的用意?有沒有人看起來一臉擔憂?

當然,所有人看起來都是一臉擔憂,他知道自己的表情也是。這是人之常情。

他們離開了教室,穿過一條走廊,到達一間房間,門上貼着“同步訓練室-1級學員”。

在入學第一天,他們就見過模擬訓練。那是一場模擬戰鬥,學員練習與怪獸作戰。但是他們沒有見過這個房間。房間分爲好幾個小房間,每一個小房間都配備了一副有線耳機,與天花板垂下的電纜相連。

他們走過這間房,到了第二間,裡面有一張大桌子。

“這是等候室。”伯克說,“即使沒人看着,同步的整個過程可能也會讓人尷尬,所以我們兩兩進入,房間裡只有我和一個技術人員,僅此而已。機甲技術人員已經根據你們在格鬥室中的表現以及蘭伯特長官的觀察對你們進行了配對,一起來看看吧。”他看着自己的表格。

“歐陽金海和瑪麗科娃,”他說,“你們倆是一號裝置的幸運玩家。”

不出意外。

到達小房間後,伯克發現原本應該在場的技術人員不見蹤影,伯克告訴他們,等到他找到技術人員再開始。

“你選左邊還是右邊?”金海問。

“右邊是支配力較強的一邊。”小維說着,笑了起來,“我不是跟你說過嗎?”

“說過什麼?說我們是適配的?我對此表示懷疑。我知道適配是怎麼樣的,反正不是我們這樣的。”

“你是說像你父母那樣?”小維說。

她又一次讓他大爲吃驚。她爲何總能領會得如此迅速呢?金海意識到了,小維不是不能理解別人。她能馬上知道別人心裡在想什麼。她只是不同情任何人而已。

金海很不情願地點了點頭:“對,他們太適合彼此了,甚至連我也佔不了什麼位置。”

話一出口,他就呆住了。他不記得自己曾向任何人提起過這一點。爲什麼偏偏是小維?

他已經準備好聽到小維的反駁了。

可是,小維卻露出了可以稱之爲同情的表情,這把他剛剛總結的結論又推翻了。

“我……啊——反正,我們也要進入到對方腦子裡了,對。”

“的確,”小維說。“你知道嗎?我父母……”

“什麼?”

她搖搖頭,說:“沒什麼,別在意。你能知道自己父母是誰已經足夠幸運了。我也想認識我的親生父母。”

他語塞了一會兒。

“小維,”他說,“對不起,我不知道。”

“反正,再過幾分鐘你也會知道了。”她說。

“他們怎麼了?”

小維聳聳肩:“怪獸。”

“噢,我猜我已經夠幸運的了。我還記得我的家人和怪獸戰鬥的時候。當時我只是個孩子,害怕他們再也不會回到我身邊。他們雖然回來了,但是不一樣了。那是……”

“他們回來了。”小維厲聲說道,“你就應該感恩了。你真是一無所知。”

正當二人似乎終於能進行一次正常的對話時,她又對他發火了。

這就是伯克和一位女技術人員進來時看見的情況。

“說實話,我不知道揚去哪兒了。”她邊說邊檢查機器,“不過他全部都設置好了,”她接着說,“至少……”她瞥了一眼連接到設施的小屏幕,又看了他們兩人,“瑪麗科娃和歐陽金海,對吧?那我就不用重新設置機器了。”

她把頭盔戴到他們頭上,在下巴處繫緊帶子,然後打開了完全控制開關。

“我好像在老電影裡看過這些設施,”金海說,“你不會是要讓我們互換身體吧?你知道結果是顯而易見,甚至是讓人哭笑不得的吧?”

“不,那個晚一點兒再進行,現在先把你和一隻老母雞交換。”伯克說,“這樣的結果更可笑,也更顯而易見。好了。閉上雙眼,慢慢地深呼吸。你越冷靜,同步就越容易成功。”

金海閉上了眼,盡力遵循伯克的引導,但是在心裡,他感覺自己正在跳《春之祭》 的**部分——一個年輕女孩兒被迫跳舞至死,作爲對地球的獻祭——這個部分節奏沉重,音韻也不協調。

“開啓神經元同步。”金海聽到技術人員的話。

一瞬間,他覺得整個世界天翻地覆,然後:

坐在樹枝上,想着父母一起舞蹈的那片大海,“切爾諾阿爾法”用冰山將怪獸殺死,身後有誰在追趕着,她腿上的肌膚摩擦出了水泡,和父母一起看火鳥,怪獸“豁達”,電視上有個男人說着“我的天哪,它有翅膀”,我們真的要把外公的東西留在這兒嗎?甜品的味道,某個又黑又堅硬的東西,某個他無法看清但他知道很糟糕的東西,一個眼睛有刺青的女人正高喊着“怪獸是天使”,天色驟然昏暗,薄霧瀰漫整個天空,一張女人的臉,有人在死去的怪獸的心臟中呼喚着她的名字……

它來了,但是人們看不見,無法直視它。他們奔跑着,彷彿腿已經不受控制了。每個人都在失聲尖叫。金海看到一個藍眼睛的嬰兒,被某個人抱在懷裡,這個人的臉他看不見。有什麼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叫喊聲,整個大地都爲之戰慄。突然,有一個龐然大物漸漸把太陽遮擋起來了,這一瞬間,他發不出任何聲音,他覺得自己的心臟都不是自己的,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拉扯他,把他拉出自己的軀體。

忽然,他又孤身一人。他的肺和喉嚨又恢復正常了,他和小維心有靈犀般不約而同地大聲叫喊起來。

他呼吸急促,開始咳嗽。伯克用手扶着他的肩膀。“放鬆,”他說,“放鬆,金海。這不是真的,全都不是真的。”

但是金海知道他的話不對。這是真的,至少曾經是真的。除了其中可怕的部分,還有什麼東西——有什麼東西他一定要知道,他快要知道了——但一切結束得太突然了。

“撐住,”技術人員說,“我要測量你的生命體徵。”

可是她做的不止如此。她用某個儀器掃描了他們的眼睛,然後給他們重新戴上了龐斯頭盔。

“你們不用再同步了,”她解釋道,“這只是快速檢測一下你的大腦機能。”

“我的大腦沒什麼好檢查的。”金海慌張地拒絕了她。

在仔細檢查了大約十五分鐘後,技術人員終於轉向伯克。

“他們沒事,”她說,“至少身體上沒事。”

伯克鬆了一口氣。

“你們倆回宿舍去吧。”他說,“今天夠你們受的了。”

然後他們一路沉默着走回去,各自回到自己的牀鋪。

“小維。”過了一會兒,金海先開口了。

“別。”小維回答。

但他覺得應該繼續說。

“你到底經歷過什麼?那樣的地方,那些洞穴什麼的,那些令人作嘔的味道……”

“別說了。”小維說着,抽泣了起來,“拜託你,別說了。”

雖然不情願,但是金海點點頭,又躺下了。

“這和我想象的不一樣。”他喃喃自語,更像是在跟自己說話。

他閉上雙眼,但是那些畫面一直在腦海裡浮現。那個老婦人關於怪獸的誇誇其談,好像怪獸是什麼美好的生物一樣。小維內心這片巨大而黑暗之地,他其實從沒進去過。

是她嗎?是她破壞了“狂戰士克羅諾斯”,還殺害了布拉加嗎?

他就算進入了她的大腦,也仍然一籌莫展。

“這也是某種破壞嗎?”森真子問。

“這和模擬訓練不同,”伯克說,“場景是無法植入到基礎的龐斯設備中的。”

“其他學員的同步表現如何?”

“以防萬一,我們爲剩下的小組更換了設備,”伯克說,“其他人的同步情況都在預料之中。有的人表現很好,有的人完全無法同步,有的人的同步連接很弱。但是沒有哪個組的反應像金海和小維一樣。”

“你的看法呢?”森真子問。

“要我說,”伯克回答,“我們可能想太多了。這可能只是一次失敗的同步。這種情況不是第一次出現,也不會是最後一次。他們倆都有嚴重的個人問題,因此陷入了對方的記憶中。從同步記錄中也可以看出來。這和‘狂戰士克羅諾斯’的情況很不一樣。”

“同步記錄裡的東西,”森真子說,“很大一部分是混亂的。但無可否認,他們各自有心結——尤其瑪麗科娃,她的生活從來沒有輕鬆過。他們倆儘管是同步適配的搭檔,但是也對對方抱有敵意,這可能會導致很危險的副作用。此外,儘管記錄並不完整,我還是觀察到一點——他們都在隱藏着什麼。他們對對方保密,甚至連他們自己都不清楚那些隱藏的東西。當然也對我們保密。”

“你認爲,兇手在他們之中?”伯克問道。

森真子聳了聳肩,說:“很明顯,他們嫌疑最大。並且,儘管這段記錄很不完整,我還是注意到了一樣東西。”

“什麼?”蘭伯特問道。

“怪獸之血的味道。”森真子回答。

蘭伯特自從和伯克、森真子散會以後就深受一件事困擾,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一個小時後,他想起伯克的話——那個本應負責龐斯訓練的技術人員一直沒有現身。他查了工作人員名單,找到了他的名字——揚•索克。揚已經在蒙嶼蘭破碎穹頂工作了一年多——剛結束了幾天的假期迴歸工作。蘭伯特打了電話給他,但通話直接轉接到留言信箱了,於是他找到了揚的上級,茱莉亞•雷耶斯。

他和茱莉亞一見面,就發現他以前就注意到她了。那時候,她負責管理維護“流浪者”,像鋼索雜技演員一樣在這架大機甲上行動自如——彷彿已經人工移除了正常人都有的恐高神經。她總是杏目圓睜,即使在遠處也看得十分清楚,但一走近,她的雙眼會瞪得他不敢出聲。她身上有股薰衣草和潤滑劑的味道。

“揚?”蘭伯特終於提出疑問後,茱莉亞說道,“我今天沒見過他,你看了名單嗎?他是不是請病假了?”

“他沒請假。”蘭伯特說,“他今天大約凌晨三點時爲龐斯訓練員設置好了設備。他上早班——應該工作到中午12點的。”

“沒錯。也就是說他現在下班了。你去他房間找他了嗎?”

“沒有。”

“拜託,”她說,“我跟你一起過去。也許他室友曾見過他。”

“好的,”蘭伯特說,“謝謝。”

“不客氣,”她說,“記住你欠我一個人情——某一天我也許需要駕駛員的幫忙呢。”

她笑了,而蘭伯特心中疑惑,不知她只是爲人親和,還是真的在調戲他。感覺有點兒像後者。

“我猜你不是出生在破碎穹頂。”蘭伯特走了幾步,說道。

“實際上,我是在穹頂出生的。”她說,“他們說我是單性生殖的產物,就在某個機甲獵人旁邊出生了。”

“唔……好吧。”他說。

“如果你是在問我家鄉在哪兒,我是波多黎各人,但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移居到阿卡普爾科 了,並且他們自願到巴拿馬穹頂去當技術人員。布瑪•雷亞爾是我父親的小寶貝。是另一個寶貝。我排行第四,有一個哥哥和兩個姐姐。你是加州人,對吧?”

“我——你怎麼知道?”

她聳聳肩,突然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他問道。

“我們到了,揚的宿舍。”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剛纔已經走了五十碼左右。現在他們正站在一扇房門前。

茱莉亞按門鈴。

“誰呀?”房內的人問道。

“貝尼,是我,朱爾斯 。方便進去嗎?”

“太方便了。快請進。”

房裡有四張牀,但只有一張有人睡,估計就是這個叫貝尼的小夥子。他很年輕,手臂上有一圈文身。看來朱爾斯剛纔的敲門驚醒他了。

“你有見過揚嗎?”朱爾斯問,“這位駕駛員正在找他。”

“沒見過,”貝尼說,“他前段時間請假了,不是嗎?會不會去福鼎了?”

“他沒有申請外出。”蘭伯特說。

“那我就沒什麼能告訴你的了。”貝尼說,“他很古怪。不怎麼說話。只專注自己的事。”

“我也發現了,”朱爾斯說,“希望他沒事。”

“如果他回來了——如果有人見到他——能立即通知我嗎?”蘭伯特問道。

“沒問題,”朱爾斯說,“有手機嗎?”

“啊,有的。”

他掏出自己的手機遞給了她,她點了點頭。

“對了,”她說,“我有一些關於‘流浪者’的想法,對它做了小改進,你可能會喜歡的。也許我們晚點兒可以聊一聊。”

“聽起來——好,”他說,“但現在我要去……”

“去吧,”她說,“還有,若你有任何關於揚的消息,也告訴我好嗎?”

他笑了,說:“你有手機號嗎?”

“我已經把號碼存到你手機裡了。”她說完就轉身,快步走到樓道。

“真不錯,”貝尼說,“駕駛員,你很快就會忘了自己在追查的事了,你懂我的意思吧?”

“謝了。”蘭伯特沒接話茬兒,只簡單地道謝。

那一天結束,官方給出了定論:揚•索克失蹤了。他就像人間蒸發般突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