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天象(下)

光宅坊裡,酒過三巡,妖怪們開始在院子裡嬉笑打鬧。

李蟬坐了一會,見到書房裡有燭光,過去推開門一看,戴燭在窗前頂着燭火。掃晴娘磨了墨,與筆君在說話,見到李蟬來了,二人看了過來。

掃晴娘見李蟬臉上還帶着些酒意,輕聲道:“庖屋裡還有幹葛花和陳皮,我去熬些醒酒湯。”說罷,從李蟬身邊過去。

“浮槎,你來的正是時候。”

筆君招呼李蟬過去,黃昏時那幅被污了的畫已燒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鋪開的白紙。他提筆蘸了些墨,便在紙上揮灑塗抹起來,隨口說:“這天上的星象仰頭便能看到,夜夜與人相伴,再平常不過,卻再神秘不過,世人對此衆說紛紜。”他頓了頓,側頭問李蟬,“你呢,又知道多少?”

李蟬想了想,打趣道:“這可多了,筆君可記得幾年前在龍武關,那鎮將娶了刺史之女,那女子未出閨閣,便有了身孕,據說是隕星入腹,貴不可言呢。”

筆君停了筆,“我看,還是等晴娘熬好了醒酒湯再畫吧。”

李蟬笑道:“別了別了,不過一句戲言,要說天上星斗,記得在青雀宮上看門時,聽有幾個道士說過,古時青雀宮中有一脈道統,擅長步罡踏斗之術,可上引星辰神力灌注己身,如今卻失了傳。倒是希夷山,上通神庭,據說還傳承着這一類的道統,我雖所知不詳,這玄門聖地的一套列宿二十八劍,卻廣傳江湖四海,我也學過幾招。”

筆君接着畫了起來,“嗯”了一聲。

李蟬又說:“日前在蘭臺讀書,古時帝王祭天,常有神仙下傳天意,以星象助人皇分陰陽建四時,均五行定分野,近百年,帝王祭天,神仙卻罕有露面,不知史書記載是否有誤。司天監倒依舊觀星作歷,雖不似古時那般準確,黎民百姓倒也能不違農時。不過據說如今除了那袁監正,已沒人能據天象洞悉天機了。”

“你近來讀書倒挺認真。”筆君點點頭,手上動作仍不停,“不錯,世間人以天象爲天意,觀星作歷,無論農事、婚嫁、喪葬、營建、出行……一切宜忌,以此爲憑。若天象有變,便是吉凶之兆,譬如五星連珠出於東方,則是人皇文治武功,得了天意褒獎。又比如,先朝神功四年,秋星晝見,多地大旱,民不聊生,叛軍四起,那時的孝景帝,險些連皇帝都做不下去,只好一封《罪己詔》廣示天下,從帝都走到太山下,數千裡不騎馬,向天請罪,天道感其誠,終降甘霖。”

李蟬聽得津津有味,筆君卻沒再說,問道:“你聽了這些事,感覺如何?”

李蟬道:“那孝景皇帝,雖是人道至尊,卻太可憐。”他摸了摸下巴,“如今的皇帝卻不一樣,據說是逆了天命,弒兄上位,又不顧希夷山阻攔,西出龍武關禪桃都山,這麼一比,可霸道多了。”

“這麼說倒的確,但時局不同,也沒法比的。”筆君頓了頓,“不過你也知道了,人皇雖是人道至尊,卻忤逆不得天意。天象一動,便能定人道興亡,於是世間人以爲,天象便是天意所昭,也是天道。”

說話間,他已畫好一幅天象圖,墨鋪成夜,河漢外綴着無數星點。

“天象真就是天道?其實不然。”

筆君又用筆尖沾了些蛋清調合的文蛤粉。

那筆尖在天象圖的西方點了一筆,畫上於是多了個白點。

他用的是大相國寺外八十文錢買來的兔毫筆,鋪的是的蜀州麻紙,窗外煮陳皮的香氣和嬉鬧聲飄進燭光裡,一切都很平常。

窗外,夜幕漆黑的天穹上,卻悄然多出了一顆星。

……

欽天監裡,分天定辰儀運轉不休。

少監徐若望臉上猶有病容。去歲隨帝駕西行,在桃都山下蛟龍潭邊窺測了一個紅衣女子,元氣大傷,至今還沒恢復過來。

他在龐大銅球中,負手觀察球殼上的孔洞,看向西側時,忽然眉毛一跳,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再看了一遍,雙目不禁瞪得極大,西方天幕下,那一顆晦暗妖星旁,竟多出了一顆星子。

百年前這妖星“玄沉”甫一現世,便是天下大亂,生靈塗炭,如今好不容易太平二十多年,它旁邊竟莫名浮現出一枚客星!

徐若望先是驚詫,繼而臉色慘白,嘴脣抖了抖,唸叨着“有客星犯玄沉”便匆忙跑出分天定辰儀。到了觀星樓下,沒瞧見前邊臺階,狠狠跌了一跤,好在雙手撐着了地,擦破了一塊油皮,卻感覺不到痛似的,連門也不及敲,衝了進去。

“袁監正!”徐若望連聲高呼。

樓頂,袁朔正舉目西望,聽到聲音,回身等待。片刻,便看到徐若望風風火火衝了上來。

“袁……袁監正!”徐若望氣喘吁吁,用力嚥下口水,指向西方,“袁監正快看,那邊,玄沉東側,多出了一顆客星!”

“我已看到了。”袁朔倒不急不忙,呵呵一笑,“這星象倒是罕見,不過,也不必如此慌張。”

徐若望驚疑不定,但見袁朔波瀾不驚,也跟着平靜了些,小心翼翼問:“那……袁監正,這星象……是吉還是兇?”

“還不好說。”袁朔搖搖頭,“你去分天定辰儀中,繼續看着吧。”

徐若望知道袁朔不願被打擾,壓下疑慮,拱手道:“那下官先告退了,這樓上風涼,袁監正若要夜觀星象,要多添些衣衫纔好。”

袁朔呵呵一笑,點點頭,“去吧。”

徐若望告退。

袁朔看着少監離開,又看了一眼那妖星玄沉,緊接着把目光投向玉京城西南邊。

號稱世間唯一能洞悉天機的他,此時眼神卻有些迷茫和擔憂,喃喃道:“若是二十三年前,這天象自然大吉,可如今……你已非人,卻不知是吉是兇。”

……

玉京城上空,大風呼嘯,王君疾掠過雲端,噼出道道劍氣,幾有裁天之勢。

那黑影被他漸漸迫近,雖勉力躲閃,卻終究被他暗藏玄機的一劍噼中。

霎時間,那黑袍人便隨着雲霧被切成碎片!

王君疾一愣,在半空中站定,劍仍未歸鞘,遲疑地看着黑袍人身死之處,那些碎片被風颳來,他兩指一夾,落入指間的,卻是一片碎紙。

他眉頭一皺,忽心有所感,回身西望。

那妖星東側,一顆星子悄然浮現。

“怎會……”

王君疾一愣,立在漫天紙屑間,低頭俯瞰玉京城的燈火。

夜晚的玉京城依舊繁華,更夫走街串巷敲鑼,勾欄瓦肆裡女子唱歌,寺裡的和尚往燈裡續酥油,觀中的道士在蒲團上打坐,又不是乘涼的節氣,除了幾許小兒,沒人擡頭看天,更沒人注意到那多出來的那顆星子。

而大庸各州,乃至關外,有深林震動、山嶽開裂、湖海翻騰,衆多人跡罕至處,無數妖魔震驚而殷切地對着西方嘶吼吟嘯。

光宅坊的書房裡,李蟬瞠目看着窗外。

筆君收了筆,把洗筆的黑水潑了出去。

他放下筆洗,指向窗下一處墳起的蟻穴,蟻穴旁已被每日潑下的洗筆水染黑了。

“蟻中善卜者,或有讖言:‘每日黃昏,黑水必至。’蟻國將奉此爲天道。然而這算個什麼天道?只是你近來練字作畫,常在每日酉時前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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