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龐後的馬車來到了昭山腳下,歸真寺已舉目可見。挑起車簾,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桃林,讓久居宮中的龐後心曠神怡,正陶醉中,突然聽見一陣笛聲,清冽悠揚,卻又隱含淡淡的似有若無的愁緒。龐後被笛聲吸引,叫停馬車,隻身循聲找去。

桃林深處,一襟衣雪白的女子,背向龐後,靜立桃樹下,手執長笛,正在吹奏。

只看背影,就覺清麗脫俗,人與景,象詩一般,同畫一樣。龐後站在她的身後,一曲終了,纔回過神來,不由得喊一聲:“好!”

女子聽見她的聲音,靜靜地回過頭來。

純淨聖潔,仙風道骨,冰肌雪膚,秀目櫻脣,端莊典雅,超凡脫俗,自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度。

這哪是人間的女子,龐後在心裡驚歎不已。

梵音也端詳着她,杏眼彎眉,天庭開闊,雍容大氣,好一箇中年貴婦。

“你是何人?”龐後開口問道。

梵音不作答,俯首一鞠躬,就要離開。

龐後眼尖,在她俯首一鞠躬時,看到了她頸上垂掛着的玉指環。

那是她送給舉兒的生辰禮物——

她頓時明白了……

梵音的身影已經移到了龐後的側邊,眼見就要翩然而去,只聽龐後低聲道:“姑娘,我是文舉的娘。”

她停住,回過頭來,望着她。

她是文舉的娘?是啊,同樣是即便溫柔也透着凜冽的眼神,同樣是眉宇間那樣的一種王者霸氣。

“現在可以告訴我,你是誰了嗎?”龐後和顏悅色地問。

梵音道:“小女是空靈方丈的關門俗家弟子,法號梵音,俗名風清揚。”

“原來你就是當日空靈大師興師動衆收下的關門弟子啊,”龐後微笑:“一晃就長這麼大了。”心中不由感嘆,這女孩棄於佛門,長在佛門,竟生的如此美倫美奐,端莊大方,讓人歎爲觀止,龐後不由得認同並理解了兒子,她的確是值得愛的,任誰都會被她吸引,爲她發狂。

“知道文舉是誰?知道我是誰嗎?”龐後輕輕地問。

梵音不語。龐後以爲她並不知情,就悠然道:“文舉是當今太子,而我,是皇后娘娘。”說完,她很有深意地望着梵音一笑。

可是,梵音的臉上,並沒有她預想的驚詫,也沒有誠惶誠恐,只是安然的平靜。她淡淡道:“我知道。”

“噢,”龐後的笑意仍然掛在臉上:“難道你不知哀家身份高貴?”

梵音用如常的聲調回複道:“我是佛門中人,佛語:心中執有尊卑、高下、大小的分別心,便不能見到真實。”

龐後點點頭:“好一個佛門中人。敢問小姐,佛門中人是否不應有七情六慾?”

“佛家有大悲大憫大慈大愛,不受七情六慾所累。”梵音淡定地說道。

“那,你喜歡我舉兒嗎?”龐後忽然切入。

梵音望她一眼,垂下眼簾,默不作聲。

龐妃正色道:“太子是朝廷的未來,關係到江山社稷、百姓蒼生,他的妻子將來要母儀天下,如果不能服衆,必會招惹事端,影響朝廷的安危。你懂我的意思嗎?”見梵音面無表情,又說:“堂堂皇后,要有高貴的出身,顯赫的家世,可你呢?沒爹沒孃,出生不詳,身份不明。就算舉兒喜歡你,我也不會答應,大臣們也不會信服。”言下之意,你想當皇后,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梵音又看她一眼,眼神複雜。

龐後犀利的眼光罩下來,忽又變得柔和:“你如果真的愛他,就要爲他着想,不要影響他,致他於爲難的境地。只要你答應離開他,我保證不會虧待你,定會把你安排得很好的。”說完後,她緊盯着梵音。

她直覺,這清靈的女子並不是衝着太子妃之位來的,那麼,在前一段話打擊了她之後,後一席話應該會切中她的要害,她既是逼着她妥協,也是要看看她對兒子的真心。

梵音臉上的表情滿含隱忍的戚然,不知站立了多久,她才艱難地開口:“我,答應你。”龐後如釋重負,再去看梵音,已轉過身去,雪白肅然的背影雖仍是挺拔,但周身散發出的沉重憂傷卻無處隱藏,無奈而決然。

龐後心中竟有些不忍,但該說的話,她還是要說,已經決定了要做的事,她還是要做,她定了定心神,接下來,她要說的話,無異於往梵音心上撒鹽,因此她緩慢地、用盡量柔和的聲音開口,努力不再刺激她:“那麼,你,可以,把,那樣東西——給我嗎?”

梵音嘴角牽動了一下,眼眶溼潤了,她顫抖着手伸向頸前,觸摸到了玉指環,緩緩地摸過,緊緊地一攥,牙關一咬,驟然鬆手,漠然地取下,掛在桃枝上,淡淡地說:“告訴他,清揚不會再等他了。”

她憂傷而決絕的樣子,讓龐後陡生憐憫,多美的女子啊,她真的是愛着舉兒啊,挺般配的一對,可惜出身太過卑微。你既能成全舉兒,那就讓我來成全你吧,於是她充滿憐惜地說:“哀家會盡力安排好你的。”

“不用了。”梵音無力地擺擺手,萬念俱灰,言畢轉身,緩緩離去。

龐後握着還帶有梵音餘溫的玉指環,半晌無言。她注視着梵音遠去的身影,驀然想起了妹妹,一樣的決然,一樣的感傷,一樣的無怨無悔,就連那神情,那氣質,都象極,略顯蒼白的臉,清水芙蓉的面容,天然去雕飾,篤定淡泊,從容大氣,唯一不同的是,梵音比她更多幾分出塵的超凡。龐後心中感慨萬千,妹妹,我這樣做,真的是對了嗎?

此刻梵音的心裡,已經痛得麻木,她緊攥着長笛,強忍住眼淚,拖着僵硬的雙腿,將桃林遠遠地拋在了身後,她腦海裡只剩下一個聲音:

沒爹沒孃,出生不詳,身份不明!

沒爹沒孃,出生不詳,身份不明——

沈媽正在晾曬被褥,只見梵音眼光呆滯,面容蒼白,搖搖晃晃地從外面走進來,她大吃一驚,連忙跑過去抱着她:“孩子,你這是怎麼了?”

梵音一把摟住沈媽,淚水洶涌而出:“沈媽,爲什麼我是一個沒爹沒孃的孩子?”她痛苦地哭訴:“你告訴我,我是誰,我到底是誰?註定我就必須是一個出生不詳,身份不明的人嗎?”原本她是快樂的,沒爹沒孃並沒有給她造成多大的影響,可是今天龐後的話,象一把刀,猛地戳進她的心窩,讓她意識到這個殘忍的真相,墮入無邊的痛苦之中。

沈媽抱着失聲痛哭的梵音,心如刀絞,她喃喃道:“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人都是娘生爹養的,都不是沒爹沒孃的。”

“那我爲什麼沒有?”梵音握住沈媽的肩頭,淚流滿面,沉痛地問:“沈媽,你告訴我,爲什麼我會是一個棄嬰?我爲什麼沒有爹孃啊——”

沈媽動容,衝動地說:“誰說你沒有,你有!你有娘啊——”可憐的孩子,我實在不忍心看你如此傷心,守口如瓶十六載,今天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

梵音一怔,目光直直地盯着沈媽。

沈媽將梵音拖進屋裡,將門關嚴,才安頓梵音坐在牀邊,開口道:“孩子,這個秘密沈媽瞞了十六年了。”她憐愛地拂開梵音額前的髮絲,拭去她臉上的淚,看着她企盼的眼神,幽幽道:“孩子,你要有思想準備,事情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美好,之所以將你丟棄,是因爲你的出生是一個錯誤。”

梵音愣愣地望着沈媽,她知道,父母丟棄她,必有不得已的苦衷,她曾經想過,也許是家裡窮,養不活,最壞的設想,就是自己是不該出生的人。今天聽沈媽的話音,心中已經明白,於是她沉靜地說:“沈媽,無論現實有多糟糕,我都能接受,你說罷。”

“孽障啊——”沈媽長嘆一聲,將梵音的身世細說了一遍,然後說:“可憐你娘一直都以爲你死了,一直爲沒能見上你一面而難過。”

聽罷前因後果,梵音已是淚流滿面。

“孩子,沈媽當年丟棄你是不得已而爲之啊,可我心裡從來都放不下你,所以纔會狠心離開你娘,到寺裡來找你,照顧你。”沈媽聲音哽咽,不停地拿袖子拭淚。

梵音望着沈媽,心裡從沒有如此地踏實,面前的這個女人,這些年來她盡心盡力地照顧自己,相依爲命的親情已植入骨髓,而她鬢角的青絲已經泛白,身板是這麼消瘦,她一個人在心裡默默地承受了這麼多的苦楚。

她是孃親的奶孃啊——

梵音的心裡涌起柔情千萬,她輕聲喚道:“外婆——”

沈媽一怔,心中激情澎湃,她愴然應聲:“哎——”緊緊地抱住梵音。

暈黃溫暖的燈下,梵音沉思的面容。

我是有孃的孩子,外婆說我孃親是一個大家閨秀,生得很美麗,性格很溫柔,可惜我長得不是很象她,到底我娘長得啥樣呢?我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他們都還好嗎?她想象着他們的面容,他們相親相愛的樣子,臉上浮現出溫柔的笑意,在心裡默默祈禱,希望他們永遠都幸福快樂。我的爹,竟是一個有武功的採花大盜,無端毀我孃的清白,甚是可恨,但他,終究是我的爹爹,希望能早日悔悟,不要再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

她舉手去挑燈芯,笑意漸漸隱去,

——文舉,我們再無今後。

你是太子,將來會成爲皇帝,忘了我吧!不要怪我狠心,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個過客,總有一天你會將我忘記,萬丈紅塵是屬於你的,與我不相干。

如果要記住過去只能帶來痛苦,就讓我們最後一次相約,相約着把彼此遺忘吧。

息心止步啊——

她深吸一口氣,心頭一陣刺痛,淚水險些奪眶而出。

強忍住悲傷,走進桌邊,伸手欲拿筆,想以書畫遣懷,目光一聚,桌上一幅字:

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來而心始現,事去而心隨空。

是師兄,師兄來過了,留下這幅字。

梵音悽然一笑,師兄,你不用爲我擔心,我是梵音啊,我能把握好自己。

一切都結束了,都過去了……

集粹宮,龐後拉着文浩的手:“浩兒,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該有自己的府邸了,姨娘雖然捨不得你搬走,可是,兒大不由娘啊。”

“姨娘,”文浩撒嬌:“您說什麼啊,我聽不懂。”

龐後呵呵一笑:“皇上已頒旨,封你爲淳王,賜你淳王府,不日就可以搬過去住了。”

文浩喜出望外,我有自己的府邸了,可以搬出皇宮了,他暗自竊喜,梵音,以後我可以隨時去看你了。

“想什麼呢?”龐後見他出神,奇怪地問。

文浩臉一紅,神色極不自然。

龐後笑道:“還有一件事,你也算是有了自己的一個家,家嘛,光有王府是不夠的,還必須有個女主人才行啊——”

文浩臉更紅,害臊地低下頭去。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嘛,有什麼好害臊的?!”龐後拍拍文浩的肩,卻見文浩漲紅着臉,欲言又止,於是問:“又怎麼了?”

“我……”文浩猶豫。

“有什麼就說,”龐後鼓勵他:“跟姨娘還有什麼客氣的。”

文浩鼓足勇氣,開口道:“姨娘,我,我想,想自己選妃。”

“哦,”龐後詫異,莞爾一笑:“這麼信不過姨娘的眼光麼?”

文浩一時語塞。

龐後粲然一笑:“好了,選妃的事再說吧,只要是你中意的,姨娘儘量讓你達成所願。”話音未落,已被文浩抱住,一把舉起來:“謝謝姨娘!”

“放下,放下!”龐後連忙制止:“你這孩子,又得意忘形了不是?!”

文浩摸摸頭,憨憨一笑,跑遠了。

龐後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招手喚來公公,耳語一番,公公退下。

進言皇上將文浩封爲淳王,她是很有想法的。原本是想讓歸真寺中那個清麗的女孩成爲淳王妃,這樣可一舉三得:

一是徹底斷了文舉的念想。

二是文浩有賢良之才,雖他目前無意皇位,但惟恐日後生變,既已答應妹妹好好照顧他,就不希望將來有一天刀刃相向,如此美貌的女子,定會與文浩成爲神仙美眷,這份情,文浩得領她的,而且這樣一來,必然會削弱文浩的鬥志,何況身世不明的王妃,對文浩來說,始終是一處敗筆,讓他在外戚這一着上沒有依靠,對江山社稷,又少了一分威脅。這樣的結果,正好能得償妹妹的心願,讓文浩擁有常人的快樂。

三是可以對梵音有個交代。這個純淨脫俗的女子,如此深明大義,倒叫龐後有幾分不忍,說心裡話,這樣冷靜剋制的女孩,她還是第一次見到,更重要的是,她很象妹妹,閒篤淡定,心清如水,從容不迫,對她,龐後還是很有好感的。卑微出身能嫁入皇家,難道她還有比這更好的歸宿嗎?!

本來龐後已經運籌帷幄,成竹在胸,卻不料文浩突然提出要自己選妃,打亂了她的設想,她得好好想一想,下一步該怎麼走?

她在屋內踱着碎步,思忖,浩兒要自己選妃,浩兒也會臉紅,難道他已有心上人了嗎?

文浩喜滋滋地跳上馬背,他迫不及待,要去告訴梵音,一刻也不能耽擱,他要告訴她,他封王了,姨娘還答應他可以自己選妃!

皇宮大門,文浩策馬近前,守衛攔住:“殿下,可有宮牌?”

文浩不語,沒有宮牌,怎麼出去?他慍道:“我是三皇子。”

守衛固執:“殿下,正因爲你是皇子,沒有宮牌更不能出宮。”

“放殿下出去!”遠遠地一人高聲,文浩折頭一看,是姨娘宮中的公公,公公近前,對守衛說:“你們知道嗎?三殿下已經被封爲淳王,以後不需要宮牌便可自由出入皇宮。”

守衛跪下:“請淳王爺恕罪。”擡頭,文浩已遠去。

公公頗有深意地一笑。

“梵音!梵音!”文浩興沖沖地闖進佛唱閣,一頭撞上素英。

“你怎麼這麼冒失?!”素英不滿。

文浩嘿嘿一笑,徑直走進書房,梵音正在懸腕練字,渾然不覺文浩的到來。湊前一看,柳體俊逸,是首偈詩:

菩提本無樹,明淨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文浩“嗤”地一笑:“寫錯了——”

梵音方纔擡起頭來,望他一眼。

“應該是: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朝朝勤拂拭,莫使惹塵埃。”

梵音暗笑,他倒是博學多才,可惜將佛門六祖慧能的偈子恰恰搞錯,正要糾正,卻見文浩一臉壞笑,於是明白他是故意,便不再理會他,又在紙上寫下:

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無情亦無種,無性也無身。

她實是想告訴文浩,她對他,是無情亦無種,無性也無身。

文浩卻誤會了,心裡念着桃林裡她寫下的那個花瓣字,以爲她是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會心一笑,握住梵音拿筆的手,在紙上寫下: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莫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他是在告訴她,我們是前緣未盡,今生再續。

梵音一愣,沉吟一會,寫下: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因緣懸斷腸;吳越山川尋已遍,卻回煙棹上瞿塘。她是在告訴他,我們之間很渺茫,你走吧,不要再相見。

這兩首詩都源自佛教故事圓澤僧人傳奇。

富家弟子李源住在寺中修行,與圓澤禪師很要好。有一次,兩人相約出門,圓澤要走陸路,李源要走水路,最後圓澤依了李源,感嘆:人的命運真是由不得自己啊。兩人在路上碰到一個婦人,圓澤哭了,告訴李源,他本應是這王姓婦人的兒子,因爲不肯來,婦人懷孕三年都沒有生產,既然遇到了,就不能逃避。他囑咐李源,用符咒幫他去投生,三日後來王家,他以一笑爲證,十三年後的中秋夜,杭州天竺寺再見。三日後李源去王家,嬰兒見到他果真微笑。十三年後,李源去赴約,在寺外聽到一個牧童唱歌,所唱的就是文浩寫的詞,大意是:我是過了三世的故人的魂魄,賞月吟風的往事早已過去,慚愧讓你跑這麼遠來探望我,我的身體雖變了心性仍然在。李源問:“澤公,你還好嗎?”牧童說:“我的俗緣未了,不能與你親近,只有努力修行,或許還可相見。”隨即又唱歌,歌詞是梵音寫下的詞,大意是:身前身後的事情非常渺茫,想說出因緣又怕心情憂傷,吳越的山川我已經走遍了,你把船頭掉轉回瞿塘去吧。自此以後,兩人再未相見。

文浩見到梵音寫下的詩,明白她這是要與自己訣別,再不會與自己相見,心想梵音必定認爲自己是皇子,彼此之間身份懸殊,不可能在一起,所以想要逃避。他猛地抓住梵音的手,一字一頓地說:“我已是淳王了,皇后娘娘答應我,我可以自己選妃。”他直視着梵音的眼睛,清晰地說:“我要娶你爲妃——淳王妃!”

“哐!”身後傳來一聲巨響,目瞪口呆的沈媽,一銅盆打翻的水……

梵音面色鉅變,猛地推開文浩,急入內室,將門死死地反鎖,冷冷道:“你走,我們是不可能的,我不要再看見你!”文浩拼命拍門,裡面只是寂靜無聲。

沈媽拉他:“走吧,王爺,沒有用的。”

文浩憤然衝出,剛跨出門檻,復又折回來,衝內室堅決道:“我不會就這麼放棄的!你一定會改變主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