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文舉信步踱出殿門,秋階涼如水,雲淡風清,一輪滿月懸掛空中,遠處傳來一陣嬌笑鶯語,他側目過去,公公連忙上前稟告:“皇上,白天太后帶了妃嬪們在行宮周圍親自採摘些桂花,現在正在親手做元宵,說是等會消夜。”

“哦。”他緩步走下臺階。

嬉鬧聲聲,沒有停止,出了禁錮的深宮,快樂也來得容易些。他卻有些悵然,這歡樂,本也該屬於身爲皇妃的清揚,因爲他的橫加剝奪,她與這歡樂美景無緣。

他在桂樹林中穿行,金桂飄香,沁人心脾,他的步伐,卻慢慢地沉重。

今夜,他得到了她身世的真相,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卻激起了他更多的心事。他開始後悔,不該那樣對她,不該對她那樣冷漠,不該故意冷落她。他的心,隨着步伐的移動一下下地扯痛,直到他頹然止步。

她到底有多堅強,可以這樣無休止地忍受。她到底有多無奈,面對自己如此不堪的身世。

在這所有的事件中,做出退讓的,決然放棄的,毅然犧牲的,都是她自己。

爲了母親的顏面,她強壓心頭的思念,將一切吞進肚裡。

爲了妹妹的幸福,她一再退讓,將淳王讓給大妹妹,將他讓給小妹妹。崑崙湖沉水,她替皇后遮掩;玉妃滑胎,她至死包庇;現在想來,莊和宮挨罰頂碗,想必也是皇后的傑作,她卻執意袒護;皇后被棄,她拼命苦求,那情那景,他還歷歷在目。

這一切,都只因她是姐姐,一個不被知道,也不會被承認的姐姐,她不曾從她們那裡得到過分毫的溫暖,卻將自己的一顆心,生生地剜給了她們。

她或許是因爲自己的出身,對母親深感愧疚,面對他分外自卑。而這一切,全然都不是她的過錯。縱使她的生父,是一個匪徒,那又如何?世間如清揚這般純潔善良的女子,再也不會有第二個。

他的拳頭狠狠地砸在樹上,心中泛起無邊的苦澀。

清揚,你真是太苦了,而我,卻不曾爲你分擔一點點,還要往你的傷口上撒鹽。

我,怎麼竟可以如此待你?

他仰天長嘆,這樣的真相,我怎麼沒有早一天得知?

悉悉梭梭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他回頭一看,是太后帶着皇后和德妃,端了元宵給他送來。他的眼光,定定地停在皇后的臉上。

皇后見皇上臉色陰沉,不知出了何事,嚇得臉都白了,端着盤子的手直哆嗦,一個勁往太后身後躲。

“皇后,你過來。”皇上開腔了。

皇后低着頭,靠近。

“這是你親手做的元宵麼?”皇上問,似是有意緩解緊張氣氛。

“是。”皇后還是緊張。

皇上便伸手,自己端了盤裡的元宵吃了起來,說:“不錯。”

皇后聞言,有些狐疑地看了皇上一眼,發現皇上正看着她,倉促之間,又低下了頭。

“你吃了麼?”皇上又問,言語間難得的溫和。

“回皇上的話,還沒有。”皇后回答。

“到那邊石凳去,一塊吃。”皇上回頭道:“德妃你先回去吧。”

太后笑道:“那我也先回去了。”

皇上說:“母后您就自便吧。”

太后便在皇后肩上拍拍,笑着走了。

他親自從盅裡裝了一碗元宵,放在皇后面前。她的眼眶,霧氣浮起。

她看着他,津津有味地吃着,不禁嫣然一笑。他看着她笑,忽然發現,她抿嘴的模樣,跟清揚竟有些相似。他突然想到,文浩是不是也是這樣,每天看到淳王妃就想到清揚。

他忽然說:“你跟你姐姐長得不怎麼象啊——”

“是啊,從小別人都這麼說,”皇后點頭道:“姐姐象娘,我象爹。”

他眼睛骨碌一轉,說:“朕怎麼覺得你姐姐和清妃長得有些象?”

皇后笑了:“是麼?那心慈還更象清妃呢!”話一出口,自知失言,慌忙住了口。

皇上卻呵呵一笑,開心地說:“我早說心慈長得象清妃,你還死不承認——”

皇后不好意思,紅了臉。

“說說你家裡人,比如你娘、你姐姐。”皇上提議。

皇上忽然對自己的家裡人感興趣,這是不是皇上對自己有了更深的感情,她高興起來,眉飛色舞地說:“我娘年輕時可漂亮了,冠壓羣芳。她可溫柔了,說話從來都是輕言細語的,從不說人重話,也不跟別人爭什麼,心眼又好,關心下人,經常施捨困難人家財物。我姐姐簡直就跟我娘一模一樣,不但長得像,性格也是一樣,柔柔弱弱,遇事就知道哭,連走路都怕踩死螞蟻,你吼一聲可以嚇她個半死。”

“你怎麼這樣說你姐姐?”他笑了:“你是不是經常嚇她?”

“沒事可幹我就嚇唬她開心。”皇后點頭,吐一下舌頭:“姐姐哭哭啼啼告狀,我娘就說我不該,我爹就罵她沒出息。”

“你爹偏心啊——”他說。

皇后哈哈大笑,忽然發現自己的失態,偷眼去看皇上,發現皇上正靜靜地看着她,她一怔,頃刻間臉色緋紅。

在他的眼裡,清揚的臉與皇后的臉漸漸重疊,皇后的臉漸漸淡去,清揚的臉漸漸清晰,他心裡充滿了憐惜,姊妹間這些牽牽絆絆的歡樂,做爲孤兒的清揚,從不曾有過。

光線從窗櫺的縫隙投射進來,皇上看一眼身側的皇后,輕輕下了牀。剛穿戴好衣冠,就聽見身後傳來皇后睡意朦朧的聲音:“皇上,還早呢,您去哪裡啊?”

“出去走走,”他頭也沒回:“你睡吧。”

出了殿門,公公迎上來,皇上低聲道:“牽馬!”

一躍上馬,出了行宮,恰巧碰見太后清晨出門散步,她注視着皇上遠去的背影,打道回屋,叫道:“塗公公,吩咐下去,即刻收拾行裝,起駕回宮。”

他快馬加鞭,把四個時辰的路用一個半時辰跑完。皇宮的重門緩緩開啓,他的心,已經迫不及待地飛到了明禧宮。

“清揚!清揚!”文舉興沖沖地跑進明禧宮,出乎他意料的是,沒有一個人應答,回答他的,只有呼喊的回聲。他到處找,沒有一個人。他滿腹疑惑地推開清揚的房門,亦是空空如也的一間房,轉了一圈,只見書案一紙長卷,他湊近一看,是清揚手書“天涼好個秋”。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爲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天涼好個秋。”他喃喃地念叨一遍,心裡很是難過。伸手撫過紙面,墨跡已經乾透,想必清揚出去已經有一會了。

“領菜!出來領菜!聽見沒有?”門口有人叫嚷。

文舉走了出去。

那送菜的太監正把一捆青菜往臺階上丟,不滿地說:“不領是不是,爺還懶得伺候!”

他掃一眼地上的菜,葉焉萎黃,心中明白幾分,冷冷道:“你說什麼?”

那太監擡頭一看,嚇得渾身癱軟:“皇,皇上……”

他飛起一腳踹過去:“該死的,你們都以爲清妃娘娘失寵了,合夥欺負她是不是?!這是人吃的東西?!”

太監伏在地上,不敢出聲。

“去把明禧宮的人都給朕找回來,否則要你狗命!”他怒吼。

太監戰戰兢兢去了。

這當兒,珠兒挑了一擔水進來了,看見皇上,也是嚇了一跳。

“不是每天早上都有水車送水嗎?”他一斜眼,看見珠兒欲言又止的樣子,忽然明白,送菜的既如此欺人,送水的又能好到哪裡去?復怒氣衝衝地補上一句:“都他媽的找死!”

沈媽匆匆忙忙地進來了,文舉劈頭就問:“清揚到哪裡去了?”

沈媽也是雲裡霧裡:“我出去的時候她還在呢。”

“你到哪裡去了?”

“到御醫房去了。”

“去幹什麼?”

“娘娘最近老是睡不好,所以想請御醫來瞧瞧。”

“御醫不肯來是不是?”他的臉上,怒氣畢現,額上青筋暴起。

沈媽聲音都開始發抖:“就,就來……”

“把那送菜的、送水的,都給我砍了!”他咆哮道:“還有誰怠慢了明禧宮的,統統砍了!御醫半個時辰內不來,也給我砍了!砍了——”

呆立的一干人等,都嚇傻了。

皇上發脾氣了,又是十幾條人命——

“連人都找不到,留你們幹什麼?!”文舉怒吼:“飯桶!”

明禧宮裡,迴盪着他的聲音“飯桶……”“飯桶……”

他一個箭步,衝了出去,心急如焚,卻又漫無邊際地在皇宮裡象只無頭蒼蠅一樣亂竄。他急切地,要把她找到,內心深感恐慌而且充滿自責,她難道,傷心絕望地棄我而去了?我怎麼這麼粗心,竟然又把她一人孤零零地留在了這危機重重的皇宮?

忽然,他停住,內心一陣顫抖,狂喜!

那,筆直甬長的紅色宮牆腳下,順着牆角走過來的白色身影,不是清揚麼?

他欣喜得幾乎要落淚,恨不得跑過去,一把將她狠狠地摟進懷裡。

可是,他沒有動,他看見——

清揚孤單的身影,憂傷的面容,寂寥地走着,象一片秋風中的落葉,象一頁汪洋中的扁舟,隨時都可能被狂風捲走,那感覺,淒涼無助,悲徹他的心懷。

她慢慢地走近了,擡頭看見他,如常的表情,低下頭去:“臣妾躬迎皇上回宮。”

他望着她,剋制自己即將噴涌而出的感情,用盡量溫柔的聲音問:“你到哪裡去了?”

“回皇上的話,臣妾到先祖祠去了。”

“回去吧。”他說,轉身便走。他不能再看她,他受不了了,他再也忍不住就要落淚了。

她低着頭,跟在他身後,進了明禧宮。

他注視着她,良久,她一直沒有擡起頭來。

“我餓了——”他突然說。

清揚便起了身,走進宮裡的小夥房。

文舉靜靜地跟在她身後,倚靠在門邊。看着她繫了圍裙,端盆子和麪,洗菜刷鍋,片刻,伙房裡就飄出了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

她將桌子擺好,一碗豆腐湯,一碟清炒小白菜,一盤肉絲炒酸菜,一疊焦香黃脆的鍋貼烙餅。他的鼻子催動了他的食慾,伸手抓了一個烙餅,正要張嘴咬,卻舉到她的嘴邊:“你吃!”她垂首,靜靜地別過頭去。

他只好訕訕地收回了手,張嘴狠狠地咬了一口烙餅,頃刻,香氣滿嘴,鼻子,忍不住發酸……

他真是餓了,三口兩口狼吞虎嚥吃得滿嘴是油,一番風捲殘雲將桌上一掃而光。

他嘆道:“撐死我了。”卻又不甘心地添添手指頭上的烙餅屑,砸巴着嘴說:“好吃!”擡眼望着她嘻嘻一笑,涎着臉就往她身上湊,她輕輕閃開,躬身道:“臣妾去給皇上備茶。”一抽身,便出了房門。

笑凝固在臉上,他頃刻間就象只泄了氣的皮球,軟塌塌地坐在了凳子上。

她的態度,這樣謙恭,無形之中將他拒之於千里之外,他分明,感覺到了她的刻意,這不是她在生氣,而是真正的息心止步。

他還沒有完全地擁有她,卻已然失去了她。

他的眼前又滑過空靈方丈那張薄薄的信箋,那兩行小字,他心裡涌起濃濃的恨意,究竟是誰在阻礙我們?!是空靈?是文浩?是使命!

清揚端茶進來,上了茶,正要縮手,卻冷不丁被他捉住,她象觸電般,急切地收手,他卻不肯捨棄半點力氣,順勢一拉,將她緊緊抱進懷裡。

她沒有掙脫,也沒有迎合,無聲地承受。

他的淚,靜靜地滑落。

他想告訴她,他知道了她的秘密,知道了她的隱忍,知道了她的所求。但是,他不能說。那個秘密,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替她掩藏,他不能,再讓她受傷。他不在乎,她出身如何,他在乎的,是她內心的傷痛和苦楚。

他實在是太愛她,愛得不知該怎樣來表達,臨到末了,竟是無言。

而她此刻,除了悲哀,還是悲哀,無盡的悲哀。

讓他忘了我吧,讓我可以象風一樣,無影無痕。

剛過晌午,太后就率領着大隊人馬回了皇宮,一下鸞駕,就知會塗公公:“到明禧宮請皇上回正陽殿,哀家已聚齊衆大臣等候皇上商議國事。”皇后立在她身後一臉驚奇,皇上急匆匆地回宮,竟又是爲了清揚,他不是冷落她很久了嗎?太后,怎麼就如此肯定皇上一定在清揚那裡呢?我不知道的事情真的是不少,我想不到的事情也真是太多了。

皇上匆匆回了正陽殿,太后一閃,進了明禧宮。

“清揚,你還好麼?”太后問。

“還好,母后。”清揚回答。

“前段時間皇上冷落你,宮人們是不是也多有不敬?”太后關心地問。

“還好,母后。”清揚語氣平淡。

太后微微一笑:“你有什麼感觸麼?”

清揚搖搖頭。

“你是聰明人,不會不知道,在宮裡,有了皇上的寵愛便有了一切,失去了皇上的寵愛便失去了一切。”太后盯着清揚的臉,柔聲道:“皇上的耐心是有限度的,這次只是一次小小的警告。”復低聲問:“你還是執意不肯應允他麼?”

她仍舊是搖搖頭。

“唉——”太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語雙關地說:“再過幾天便是中秋佳節了,宮裡會搭臺唱大戲,你可要早些到,不然,位子又會被別人佔了去。”

八月十五中秋夜,宮中唱大戲。

皇后正在集粹宮梳妝打扮,忽然聽見宮女驚喜的叫聲:“皇上!”

她回頭一看,皇上已經進了屋,伸手正要去抱心慈,她一愣神,連行禮都忘記了。皇上抱起心慈,無限憐愛地親了一口,才轉身過來,對皇后說:“好了沒,時辰到了。”

皇上原來是特意來接她去聽戲的,她入宮近四年,這還是頭一回,皇后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疼啊,自己真的不是在做夢。她連聲道:“好了,好了。”喜滋滋地跟在皇上身後出了門。

有皇上親自來接,陪着出席,還要梳什麼妝?這樣的門面,蓬頭垢面都有臉了。

妃嬪們早早就到了,只等着皇上和太后,只聽公公一聲高唱,太后到了,皇上抱着心慈也到了,身後還緊跟着皇后。

坪裡登時鴉雀無聲。

皇上在前坪站住,目光掃過衆人,他看見了清揚,她站在人羣極不顯眼的一角。

他不說話,徑直上座。

前排三個座位,依次是太后、皇上和皇后,太后的座下,應是後宮地位僅次於皇后的妃子。

皇上落座後,皇后落座,各位妃子也各就各位。德妃因爲生了皇長子,頗有些自得,再加上前些日子去歸真寺和溫泉行宮,皇上一貫欽點她位居後宮第二,這次,她便理所當然地坐上了太后座下的位子,看着衆妃嬪見怪不怪的目光,她愈發地顯出些躊躇滿志來。

太后見德妃如此不慚的舉動,微微有些不悅。

皇后看看德妃,心中冷笑,到底是出身卑微,沒見過大世面,給她幾分顏色就想開染坊了。料想皇上未必喜歡她如此作爲,偷眼去看,果不其然,皇上的眉頭已經皺起,臉色也陰沉了下來。而那頭,太后臉色嚴肅。她以爲有了皇長子,便可侍寵而驕了嗎?豈不知,這更是犯了宮中大忌。皇后有些幸災樂禍,笑得也更甜蜜了。

德妃還自以爲是地坐着,絲毫不覺得氣氛的異樣。

皇上眼見清揚悄然地坐到了後排,他突然想到,她只是,不得不來,因爲不來,只會讓自己更加搶眼,所以她纔會這樣低調,或許她根本就不想聽戲,片刻之後就打算離開。

你想低調,我偏要高調,我要讓宮人們都知道,就算沒有子嗣,你,清妃娘娘,還是皇上的寵妃!

他忽然高叫:“清妃!”

清揚應聲而出,來到座前。

還沒等皇上開口,太后先說話了:“我不是叫你早些來麼?”言下之意,你看,位子又讓人坐了去。

皇上轉頭面向德妃,口氣威嚴:“坐回你自己的位子去。”

德妃張皇地站起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尷尬萬分。

清揚忙解釋:“是我讓她坐的,因爲我不太舒服,不能坐太久,等會就走。”

德妃向她投來感激的一瞥。

皇上卻不肯就此罷休,沉聲道:“後宮有後宮的規矩。”

這時,皇后款款地起身,執了德妃的手,柔聲道:“坐我這邊來,妹妹,後宮的規矩可不是隨意更改的。”

德妃悻悻地歸了位。

其時,太后喊了聲:“開戲!”

燈光驟然暗了下去,一陣喧鬧的鑼鼓,大家的目光都被色彩斑斕的舞臺吸引了過去,那一場小小的風波便化解了。

他望着她在太后的身側坐下,一直沒有收回目光。

皇后看着他望着清揚,神情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