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把大哥氣得都不願意再來我們家了。”黃夫人又抱怨了一句。
黃夫人的哥哥進士出身,覺得他有義務以孃家長輩的身份對外甥女進行一些教誨,讓她回到符合社會風氣的正道來。他告訴外甥女勳貴之家理應做天下人的表率,尤其要注重行止,不能給天下的百姓帶來壞榜樣,但是誰都看得出來這些話黃姑娘根本沒有聽進去。最後趙大人痛心疾首地對外甥女說:這些舉動落到御史耳中,御史必然會彈劾黃石,罰他的俸祿。作爲女兒,怎麼忍心讓老父蒙受恥辱和損失呢?
這話當時對黃小姐觸動很大,黃夫人當時還從女兒臉上看見了不常見的憂慮之色和深思的表情,不過不過這就只維持到黃石回家,等女兒和黃石交談後,黃夫人就看見女兒再一次故態復萌,還得意洋洋地告訴母親和舅舅:“爹說了,他不在乎這點小錢。”
李夫人好言勸道:“君兒,你不是平常人家的女兒。就是平常人家,女兒的婆家也要由爹孃來挑”
“她爹不挑的。”黃夫人賭氣地說道:“她爹說了,女兒挑了哪家就是哪家。見過寵女兒的,沒見過她爹這樣寵的。”
“你不就天天見嘛。”李夫人取笑了妹妹一聲,又轉頭對黃小姐說:“你也不小了,該讓你娘省心了。花些功夫學些女紅,等你嫁人後,纔不會讓婆家笑話啊。君兒,先給你娘賠個罪,然後過來坐下。”
等黃姑娘坐下後,李夫人又道:“其實我覺得金家的那個孩子就挺不錯的,最不錯。就算君兒看不上,賀家、楊家的孩子不都沒有成親嗎?他們雖然不曾對你父親明言,但是心裡的念頭誰還不知道啊?”
“是啊,知根知底,家裡也殷實,不會讓君兒受苦。”黃夫人說:“我也覺得金家的孩子人品不錯,前程也很遠大,那個許平連世職都還沒有。”
黃小姐替許平辯解道:“昨天他當上遊擊了。”
聞言老姐妹倆一起搖頭,李夫人嘆道:“君兒,算算看,他世職升得再快,要多少年?等他置辦起家產,又要多少年?等他能拿出配得上侯府千金的聘儀,再要多少年?”
黃小姐再也不說話。片刻後李夫人又笑起來,對黃夫人道:“君兒也不小了,她一天不成親,那幾家的孩子也不肯訂親,人家嘴上不說,心裡可不願意白等啊。”
“這全怪她爹,我總說要給君兒快些訂親,他就是不幹”
“他今年二十一,”一直沉默的黃小姐突然打斷了母親和大姨的交談:“爹二十一的時候,還不如他呢。”
屋裡頓時一片寂靜。黃小姐滿臉倔強還帶着一絲幻想,李夫人不禁想起自己在二十幾年前的情景,彷彿看到了青年時的自己:
那是煙火瀰漫的廣寧城,門外喊殺聲震天動地,母親摟着兩個女兒和小兒子躲在牀下,父親、大哥拿着菜刀、棍子守在門口直到報捷聲響徹全城:“黃將軍回師平叛,陣斬叛賊孫得功!”
那是覺華的東山,後金大軍的鐵蹄已經踏上冰面,向着明軍的戰線蜂擁而來。姐妹兩人站在山頂,望着擋在這洪水之前的明軍直到敵軍退去,軍民們沸騰歡呼:“太子少保大人威武!”
李夫人想了一會兒,掉頭看看妹妹,發現後者也怔怔地看着女兒,似乎也在回憶往事:“這是你的閨女,我管不了。”
“末將拜見大人。”
“幸會,許將軍。”
轉天許平早早就往長青營駐地報道,抵達時天剛矇矇亮,出乎他意料的是長青營指揮使張承業竟然已經正襟危坐在中軍帳裡。他示意許平落座,等許平在他左手邊坐穩後,張承業頭一句就問道:“許將軍的號是什麼?”
“卑職號克勤。”
天還不曾大亮,奉命來長青營的各級軍官就紛紛到達營外。長青營作爲一個新成立的營,現在營房還是空的,營內只有張承業帶來的一些衛兵。不過新軍已經給這個營劃撥了人員,等營地妥當後兵員就會從新兵營發來。張承業命令各隊軍官、士官先檢查營房、庫房,明天就開始接受新兵。許平陪着張承業檢察各項設施,諸事完畢後,疲憊的張承業帶着許平和另一個副官——長青營指揮僉事吳忠回到中軍帳,這時他纔有閒暇給他們二人做介紹。
張承業把頭盔脫下擲在桌面上,一邊擦拭着額頭上的汗水,一邊招呼許平和吳忠坐下。
吳忠號子玉,比許平年紀要大些,看上去三十左右。在新軍裡,這個年紀能坐在這個位置上已經很罕見,除了金神通以外,許平從來沒有見過二十出頭的營官或是副營官。
金神通是金求德的兒子,年紀輕輕就位居高位,很大程度上是沾他父親的光,許平不知道對面的吳忠是什麼來頭。他心中暗暗想道,如果對方也和自己一樣是白手起家,那應該是個很了不得的人物。
按理許平應該客氣上幾句,不過許平實在沒有聽說過吳忠這個人物,他也不願意信口胡說。因此就衝着吳忠誠懇地道聲歉,然後老老實實說道:“在下孤陋寡聞,還望吳兄恕罪。”
吳忠也不以爲忤,笑道:“克勤不知道我是應該的,要是硬說知道那纔是客套話。”
張承業也笑起來,對許平解釋道:“子玉的父親可是大大地有名,和侯爺同甘共苦多年,子玉的這個號也是侯爺親自給起的啊。克勤你在教導隊讀過《吳氏兵法》,可還記得是誰寫的麼?”
《吳氏兵法》是教導隊的幾本教科書之一,記錄着黃石從長生島起兵經歷過的歷次戰役。其中包括戰前預判、行軍偵查、臨陣部署和戰場決策,還通過問答的形式,說明做出各種軍事決定時的理由,是非常寶貴的第一手資料。聽到張承業的話後許平又驚又喜,激動地問道:“原來是吳兄的令尊所作,真是失敬。”
對面的吳忠已經笑着點頭:“正是先父。”
三個人談了一會兒,還談到長青營的軍旗問題,按照慣例營旗上應該有個動物做標誌。許平提議用鷹做長青營的標識,他一直很奇怪各營用犀牛、河馬甚至螃蟹和穿山甲,但卻始終沒有人用鷹。
但張承業笑着搖搖頭,吳忠也笑道:“這個營徽用在新軍裡實在有些不方便”
不方便的原因出在救火營上,既然救火營的營徽是蛇,那其他各營也就不能用鷹。
曹雲也到長青營中報到,晚上聊天時他小心地問許平:“那天趙小娘子,還有金將軍,到底是怎麼回事?”
許平臉色立刻沉下來,冷冰冰地說道:“金將軍碰巧認識認識她的府上。”
“哦?”曹雲等着許平的下文,半天過去後見許平沒有繼續講述的意思,忍不住再次提問:“趙小娘子的府上,也是侯爺的部下?”
“不是。”許平飛快地回答道,然後緊緊閉上嘴巴。
曹雲凝視許平片刻,無可奈何地說道:“算了,你不願意說就罷了,只是只是你還會去與金將軍喝酒嗎?昨天在酒樓上分手時,原本說要再聚的。”
“等忙完這段再說吧。”許平生硬地回答道,但是覺得有些不妥,於是又補充一句:“金將軍與趙小娘子之間就是世交,其它沒有什麼。”
“哦是嗎?”曹雲瞪着眼睛,拉長了調子。
“是的。”許平斬釘截鐵地說道,然後就再也不多說一個字。
晚上吃飯的時候,餘深河等人一如既往地湊到許平周圍,不過他們看許平的眼色都有些異常,對昨天的事情都絕口不提。
夥伴們閒聊的時候,許平卻思慮萬千。記得那天從趙府大門出來以後,金神通曾在無意間流露出自己的心事:“不怕許兄笑話,我早已心有所屬。”而且金神通臉上浮現出那樣溫柔的笑容。現在,這些都成爲壓在許平心頭一塊沉甸甸的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