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皇帝的聖旨後,河南布政司再次繪聲繪色地描述河南百姓是如何以泥土和草根充飢,鎮邊的饑民燒人骨頭湯充飢。當時深爲崇禎皇帝信任的楊嗣昌楊督師提醒皇帝,若是不徵糧以致不能供養官兵,那麼剿滅內地流寇的軍事行動就可能功虧一簣,崇禎皇帝深以爲然,否決了免糧的請求:“那便再苦我百姓幾年罷。”
自進入河南以來,許平已經見過無數類似的場面,以樹皮、草根、泥土爲食的百姓仍然被逼迫納糧。去歲開封府有上萬人餓死,不過朝廷除卻本省官兵自用外,還解送走三十萬石糧食運赴京師。
從山東進入河南後,許平在路的兩旁隨處可見被活埋、打死或是吊死的農民,被剝光衣服扔在溝渠裡的婦女。黑保一對此評價道:“爲了保住他們的活命糧,小民可以忍受家人被殺害、妻女被凌辱,他們寧可被活活打死也不會鬆口供出自己的藏糧所在。因爲誰都知道,就算自己被打死那也只是死一個而已,如果交出糧食那麼全家都要死,這筆帳他們還是算得清的。”
河南地界上有衆多結寨自保的亂民,他們和闖營都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有一些就是闖王前兩次攻打開封失敗時留下的舊部。靠着闖王的信物,黑保一和許平可以算是行進在友好的領土上,只要繞過官兵重點把守的縣城等地,他們在大道上甚至不必擔心遇到官府的關卡。
十一月初八,許平和黑保一翻過大周山,進入河南府登封縣地界,此處是明軍和闖營控制區之間的真空地界。許平在路上見到一輛又一輛的木板車,成年男子在積雪的道上奮力拉着車向西,車後是他的婆娘在使勁地推,車上往往有幾個骨瘦如柴的孩子,或許還有一個形似骷髏的老人。
這些拉車的人一個個看上去都疲憊不堪,不過仍拼着最後的力氣向前行進。闖王已經在洛陽開倉放糧,不少河南的饑民聽說這個消息後都向那裡涌去。許平和黑保一路過他們身邊時,有些人還會大聲地向他們打招呼:
“是闖營的好漢麼?”
“嘿,看啊,是闖營的好漢。”
天黑後,黑保一和許平與幾戶饑民坐在一堆篝火旁,這些人把大車圍在一起,燒雪水給老人、孩子喝。那些男人在議論着,再有兩天就能趕到洛陽左近,就能分到幾大口袋糧食。而女人們則從各自的包袱裡翻出黑糊糊的乾糧,把它們用水泡開,先送到家裡老人面前,然後再分給每個孩子一口。
一個個孩子瞪圓眼睛盯着母親手裡的那點湯水,分到手後就爭先恐後地吞下去,然後眼巴巴地看着母親手裡的殘餘。一個年輕女人稍微吃了一點點,把碗裡剩下的那些再分幾份,遞給她的孩子們,小孩迫不及待地埋頭吃起來,母親坐在他們身旁,輕輕地撫摸着孩子們的頭。
黑保一默默地看着,然後解開包袱把自己的餘糧都拿出來,拋給那幾個女人:“諾,眼看就到洛陽了,你們要是餓倒了,全家人就別打算再往前走了。”
對許平和黑保一來說,離洛陽不過還有一天的路程,白天的時候,他們已經把額外的乾糧都送給路上遇到的饑民了。現在黑保一把最後的口糧給了幾個婦女,意味着他明天要捱餓了。黑保一面對許平的凝視,大大咧咧地說道:“這是考驗!爲了一塊乾糧而出賣真主爲我在天堂安排的位置?我纔沒有那麼蠢呢!”
許平點點頭,解開口袋把自己明天的口糧拿出來,交給千恩萬謝的幾個年輕母親。許平轉過頭對黑保一笑道:“我也要積些陰德。”
有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道也圍坐在篝火邊上,背上掛着個空包袱皮,聽他言談也是要趕去洛陽討糧。許平捏着自己最後的一角口糧,走到那個蜷縮着身體的老道面前,蹲下身把它交給對方。
老道接過乾糧後沒有一句感謝的話,而是顫悠悠地問道:“這位先生,要不要算算兇吉啊?”
本打算離開的許平聽到這話,遲疑了一下,重又蹲下來問道:“大師,你算得準麼?”
“貧道道號清治。”老道咳嗽一聲坐直了身體,一邊從懷裡摸出個小布囊,一邊問道:“先生是要算兇吉啊,還是要算前程?”
“算前程。”許平不假思索地答道。
這時黑保一也走到許平背後,懶洋洋地說道:“這種江湖把戲,有什麼意思啊?”
清治道人對黑保一的話充耳不聞,他捻着手裡的小布包,又問道:“先生的生辰八字是什麼啊?”
許平猶豫着說道:“大師,能用其他的辦法算麼?”
清治擡起頭仔細地看看許平,然後把布包又放回懷裡:“那就測字吧。”
許平沉吟着,用手指在雪地上寫出一個“虎”字。
清治第二次擡起頭,盯着許平的眼睛打量着,好似要把他面上的每一條紋理都印入腦海中。片刻後清治垂首道:“這位先生的面相有些古怪,貧道有些糊塗了,能不能再寫一個字。”
背後的黑保一嗤笑一聲,腳步沉重地走開去,而許平則在地面上寫了一個“狼”字。
“虎在山,狼在林”清治絮絮叨叨地念着,低頭看着許平的字道:“可是這裡既沒有山,也沒有林,先生的前程可說不上好啊。”
“多謝大師了。”許平道一聲就要起身。
“好漢,事在人爲,去找山林便是,可是”那老道攔住他,正色道:“可是先生你可知道這字是兇還是吉?”
“還請大師指點。”
“是兇啊,大凶啊。”清治連連搖頭,嘆氣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可是先生的字卻寫得是殺機畢露,筆劃間皆是戾氣。貧道看到餓虎下山,飢狼出林,圍着獵人的篝火打轉,虎狼和獵人在夜色裡對視着,都想用對方的血肉充飢,最後血流滿地。”
“敢問大師。”許平耐心地聽他說完,又問道:“最後地上流的血,是虎狼的,還是獵人的?”
清治第三次擡起頭,和許平對視着,老氣橫秋地說道:“都有。”
許平深吸一口氣,說出最後一個問題:“那敢問大師,我是虎狼,還是獵人?”
“都是。”
“睡了,睡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黑保一又繞到許平背後,他沒好氣地說道:“這種雲山霧罩的江湖把戲,有什麼好聽的?”
次日,兩個人又奔走了整整一天。入夜後,飢腸轆轆的黑保一問道:“明日便可見到闖王了,許兄弟有何想法?”
許平裹一裹身上的棉衣,閉着眼睛答道:“迫不及待。”
到了洛陽城外,許平看到不少農民正叫嚷着要去報名從軍。他在一個告示牌前停下腳步,告示上面寫着,闖王李自成已經委任原洛陽書辦邵時昌爲城防官,這裡的懸榜就是他的募兵告示。邵時昌開出月俸五兩銀的價格,招募士兵防守洛陽,並應允提供口糧、被服和軍械。
“闖王這次打開洛陽,看來是發大財了。”黑保一不識字,聽許平轉述了告示上的文字後,哈哈大笑起來。月銀五兩的俸祿遠遠高於明軍的一般水平,就是許平以前所在的新軍中,月銀也不到二兩銀。
以往闖營的兵丁多是饑民。黑保一告訴許平,闖營最精銳的部隊其實不過五個營,共有一萬、兩萬餘人,這五個營的兵丁。與闖王合營的綽號“曹操”的羅汝才,手下的中堅力量是兩千馬匪,這兩千人馬和闖營的五營精銳都沒有什麼盔甲,武器也比較簡陋。
“闖王以前曾經答應過我,等有錢後也會讓我做個營主。”黑保一興高采烈地說道:“看來這次我能得償所願了。”
“哦,那先恭喜黑兄了。”許平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在闖王手下得到什麼樣的待遇。論資歷,不要說和闖營多年的老將比,就是面前這個黑保一,許平也是大有不如。若論功勳,許平乃是隻身來投,連臨陣倒戈的劉建義等汴軍將領也比不了。他想着自己的心事,嘴上問道:“黑兄可想好自己的營的名目了麼?”
“好多年前就想好了。”黑保一毫不猶豫地大聲答道:“我的營會叫做裝甲營。”
“裝甲營?”
“是啊,我想過很久了,兵貴精不貴多,我的營有個一千人就足夠了,但是盔甲一定不能少。”黑保一憧憬着他即將統領一營的部隊,向許平道出他的打算:“等我有了兵就去打鷹爪牙,搶他們的盔甲,一定要給我手下每個兒郎都裝上盔甲。”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洛陽城外的闖王大營前,黑保一叫過一個闖營哨兵,把信物展示給他看,又吩咐道:“快去通報軍師,說我有要事求見。”
那個士兵趕去找牛金星之後,黑保一見許平衝着闖營發呆,他就問道:“許兄弟,你在看什麼呢?”
“我在看闖營的旗幟。”許平喃喃答道。
面前那面白底的大旗上,正中書寫着一個漆黑的大字“闖”,而邊上則有四個稍小的隸書:“討兵安民”。
在這面大旗的兩側,有兩面長條狀的橫旗,上面書寫着一幅李自成親筆的對聯:
“殺一人如殺我父,
淫一人如淫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