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睿,整件案子裡她最不想觸及的人。
可似乎註定了,躲不過去。
在她父親貪腐案前的半年,唐睿就已經不在德國了。
那時候唐雲山已經察覺她父親的意圖,緊急把唐睿找回來,想辦法應付局面。那半年裡,唐睿一直在國內,朋友家蝸居。
她父親案子被製造起來的同一時間,那個知名的婦產科醫生因爲醉酒鬥毆致人重傷,面臨被判刑的危機。經過中間那位朋友牽線,找上了唐睿。
以逃脫罪責爲交換條件,醫生從醫院實驗室私自取了一些實驗化學用品出來。
毒性不強,難以檢測。但每天加一點點,再加上嚴酷的刑訊逼供,造成了她父親的猝死。他們給遍體鱗傷的她父親穿上衣服,僞裝成自殺的假象。有某位領導的庇護以及默示,那個假以調查爲名的專案組交出了一份完美的屍檢報告和案情總結。一切正常得,就像是一件平常的紀律調查。只是被調查者經不起查,自己先死了。
在陸老爺子的推波助瀾下,屍體很快被火化。
死無對證……
那位醫生原以爲事情已經過去,可是唐睿很快又找上了他。
一疊不算太厚卻又滿是黑字的筆錄,辦公室角落靠窗的位置沒有拉上窗簾。陽光刺目,宋安七費力地眯着眼,一字一句地看過,光晃得眼睛脹痛。額頭附近,像有一隻無形的手扯着太陽穴裡的筋肉,疼得她不停地輕輕吸氣。
wWW ¸ttκǎ n ¸¢O 按照醫生自己陳述的說法,他不知道那瓶化學用品唐睿拿去幹了什麼。
但是私拿實驗物品是違規行爲,如果出事他也跑不了。他心虛,其實也是怕的,本來想借着先前被唐睿擺平的鬥毆案請假避一陣子。
唐睿突然來找他,讓他向院方申請去做一位病患的主治醫生。
陸家三少妻子流產進院的事情,這醫生知道。一來就在他的科室,二來有錢人住院陣勢都大。
她丈夫要了最好的套房,安排了人守着不讓人去打擾,還要求所有病情只用先向他交代。他一來,科室主任再忙也要去陪着。本來只是普通的流產,平常人做完手術休息兩三天自己就出院了。但病患先天體質有一點問題,術後二三天還有較爲明顯的出血現象,怕留下隱患,科室主任也建議再繼續留院觀察兩天。
恰巧國外大學發來的一個學術交流活動offer到了,很早前就定下他帶隊。接到唐睿的要求,他以家裡有事推辭了。
於是出國的名額自然而然落在科室裡另外一位經驗豐富的博士生頭上,他順利接手,做那位特殊病患的主治。
沒多久,在又一次比較嚴重的出血現象後,他做了檢查診斷結論爲宮內殘留,又進行了一次手術……
檢院大門口,沈辰從車上下來,走了幾步突然回頭看向從身邊走過的人,“安七?”
宋安七反應遲鈍了好一會兒,才似乎留意到有人叫她,“沈辰,你在這裡……哦,你才從外面回來?”她白着臉,有些語無倫次。
沈辰盯着她看,“……又是宋叔叔的案子?”
“是啊。”餘光裡瞄到接待她的工作人員從樓裡出來,宋安七笑笑,“我還有點事,先回去了。”
深秋夜長,黑得早。走出檢院,外面大街已經燈火遊離。
下班的點兒,車流擁擠,不好打車。宋安七沿着人行道走了幾條街,最後隨便進了一家專做港式粥的小店。
點了一碗蓮子百合糯米粥,一碟芒果班戟。小店狹窄,她一個人坐在店最裡面,每一個進店的人都會奇怪地看她一眼。
粥燉得糯軟清甜,慢慢吃了幾口,手機突然來電。
背面牆後半透明廚房裡大廚下鍋爆炒,油炸開的瞬間,嗡嗡嗡的背景裡傳來清晰沉穩的聲線,“你在哪裡?”
宋安七捏着勺子,頓在那裡,心尖抽了一下。
直到粘稠的粥順着勺子的柄流到手背上,她鬆開勺子,低下頭脣畔不知道爲什麼翹了翹,“我在外面吃飯,有事嗎?”
“沈辰說他在單位看見你了。”
陸子翊等了幾秒,沒聽到她的迴應,“你現在一個人?”語調似乎有些不滿。
“嗯,習慣了。”以前她也覺得一個人在外面吃飯很奇怪,眼看着周圍都是三三兩兩的人,就自己孤孤單單地坐一邊,光是坐那兒就覺得不自在。所以沒有花枝或者他陪着,一個人的時候,就算餓極了,她也寧願窩學校宿舍裡吃餅乾薯片水果。
有一次似乎是花枝和她一起把他惹惱了,花枝這人玩心起的時候大多都沒分寸。
他不准她那個月再和花枝一起混,她也知道是花枝太過分真讓他生氣了,於是半撒嬌地要陪他吃午飯。他氣在心頭沒答應,她怕他一直生氣,也和花枝說好了暫時不要再聯繫。那時外賣還沒流行起來,她在學校宿舍窩了好幾天,除了上課足不出戶,吃零食吃到同屋的室友都看不下去,偶爾有空會順便幫她買點熱食回去。
而其實他也沒生氣多久,到了週末還是去了學校接她吃飯。
連續幾天飲食不規律,一吃就吃出了急性胃炎。那時候年輕,矯情,她痛得發抖,縮他懷裡抱着他的腰一直哭。他也被嚇住了,她從前雖然體質差但也就偶爾來一場小感冒發點燒,這樣突然間狂吐到面無血色還是第一次。英明神武的陸三少連安慰的話都不會了,抱着她手足無措,語氣慌亂地說你不要哭了好不好,哪裡痛你先告訴我。
她痛着痛着,撲哧樂了。告訴他有什麼用,他又不是醫生。
他看着她又笑又哭,伸手掐了她一把。很輕很輕的力度,指尖卻比她的還涼。
後來她住了一週的醫院,清楚事情始末後陸子翊對她那古怪的破毛病頗爲無語。
“13桌,幹炒牛河!”穿着乾淨制服的服務生從她旁邊的門裡端着熱氣騰騰的菜盤走出來。
宋安七回過神,通話還在繼續,“陸子翊?”
“嗯?”他還在。
“你要不要過來一起吃?”陪她。
信號沙沙地響,夾雜鑰匙碰撞一起生冷的聲音,“你現在在哪兒?”
“算了,你別來。”拒絕脫口而出,宋安七皺起眉,喉嚨像是被一塊柔軟的器物哽住了一下。硬擠出的笑聲有些牽強,“我開玩笑的,我已經吃得差不多,馬上就回家了。”
鑰匙的聲音似乎還在迴響,“陸子翊,你生氣了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沒有。”些許無奈的口氣,“你吃好了嗎?”
“是啊,我結賬了,有事再聯繫。”掛斷電話的前一秒,宋安七聽見汽車電子鎖的聲音。
輕輕放下微燙的手機,細微發顫的手指用力曲起,她閉上眼慢慢吐了口氣。她很久沒這麼脆弱了,竟然會在這樣嘈雜的小餐館裡回憶起太長遠的往事。
房子裡燈火明亮,是她出門前特別留的燈。
電視上市裡新聞頻道還是千篇一律,新瓶裝舊酒。新來了兩位代理領導,政府工作仍在有序進行。
對於此次出現的嚴重違紀犯罪問題,從省上到底下市縣都將認真做好檢討。
宋安七躺在沙發上,昏昏欲睡卻還不想去睡時,那條插播的新聞突然跳出來。
女播音員字正腔圓的聲音,因爲太過嚴肅和用力而有點冷硬。
宋安七坐起身,瞪大了眼睛看着電視屏幕上的懸賞舉報新聞。
“安七。”
樓上突然有人下來,宋安七整個人一抖,腳邊的遙控器啪嗒掉在地上,她抽了口氣。
唐睿瞥向屏幕上自己的照片,泛起苦笑,“你別怕,我只在這裡再待一會兒,我馬上就要走了,我想再和你說幾句話。”
關掉電視,那不停循環播放的新聞讓她心裡頭瘮得慌。
“你想和我說什麼?”轉過頭,宋安七冷冷看着他。
艱澀的笑容僵在脣角,唐睿何等精明的人,“他們找過你了?”
宋安七咬着下脣,不出聲也不動作,只用着一股近乎凝固的神情看着他。
認識二十幾年,他幾乎是從搖籃裡就看着她長大成人,唐睿從來沒見過她用這樣的眼神看他。一種疲乏的無力感,似乎連恨和討厭都再沒有力氣。
“對不起。”他屈膝在她腳邊跪下,“安七,對不起。他是我父親,我不能不幫他……”
一邊是他的家人,一邊是他曾經最崇敬的偶像,當年他必須在二者之間做抉擇時,他何曾不感到艱難。但是那時對唐家來說,已經是無路可走。不僅他父親陷了進去,連他大哥也涉入其中。
宋安七嘲諷地彎了彎眼睛,走到一邊,“你別跪我,我受不起。”
“只有你受得起,七七。”唐睿一把拉住她的手,拽得死緊。他從前一次也沒對其他人跪過,就算小時候犯錯捱打,打得皮開肉綻他也沒服軟跪過。
他害怕失去她。
“你手術發生事故,那是意外。我沒要傷害你的意思,是他誤會了,我只是讓他製造一點假象,他聽錯了……對不起,七七,我最不想傷害的人只有你……”
很小的時候,他就護着她,想要護着她一輩子。
他學法是因爲她買東西被店主欺負了,那時纔是初中生的他看見大哥的一些律師朋友,以爲做律師是一件很神通廣大的事情。
可是,一步錯步步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