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佛道兩教大佬陸續進京,白蓮教新晉副教主馬文才也在一衆教衆的吹吹打打中來到京城。
其實按照他本意,他是想低調進京的。然而,正牌教主韓清說,唯有這樣才能讓朝廷投鼠忌器,不至於暗中派人做掉他們。
馬文才琢磨一路,就琢磨誰是鼠,誰是器。直至快到京城的時候才琢磨明白,原來他就是白蓮教派出來的鼠,至於“器”,則是朝廷的信譽。
畢竟,他們此次入京論道,乃是受到朝廷的榜文邀請。
一旦朝廷將他們暗中做掉,朝廷將失信於天下。
馬文才想明白其中關節,對於自己“鼠”的身份也不是很排斥了。
他們白蓮教這些年可不就是過街老鼠,整日裡東躲西藏麼?
現在“聖女”都被人睡了,據說都要給人生孩子了,真不知道他們這些人還折騰個什麼勁。
在馬文才開始懷疑人生,懷疑造反大業的時候,韓清早已化裝成貨郎,在應天府的鄉村走街串巷起來。
韓清之所以這麼多年都沒被官府抓住,主要是他掌握一手化妝絕技,外加任何事情都親力親爲。
老漢得意洋洋的說完,臉上隨即露出失望之色。
實話說,這個價不算低,但相對他拿出來的這塊飴糖則絕對不算高,甚至有點便宜的過分。
別說六十個銅板,就是六萬個銅板韓清都不在乎。可他看老頭這般得意,還是配合的驚呼出聲。
他總算明白皇太孫爲啥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改革稅制了,敢情皇太孫和朱屠戶一正一邪,一黑一白啊。
老漢聞言不屑的擺擺手道。
王賽花聞言恨恨的道。
“老伯,您剛剛說兒子們都出息了,能不能說說咋個出息法?”
老漢聞言頓時瞪起眼睛。
“再者說,你啥時候見過官府買東西給錢?”
韓清是非常專業的反賊,貨擔裡的貨都是精挑細選的,哪怕官差來查都挑不出毛病。
“啥也不會的都被縣裡的人領到別的地方種地哩!”
“俺大兒子更不得了,早年間幫村裡人蓋房學會了一手泥瓦活,現在在皇太孫名下的什麼建築商會做工,一天就能掙六十個大子!”
“哪能哩!”
“這麼大一塊得不少錢吧?”
“這又是爲何?”
“是有這麼個事!”
“啥?”
韓清聞言只能苦笑着將線重新放回貨擔裡,然後挑着貨擔趕往下一個村子。
“咱跟你說,咱可是見過世面的,別拿銅絲糊弄咱!”
“既然你不願意賣就自己留着,反正縣尊大人說了,賦稅一文錢都不能少,交不上稅縣裡就收你家地,到時候一文錢都不給你!”
韓清本來都不想搭理這婆娘了,無奈在村口看到兩個穿着官差衣服的人,只能硬着頭皮轉身往回走,去跟那個足足有一指厚肥膘的婆娘周旋。
“咱跟你說,你可別跟別人亂嚼舌頭。”
“喂那貨郎,有上好的絲線沒?”
換言之,朝廷沒明搶已經算仁慈了,現在給錢買地她竟然還不賣?
“老漢俺年歲大了,俺要是年輕十歲,俺也得跟着皇太孫種地去……”
事實上,縣令給出的命令就是買賣自由,全憑自願。
韓清想了想,給出個三十文的報價。
“誰說不是哩!”
“你都有啥色的?”
韓清從最後一個村子裡走出來,望着村口綠油油的稻田,對着那些死命攥着田地不鬆手的地主產生無盡同情。
“俺們只是奉了縣令老爺的命,來給你傳個話。”
“喲嚯!”
大明這兩年大力改革稅制,執行得最徹底的就是離京城最近的應天府,在他想來此地必定是怨聲載道,民不聊生。
兩個官差見狀趕忙後退幾步,離着王賽花兩丈遠道。
“咋這麼大一塊,你也不說割成小塊來賣?”
在官差走後,韓清好奇的上前詢問。
如果不是縣令逼得緊,他們倆連鄉下都不想來,隨便打發個二溜子就能過來傳話。
韓清早就知道這事了,他好奇的是另一件事。
“放在以前,俺一畝地一年收成就能賣一兩銀子,十年下來那可是十兩哩!”
“鄉親們出來評評理呀,官府強買強賣呀,嗚嗚嗚……”
“上個月俺大兒子回來,說皇太孫現在住的宮殿還是他給蓋的哩,還說他幹活的那段牆上有塊磚,刻着他的名字哩!”
韓清又跟老頭聊了一會兒,在得知村裡大多數青年人都去城裡打工,留下的多數是老人和孩子之時,也就悻悻的離去了。
“反正跑不了這幾家,這幾家來頭賊大,乃是皇太孫的人,縣令都不敢惹!”
“咱家鑽了個空子,咱家十口人都在一個戶頭下沒分家,按照皇太孫的新政,人均兩畝地以下不用交稅,俺們家正好卡線,當然不用交糧哩!”
因爲應天府附近的村子都差不多,年輕人要麼被官府忽悠到外地開荒,要麼被招工的給招走,去城裡作坊裡做工去了。
“皇太孫缺人,但也不是啥人都要的。你得有一技之長,要麼會紡紗織布,要麼會木工泥瓦,總之你得會一樣。”
韓清再次彎下身子在貨擔裡一陣翻檢,不過在翻檢之時,他眼角的餘光一直注視着村口那兩個穿着官差衣服的人。
老頭聽到這話頓時一臉開心。
“大姐,官府這事還算公平吧?”
老漢聞言抿着嘴笑道。
“這位大姐想要啥樣色的絲線?”
“官府平白無故給俺抹去二兩銀子,這也叫公平?”
“行行行!”
“遼東好哇!”
“咱跟你說,咱現在一人種十幾畝地哩,還不用給官府交一粒糧食!”
這老頭肯定是買通了里正,或者是卡了個修黃冊的bug,這纔將三個兒子都登在自己戶頭下。
否則,一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早就被手下那幫不誠心造反的反賊賣一百次了。
“虧得俺兒還是個舉人哩,早年間只要交點糧,徭役啥的全免。”
“縣裡啥人領他們種地呀?”
韓清在村子裡走了半圈就想退出區,重新換個村子採風。哪承想剛要掉頭往回走,就看到一個老頭對他招手。
“這敢情好,給俺來塊飴糖,再來兩根縫衣針,一桄線……”
老漢聽到孫子撒嬌,不情不願的在袖子裡摸了摸,心懷忐忑的問道。
然而,他剛走到村頭,又被一個高門大院人家的婆娘給叫住了。
然而,就在韓清以爲必有一場惡戰之時,卻只見那兩個官差越過自己,朝着中年女人走了過去。
“你要是現在賣地,縣裡按照市價收,咋地都好過你找不到佃戶,每年還得白白交着皇糧強吧?”
老漢一邊說,一邊從袖子裡摸出四十文錢遞過去。韓清雙手接過銅錢,眼睛卻沒看錢,而是滿心滿眼都在想着老漢說的話。
難不成,地主領着婆娘和小妾種地?
韓清越想越覺得有趣,同時也對朱允熥的政策有了全新的認識。
“像你這麼賣貨的咱也是頭一次見,要不是老漢兒子們都出息了,咱還真不一定買得起哩!”
一提起這話,老頭臉上的笑容就止不住了,滿臉都是得意的褶子。
“皇太孫那邊見天的有活,不管多少人都不夠用!”
“皇太孫在京城邊上建了一溜的作坊,每天都不停的招工,只要伱有手有腳他們就要。”
王賽花聞言朝着兩個官差“呸”了一口。
“不要了!”
老漢聞言尷尬的點點頭。
“看上去還不賴,那就一樣給咱來上一桄吧……”
“俺家三代人,省吃儉用攢下這幾百畝地,不能到了俺這兒給敗了!”
韓清見狀趕忙在貨擔裡掏出一塊油紙包着的飴糖,老漢看到這麼大一塊,臉上當場露出肉疼的表情。
韓清也不跟他廢話,在貨擔裡翻了翻,翻出一紮金線遞過去。中年女人看了看,見果然金光閃閃,像是足金抽出來的金絲,臉上這纔多了幾分鄭重。
“好嘞!”
看樣子應天府治下沒亂?
韓清聞言再次面露疑惑。
王賽花說完這話就恨恨的從地上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頭也不回的回了自家院子。
“老伯,咱這貨擔裡啥子都有!”
“大姐,你的線……”
“啥叫按照市價收?”
“縣裡來人跟俺們說,遼東那地方土地都是黑的,攥一把都能攥出油!”
韓清這次深入鄉村,主要是想了解下應天府範圍內的民風。
中年女人一聽這話,當場扯散頭髮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喪起來。
“現在亂改一通,俺家一年平白無故要多交好幾百鬥糧,這日子可怎麼過喲,嗚嗚嗚……”
“王賽花,你家地到底賣不賣,趕緊給個痛快話。”
“咱是幹啥吃的能在家養老爺子?”
“這個咱說不準,反正是縣裡的人,好像是供銷社、郵局、惠民醫館的人吧?”
韓清走進一個村子,看到村子裡炊煙寥寥,雞犬之聲不聞,臉上登時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老漢聽到這話臉上頓時露出狡黠的笑容。
“自古以來種田納稅,那是天經地義的,沒聽說朝廷免了種田的稅呀!”
王賽花抹了抹眼淚,滿臉不屑的道。
中年女人聽到這話,頗爲意外的看了看韓清,心道這貨郎好大的口氣,竟然還有金絲銀線?
“真的假的?”
“咱這兒啥色都有,赤橙黃綠青藍紫,就連京城富貴人家用的金絲銀線咱都有!”
“嗨!”
當他見到兩個官差徑直朝着他走來,他的一顆心頓時提了起來,一隻手也伸向了貨擔的最裡邊,緊緊的握住刀柄,準備隨時抽冷子給這兩人來一刀。
“這位大姐,您跟剛剛那倆官差說的是啥,俺咋聽不懂哩?”
韓清聞言低頭算了算,覺得這生意也不算虧。
老漢聽到這報價,眼底登時閃過一絲訝異。不過,他很快就將這絲訝異給壓下去,換上一副恰到好處的嫌棄。
韓清聽到這話,臉上的笑容漸漸僵硬起來。
王賽花聽到這話再次哭天搶地的哭嚎,最終用自己的超聲波哭聲將兩個官差給哭走。
韓清聞言也不戳破,只是笑呵呵的回道。
“你想想這得是多大的榮耀,將來俺們老劉家肯定能出大官哩!”
韓清聞言趕忙放下擔子在貨擔裡一陣翻找,他這邊剛找出針和線,就看到院子裡跑出來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兒,圍着他的貨擔口口聲聲的喊着“糖糖”。
“一畝地八兩銀子的市價,還要分十年結清,一點利息都沒有,你當咱是傻子不成?”
“還能是啥,不就是朝廷裡的奸臣搞出來新政麼,按照地多地少徵稅……”
按照皇太孫這麼個搞法,用不了幾年村裡連佃戶都找不到了,這些地主家的地租給誰種?
“說是皇太孫新鼓搗出來的招數,要以市價收俺們的地,但現在不給錢,每年給一點,分十年能給完……”
“這點地老漢俺一人就能拾掇明白,仨兒子領着媳婦去金陵打工,又能多掙一份錢!”
“哦豁!”
“那倒是!”
“小夥子,你這貨擔裡都有撒子呀!”
“不瞞你說,俺家的幾個兒媳婦,現在都在作坊裡做工,一個月能拿六百個大子哩!”
韓清剛剛聽老漢說的那麼好,心裡早就沉下去了。現在聽到老漢這樣說,心裡可謂拔涼拔涼的。
韓清聽到這兒頓時知道老頭爲啥神秘兮兮的了,因爲按照大明律,他家這種情況是要分家單獨立戶的。
“大姐,俺問的是賣地的事,俺剛剛聽官差的意思,官府要買你家地?”
韓清聽到這兒,不甘心的問道。
兩個官差見王賽花如此執迷不悟,只能撂下幾句狠話離開。
“敢問老伯,村裡人都去給皇太孫做工了嗎?”
“公平個屁!”
不過在走了幾個村子後,韓清覺得自己沒必要再走了。
“到時候官府不給錢,你敢去衙門告狀呀!”
中年女人聞言眉毛一挑,滿臉不屑的道。
“爺爺我要……”
王賽花聞言頓時破口大罵。
“就算今年這縣官給了,你能保證以後的縣官還給?”
“呀!”
“俺也是聽隔壁吳老二家的人說的,說縣裡本來有點公田,現在全租給貧苦人種。沒分到地的也都被供銷社的人組織去了外地,有去北邊大同府開荒的,還有去遼東那邊種地的。”
老百姓非但沒有民不聊生,反而過的還挺好?
老漢聞言搖了搖頭。
“嘖嘖,咋這貴哩,咱去年買的時候還十文錢一塊哩……”
“甭管是針頭線腦,還是治頭疼腦熱的藥丸,咱這貨擔裡都有的賣哩!”
“不過這事也就佔幾年便宜,等過兩年再重修黃冊的時候,咱家那幾個兒子就得單獨立戶哩,這地到時候還得重新分分,看咋弄能不用交糧……”
“一天六十,一個月可就一千八哩!”
“王賽花,收起你那撒潑打滾的勾當!”
“啥子話?”
“老伯,那您現在幹嘛,整天在家呆着嗎?”
“老伯,您去年買的肯定沒咱這塊大!”
“還不是趕上好時候哩!”
果然不出他所料,此地百姓已經被官府逼得活不下去了!
如果大明再這麼折騰幾年,豈不是又能達到元末亂世的水平?
“老伯,能給咱詳細說說不?”
一個死命收稅,一個死命挖人。
當地主找不到佃戶,地主家的地自然就不值錢了,朝廷也就可以用極低的價格收走!
甚至都不用花錢,只要地主家交不起賦稅,朝廷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沒收!
韓清想明白這些,對於自己未來的造反事業充滿了擔憂。
再給皇太孫幾年時間,這大明的江山就是鋼澆鐵鑄一般的穩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