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回。
繼續做夢。
今天請到的嘉賓，依然是秦漢時期天下第一謀士，張良先生。
上篇我們談到了庾信，庾信一生從南朝到北朝，見證了南朝與北朝的先後滅亡，他死的那年，隋朝正好建立。
自西晉滅亡後，華夏大地進入了四分五裂的局面，直到隋朝再次統一全國，才結束了長達近三百年的震盪。
三百年有多長呢？
清朝聽起來遙遠不？
清朝滅亡距今也不過是一百多年，由此可以想象一下三百年是多長。
我問，從南北朝向隋朝過渡的過程是文明過渡嗎？
他說，北朝是文統，南朝是武統。隋朝開國皇帝楊堅當時是北周外戚，能力出衆，逐步掌握了整個北朝的核心大權。楊堅使了個眼色，年僅九歲的北周靜帝宇文闡就知趣的把寶座讓給了他，北朝就這樣落在楊堅手裡了，國號爲隋，當時南朝是最後一個朝代陳朝。從南樑開始，南朝已經向着國庫虧空、通貨膨脹、民不聊生的深淵滑落，陳後主又不問政事，沉迷享樂，南北朝的蹺蹺板早已失衡。楊堅雖是武統南朝，也沒費吹灰之力。
我問，宇文闡才九歲，楊堅會不會放他一馬？
他說，照殺不誤。
我說，跟我娃一般大，突然很心塞。
他說，政治遊戲講的是斬草除根！
我說，在談司馬懿時，你說司馬懿上位是幾大家族商量或妥協的結果。楊堅上臺，是不是也是幾大家族的意思？
他說，門閥與皇族之間是標準的你進我退。越是亂世，門閥越容易壯大。經過三百年的亂世滋潤，此時的門閥都已經是巨無霸系列。楊堅哪來的底氣讓皇帝讓座？就是因爲背後有軍事貴族的支持。在北周時期，皇帝與軍事貴族共治共享，類似董事長和股東之間的關係，屬於利益共同體。爲什麼股東們決定重新選董事長呢？是因爲宇文闡他爹周宣帝背叛了宇文氏的政治承諾，要拋棄軍事貴族。
我問，當時有幾大貴族集團？
他說，江左集團、山東集團、關隴集團。江左是江東的意思，就是南朝的四大家族合體。山東不是今天的山東，是華山以東，指衣冠南渡時留在北方的幾大漢人家族。關隴集團就是關中一帶的軍事貴族。這裡面最清高的就是山東集團。他們既沒有像江左集團一樣逃跑，也沒有像關隴集團一樣選擇跟胡人聯姻。到唐朝時，山東集團還多次拒絕李唐的聯姻，他們覺得李唐是胡人基因，不純粹。
我問，楊堅這個董事長，權力大不大？
他說，他是股東們的代言人，自然受控於股東，誰當接班人實際上都是股東們說了算。楊堅的大兒子叫楊勇，二兒子叫楊廣，按照規矩應該立楊勇爲接班人，爲什麼後來楊廣登基了？因爲股東們覺得楊廣更合適。
我問，隋朝爲什麼存活時間那麼短？只有三十七年。
他說，前面我們聊過N位皇帝了。一個朝代滅亡，很大程度是因爲皇族的基因衰退選不出好的接班人，或是接班人年齡不恰當不是從旺盛期傳遞到旺盛期。隋朝這方面我覺得還好。楊堅之後是楊廣，楊廣無論年齡、能力都在線。若是非說瑕疵，就是思想太超前，有點類似賈躍亭。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是楊廣以貴族門閥代言人的身份上臺後，又想掙脫門閥的控制，在較勁中被反噬了。
我問，你爲什麼覺得楊廣像賈躍亭？
他說，想法很前衛，步子又有點大。最有名的就是修通了大運河。你這麼想，倘若你統一了臺灣，你修不修跨海大橋？肯定修。南北朝都統一了，南北需要文化交流吧？需要人才交流吧？需要物資交流吧？那就需要修一條交通大動脈，京杭大運河就是這麼修起來的。包括今天你看到的故宮紫禁城，其需要的建築材料、糧食、珍寶等等都是通過運河送到北京城的。除了修大運河，他還開創了科舉制，還打敗吐谷渾再次疏通了絲綢之路，還修建了洛陽城，從長安搬遷到了洛陽。這些大動作，若是用三五代人去完成，那毫無問題。而楊廣呢，非常有政治抱負，想自己有生之年就給一一落實，多線程同時作業，難免顧此失彼。
我問，楊廣爲什麼要遷都洛陽？
他說，他是以關隴集團代言人的身份上位的，但是他上位後大刀闊斧改革，甚至推行科舉制動搖門閥士族的政治根基，說明他不怎麼聽話了。他遷都真正的目的就是擺脫手握重兵的關隴集團，這就如同倒插門的女婿帶着媳婦去外地打工了，岳父說話不好使了。然後他開始重用山東士族，迎娶蕭皇后與江左集團聯姻（蕭衍後代），整個思路就是想反客爲主，先制衡關隴集團，再駕馭這些門閥。
我問，這些門閥勢力，到什麼時候才被鎮壓下去？
他說，楊廣算是先驅，他之後李世民與武則天繼續努力瓦解門閥體系，到唐末，這些門閥基本沒啥大的影響力了。
我說，看來，帝王之業也是欲速則不達。
他說，老百姓做個規劃，多是幾個月、幾年，而國家社稷的規劃，則要以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來規劃。例如一國兩制，五十年不變。你要是把香港拿回來，咔咔咔大刀闊斧的改革，香港接着就廢了。國家級的改革，一定要有緩衝期，否則很容易被反噬。
我說，歷史書上說，楊廣是個暴君，因爲修大運河死了很多人。
他說，隋朝歷史是後人寫的，主要是李唐組織撰寫的，李唐的江山就是從楊廣手裡搶來的，你覺得會客觀評價他嗎？還說楊廣弒父y母呢。在談王莽時我說過一句話，被歷史黑化最嚴重的兩個人，第一是王莽，第二是楊廣。修長城不死人嗎？修鐵路不死人嗎？只要是浩大的國家工程，都會有人做出犧牲。你不是多次去過拉薩嗎？看過拉薩公路通車紀念碑嗎？裡面有這麼一句：爲修築青藏公路、川藏公路，三千多名建設者因高原病獻出了寶貴生命。青藏鐵路西寧至格爾木段建設，在海拔三千七百米左右，僅四公里的關角隧道施工中，就有五十五名英靈長眠在工地。
我說，性質不同，修長城和修大運河都是把人當奴隸使喚，而修青藏公路則是英雄行爲，不是一個概念。
他說，這是兩個論點，我說的是浩大工程與生命代價的客觀關係，你說的是工種屬性和國家對人民的定位。
我說，賈躍亭若是現在搞電動汽車，那火了。
他說，同理，楊廣其實離千古一帝，只差了一點點。若是他不急於去攻打高句麗，先安內，根本沒有李淵什麼事。應該先守住基本盤，對高句麗採取防守策略就好，不需要主動出擊，出擊也可以，至少要等政權絕對穩定以後。他還是讀史太少，一個政權的穩定，至少要經過三五代人，大家已經默認江山是你家的了，纔會逐步弱化取而代之的心。
我問，楊廣死後，誰接任了？
他說，楊廣死後，整個國家瞬間四分五裂，最強的是盤踞長安的李淵與盤踞洛陽的王世充。李淵擁戴楊侑爲傀儡皇帝，王世充擁戴楊侗爲傀儡皇帝，然後又是那個熟悉的劇情，雙雙禪位給兩大反王，又雙雙被殺。
我問，起初，李淵與王世充誰的勝算更大？
他說，王世充。因爲洛陽是當時的都城，雖然是並列產生的兩個皇帝，但是洛陽的肯定要比長安的更正統一些。王世充是怎麼發家的呢？跟董卓一樣，最初是鎮壓各地叛軍，越鎮壓權力越大。倘若他彆着急，先學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那麼他的勝算要遠高於李淵，而他迫不及待的殺皇帝，導致人心渙散，人人自危。
我問，隋唐時期，誰是天下第一武將？
他說，名氣最大的當屬李靖。但要論整體軍事才能，我認爲李世民遠在李靖之上。只是，整個江山社稷都是李世民的，他咋可能去搶一個武將的風頭呢？這就如同毛ZX誇讚粟裕是最會打仗的人，粟裕再會打仗有毛ZX會打嗎？
我問，李世民有多厲害？
他說，李世民的軍事能力不是厲害，而是變態。但因爲他統一太順，給人造成了“亂的一般，誰來都能統一”的錯覺。實際上，無論古今中外，“統一”從來都是高難度動作，一般人做不了。記得奧運會有個體操解說，她說過這麼一句話：一個動作很難，你做得也很難，這不叫高手；一個動作明明很難，你做出來卻讓人感覺很簡單，這才叫高手。李世民就是這類高手。
我說，托塔天王也叫李靖。
他說，唐朝之前托塔天王只叫托塔天王，其原型是護軍神毗沙門天王。到了唐朝，李靖被唐肅宗評選爲歷史十大名將之一。神化一個人最快的方式就是進廟。唐肅宗特別批示，允許他被供奉在姜太公廟。在老百姓心目中，只要進廟的就是神仙，而李靖跟護軍神毗沙門天王職責類似，慢慢地，托塔天王從此跟李靖劃了等號，以後的文學作品裡，只要涉及到托塔天王的，就直接用“李靖”來代替了。真正讓托塔天王深入老百姓心中的是後來的《西遊記》與《封神演義》，此時的他已經演繹成哪吒的爹了。
我說，按照你這個說法，關羽被神化，也是因爲進廟。
他說，是的，關帝廟。
我問，李世民像今天的哪位企業家呢？
他說，馬化騰。不是有個段子嘛，馬雲是摸着石頭過河，馬化騰是摸着馬雲過河。李世民幾乎就是摸着楊廣過河的。楊廣犯過的錯，他會不斷的警示自己；楊廣很前衛的思想，他會繼續沿用。應該這麼講，李世民後來大力推廣的三省六部制、郡縣制、均田制、科舉制等等，多是沿用的楊廣的框架。
我問，李靖是李世民家族的嗎？
他說，不是，不僅僅不是，最初還有仇。當年楊廣執意先攘外，結果後院起火了，主要原因是整個隋朝基業尚淺，衆家族虎視眈眈。應該執行另外一個思路，攘外必先安內，當然這都是馬後炮了。當時各地都有家族起義，駐守太原的李淵家族也開始招兵買馬。那時整個江山還姓楊，起義軍自然是叛軍，而李靖又是爲隋朝效力的，他覺得應該把這個情報送到長安。他還沒到長安，李淵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佔領了長安，小叛徒李靖被活捉了。之所以沒殺他，書上說是臨刑時李靖大聲疾呼感動了李淵父子。我認爲壓根就沒想過要殺他，因爲什麼呢？這個李靖有點類似庾信，都是名聲在外，很博學，不過他的博學不是文學，而是兵法。李淵劍指江山，最需要的就是軍事人才，如何才能籠絡人才呢？刀下留人也是套路之一。所以我個人感覺，臨刑疾呼有杜撰的成分，因爲這個橋段韓信先演過：漢王不想得天下了嗎？爲什麼要在這時候殺壯士？
我說，也就是說，李淵的部隊其實是從隋朝體制內分化出來的。
他說，是的，當關隴集團發現楊廣這個董事長不可控時，就開始暗地扶持新的代言人，支持他們搞起義，李淵就是代言人之一。
我問，爲什麼李靖這麼有名？
他說，第一、綁定了隋唐時期頭號IP李世民。在聊王莽的時候，我談過一個觀點，劉向、劉歆父子相比，爲什麼劉歆的名氣遠大於劉向？就是因爲劉歆的一生與王莽綁定在了一起。第二、有顯赫戰功，全勝戰績。第三、文學作品加持。隋唐以後，文學創作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高度，寫正史的、野史的、小說的，都多了，就有了類似《金瓶梅》式的小說產生。《金瓶梅》是以武松爲錨點的白話世情小說，《虯髯客傳》就是以李靖爲錨點和主角的愛情題材小說。爲什麼一定要設個錨點，意思是我可不是純編的，是真人真事。
我說，我剛纔搜了一下，發現你也被唐肅宗選入了歷史十大武將之列，跟李靖齊名。
他說，我不要。你以爲是什麼好事？這傢伙崇拜姜子牙，讓姜子牙站中間，讓我們十個分列左右給他站崗。李廣也位列其中，只是站的位置更靠下一些。爲什麼會把李廣列入其中呢？因爲李唐家族認爲自己是李廣的後人。
我說，硬貼關係戶。
他說，是的。
我問，從武將角度分析，你覺得李靖水平如何？
他說，冷兵器時期的戰爭，戰力與兵力呈指數關係，擁有絕對兵力優勢的前提下，戰略戰術不是那麼重要，一句話，大力出奇跡。但是倘若雙方旗鼓相當，那兵法、戰術就往往能主導結果。李唐的統一之路還真不容易，遇到的多是實力相當的勁敵。從這個角度來講，李靖憑藉全勝戰績對得起後人送他的“戰神”稱號。李靖不屬於莽夫系列，他是讀書人，懂軍事理論，又能應用到實戰中去，是擅用腦子打仗的人，在隋唐衆武將裡，他是獨一檔的存在。
我問，李靖有沒有出過兵法書？
他說，出過，《李衛公問對》，但是太水。類似我們這種對話形式，是聊天的方式，主要是他跟李世民的對話，裡面穿插倆人對兵法的一些討論。
我說，應該提煉、濃縮一下，成爲兵法秘籍。
他說，對，那就成了《孫子兵法》。但他應該是常年忙於征戰，沒有時間寫這些。整理理論體系還是需要閒人。
我問，《孫子兵法》的實戰意義如何？
他說，當軍事歷史文化研究一下是可以的，若是當理論依據、當教材？那就有點說不過去了。你相信一點就行了，一代人比一代人智慧。今天活着的人是人類歷史上最聰明的一代人，這個聰明不僅僅是生理上的聰明，還有見識、文明的傳遞。
我問，你覺得李世民這個人牛在哪？
他說，我說三點，第一、很多人跟着他都能善終，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你知道如何才能讓企業家、官員爲你賣命嗎？他們感覺你能給他們安全感，不至於企業做大了，說沒收了就沒收了，也不至於官職做高了，別人一挑撥說砍頭就砍頭了。也有人挑撥過，說李靖要造反，李世民依然選擇了相信李靖。你用這個觀點看今天的企業家也行，若是他身邊的人跟着他時間都很長又能高枕無憂退休，說明他很值得信賴。第二、他本人是高水平軍事戰略家。曾經以唐朝最高統帥打過四場戰役，打薛舉，打劉武周，打王世充，打劉黑闥。他自己很懂打仗也知人善用，在使用武將時，就能做到內行領導內行，更專業。第三、若不是他再次統一，中國會提前進入五代十國，也不會出現所謂大唐盛世。
我問，李世民與李靖的作戰風格有什麼不同？
他說，單看戰績，李靖在李世民之上，李世民還動不動就輸，而李靖幾乎是手到擒來。當然這裡面有個關鍵點，李世民打的多是黃金級對手。而李靖打的呢？則是白銀級的。我們拿足球比賽來舉例。李世民屬於防守反擊系列，整場聯動聯防，先做到自己不失球，然後再尋找機會進球。而李靖屬於攻式足球，講求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動不動就搞個千里奔襲。從體育對戰的風格演變來看，今天防守比進攻更佔主流，高手對決都是在拉鋸戰中尋找彼此破綻。
我問，程咬金是不是這個時期的？
他說，是的，程咬金最初跟着王世充，李世民收拾了王世充，就把程咬金收編了。
我說，看來，李世民的確是愛將之人。
他說，超級愛，死了都要愛。李世民死後，讓這些人陪葬了，李靖就陪葬在李世民旁邊，不是說殺了陪葬，而是李世民搞了個八寶山，自己在C位，讓這些有功之人位列兩旁。
我說，果然如你所言，歷史進入唐朝後，看每個名字都很順眼了。
他說，主要是文學發達了，他們不再是一個個具體獨立的人，而變成一個個文學形象符號了，會被拿來當文學佐料。例如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再如金庸的《笑傲江湖》裡面描寫，少林和尚對令狐沖提起《易筋經》的來歷，就說：“十二年後，二祖在長安道上遇到了一位精通武功的年輕人……便是唐朝開國大功臣李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