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霜殺十二
九死之地。鋣說,那是一處妖怪的失落之地。
死後有冥府,妖死後自然也有它們的去處。但同冥府不一樣,那地方千萬年來無管轄,因爲妖怪壽命很長,死後魂魄也難以控制,所以終日遊蕩那個被隔絕於三界之外的空間裡,沒有思維沒有情感,也沒有任何記憶,直到被時間慢慢吞噬。
因此一眼望去,那地方荒蕪得看不到任何東西,但其實隱藏着曾經這世上最爲兇險的妖孽。它們並非死於黑霜之手,所以魂魄得以長久留存,即便時間也很難將它們吞噬掉,它們就那詭異的空間裡靠着吸取其它妖怪的魂魄得以日益壯大,最後佔據了那個地方,形成了獨特的,不歸屬任何一個界域所管轄的地帶。
所以對於那個地方,即便妖怪本身,對它也是充滿恐懼的,因爲它們不想死後再次經歷一場弱肉強食的浩劫,成爲其它妖怪身體的一部分,然後再經歷比永生更爲漫長的折磨。因此,活着的妖怪總是使盡各種手段讓自己避免死亡,也讓那地方漸漸成了空無一物的廢墟,因而更多的時候,九死之地被稱做失落之地,名字便是由此而來。
而爲了防止那可怕地方最終有一天侵佔入其它世界,上萬年前佛祖它界限外設了看守。他們由最初被佛祖所降服的那些曾經肆虐九死之地的強大妖孽的魂魄所組成,一旦有外面的力量試圖進去,或者內部的力量試圖出來,就會被他們封印衆界之外的虛空裡,永世不得脫身,即便是神也一樣。
“那洪飛是怎麼能帶通過那些看守的呢?”問鋣。
他答,因爲鎖麒麟。它有麒麟與生俱來的能自主跨越衆界的異能,又靠着洪飛所製造的那個非非物的司機,所以可混淆看守的視線,讓他們產生混沌,以此僥倖進入九死之地。不過也正因此,才讓他能一路追蹤而來,與九頭大蛇一起發現了和洪飛的存。
“那麼狐狸呢……狐狸又是怎麼能進入九死之地的……”再問。
他一陣沉默後,答道:“九尾本是天狐,爲天獸之一。而其中力量最爲上乘的,能擁有天衣。有天衣者上達碧落下黃泉,無論是什麼樣的界限與空間,來去皆可自如。”說到這裡頓了頓,之後過了片刻,他再道:“但他爲了帶出九死之地,只能把天衣給,這也就意味着他就必須以封印他眼裡的妖火激出他九尾的功力,同鎮守邊界處的九頭大蛇和那些看守拼命。”
“所以……”
“所以,此番他能從九死之地全身而退,純屬運氣。否則,他將永遠被凍結衆界之外,或者成爲那條大蛇身體的一部分。”
聽完這些,沒有再問下去,因爲實沒有勇氣,也沒有心情再繼續問些什麼。
抱着狐狸給的那件薄如霧氣的衣服坐他房間的門口。
天衣。果然是無縫的。
它如一整片白雲浮動手裡,把它蒙自己臉上,透過它輕薄的身軀掩蓋自己眼裡的淚,模模糊糊看着鋣狐狸的房裡坐着,守昏迷不醒的他身邊,用掌心中一團青色的磷光熨燙着他幾乎沒有一絲生氣的臉。
這是第一次見到狐狸虛弱成這種樣子。
靜靜躺那裡,一動不動,臉色蒼白如紙,好像死了一樣。
就不久之前他還笑嘻嘻的,輕輕甩着他的尾巴,臭美地整理着他的頭髮,若無其事得好像什麼事都沒有一樣。
誰想他剛剛經歷了一場死劫。
而那場死劫是爲了償還他所認爲的欠下半條手臂之債。
有欠就有還。
有還就有欠。
不知道這些妖怪神仙的世界裡,這一切是否必然是要分得清清楚楚,斷得明明白白的。
只知道如有選擇,根本就不要他來還這債,因爲一切皆有緣由,如果不知道源頭是什麼,原因是什麼,償還就根本毫無必要。
而他這一獨斷主張把的心都給撕碎了。
如果他真的就此被封印衆界之外,或者成爲那條九頭蛇身體的一部分,他有沒有想過該怎麼辦。
他有沒有想過爲什麼黃泉村的事之後那麼快就選擇了淡忘。
他有沒有想過如果他不了,會怎麼樣。
或許他從不會想到這些,因爲他有他的準則,正如他那天直截了當地說明過,妖不會同通婚,因爲不合適。
凡事他總是那樣有理智。
看似隨便胡來,實則清楚明白。
而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面前發生之後,默默的,無力地,像個傻瓜一樣地坐這裡,看似很近又實則很遠的地方默默看着他,祈禱他能像他突然回來時那樣突然地甦醒過來,然後笑嘻嘻地,若無其事地抖抖耳朵,對道:“哦呀,小白。”
然後整整一星期過去,他仍靜靜地牀上躺着,無論怎樣也沒有甦醒過來。
那一星期裡,黃梅季終於結束了,天晴得終日陽光普照,於是術士藍揹着他的大行李袋旅行歸來。
鋪子開張當天他半賣半送給一堆紙符和福袋。把福袋掛了狐狸的房間裡,他見到皺眉對說:採陰補陽,不這些天裡那麼快就把那隻老狐狸給吸乾了麼姐姐,要靠這些玩意給他補補?
沒理他,他朝屋裡看了看,插着褲兜搖搖晃晃就走了。
之後不多久,殷先生派很突兀地到了家。
那時幾乎都已經把那盲眼的大富豪給忘了,也忘了他曾帶給,和這個店的小小動盪。因此乍一見到他所派遣的出現,不能不吃了一驚。
以爲他是想找狐狸,後來才知道,原來是早先狐狸找過了他,並要他來帶走洪飛的。
他們向出示了收養證明,以及警方證明。
於是便把洪飛交給了他們。
相比這地方,確實他們那裡更有利於洪飛的成長,因爲一個能令狐狸替他辦事,並知道狐狸的名字叫碧落的,想必對妖也是十分了解的。
他們能提供一切所提供不了的東西,也能讓洪飛一個比較良好的環境裡成長起來,他還未成長到足以避開黑霜之前。
洪飛走後家裡就變得更加安靜了。
鋣很少說話,傑傑忙着接替狐狸照顧店裡的生意,而則日復一日坐狐狸的房門前對着他房間發呆。
直到他昏迷的第十天。
一個雨又淅瀝瀝下個不停的下午,獨自坐他門前的地板上翻着書,沉悶得有些昏昏然,忽然聽見他發出輕輕一聲嗤笑。
一驚。
以爲是自己聽錯了,立即回頭,卻看到他真的睜開了眼睛,露出他那雙碧綠色的瞳孔,似笑非笑地看着。
“沒什麼文化,看什麼書。”他說。
幾乎要像往常一樣把書扔到他頭上,但沒有,只是一下子整個都石化了似的一動不動,呆呆看了他半天,然後一下子衝回自己房間裡躲了起來。
也說不清自己爲什麼要躲。
明明心臟跳得飛快的,明明很想立刻撲到他身上用力抱住他。
卻偏偏逃似的回了自己的房間,然後把門關得緊緊的,生怕有誰會推門而入似的。
然後抱着膝蓋靠門坐着,想着即便有誰來推門,應該也是推不開了。
這樣一直坐着。
傑傑叫吃晚飯,也沒應,只那麼像個傻子一樣一動不動坐那裡,看着窗外的光線一點一點被黑夜吞食,看着外面的路燈一個接一個地亮起。
後來傑傑到門口用力門上踢了一腳,對道:“老狐狸醒了!幹嘛呢??”
還是沒動。
後來就沒再有來過。隱隱聽見外頭狐狸和傑傑說着話,抱怨它做的魚湯臭得跟泔水一樣。傑傑則一口一下地鐵釘釘保證,那是小白做的,真的,除了小白沒有誰能做出那麼臭的魚湯。
依舊沒動。
後來夜深了。
四周安靜了下來,除了偶爾鋣樓上的走動聲,還有傑傑磨着爪子的聲音。
而窗外的雨越發大了起來,風也是,把窗玻璃吹得啪啪作響,冷氣隨之從窗縫裡鑽進來,讓覺得有點冷,就抓了挑被子披身上。
正想繼續這麼幹坐着,對面家養的狗突然吠了起來。叫得很厲害,用力捂住耳朵也聽得清清楚楚。有開窗破口大罵,但狗仍然叫,還把柵欄抓得啪啪作響。
“再叫殺了!”有情緒不好的朝窗外扔出了什麼,砸地上哐啷一陣響,驚得那狗立即靜了靜。
也就這樣突然而來的寂靜裡,聽見邊上牆角處啪啪兩聲輕響,好像有赤足走地上的腳步聲。
不由吃了一驚。
立刻從被子上擡起頭,朝那方向看了過去,就見那方向隱約有團模糊的身影角落裡慢慢挪動着,走一步腳拖一下,直到窗戶邊有路燈投進的光亮處,纔看清對方那張臉,白得像抹了層石灰,嘴裡拖着根硬邦邦的舌頭,除去這兩點之外其實還蠻漂亮的,只是原本高挑的個子不知怎的縮成一團,她一邊這麼搖搖晃晃朝走過來,一邊對招了招手。
她是醫院上吊****的劉曉茵。
“寶珠,那些說得沒錯,真的可以看到。”快到面前時她咧了咧嘴,晃動着她那條僵硬的舌頭對說道。
一動不動坐原地看着她,沒吭聲,因爲看到這些東西的時候,最好的應對方式就是什麼也不要同他們說,不要跟他們有任何交涉。
“不說話,是怕到這裡來是要纏着嗎。”她再次咧了咧嘴。
繼續沉默着。
她慢慢拖着她的腳走到身邊。
近了才發現,之所以她用那樣古怪的姿勢走路,應是因爲她上吊那一瞬一隻腳給扭了,而身體則因爲突如其來的窒息而緊縮,所以造成她死後變成了這副模樣。
“不要怕,”她又道,慢慢邊上坐了下來:“只是來看看。爸媽那邊的來看過,說被當了替身,死得冤,所以請高僧來給做了道場,所以,再過一陣,就要走了,想再走之前來看看。”
“……門神沒擋麼……”終於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擋來着,”她笑笑:“求他,說再過幾天就永遠來不了啦,就讓再看一眼這個唯一的朋友吧。他就放進來了。”
原來是這樣。
朝她看了一眼。
她用力掰着她的舌頭,想把她收回自己嘴裡去,但做不到。只能苦笑了下,擡頭對道:“看,那個女鬼,讓做替身也就算了,還讓死得那麼難看。她自己死得更難看,同是女,怎麼就一點也不乎這一點呢?”
不由噗的聲笑了起來。
笑過之後,有些悲傷,因爲坐這裡聽着她說話,有那麼一瞬幾乎以爲她還活着,還是原先那個病房裡跟聊着天,說着可怕鬼事的劉曉茵。
但她已經死了。
想到這兒,站起身從抽屜裡取出那張羅警官給的紙,問她:“寫這個給,當時是想向求助麼?”
“是的,”她朝紙頭掃了一眼,再次掰了下她的舌頭:“那時候還沒死,但能感覺到那個女鬼的存,她要當她替身,怕得要死,又說什麼都沒信,只有知道身上發生了什麼,所以下意識地想向求助。但後來……”說着她頓了頓。
“後來怎麼了?”問。
她搖搖頭:“後來意識到求也沒用,因爲如果說了的事,也會被他們當成是瘋子。”
沉默,垂下頭。
“所以就橫豎橫,由着那女上了的身,把給活活吊死了。”她笑笑,彷彿若無其事。“死後最初那一刻,猜見到了誰?”
“誰?”
“就是那個害進了4號間的小子。”她聳聳肩,身體的骨頭髮出喀拉拉一陣輕響:“他說他叫馮俊,長得倒也確實挺俊的,但不能看原形,原形防腐劑裡泡久了,看着能把嚇尿。”
她的話讓再次忍俊不禁。
而她後來神情一下子落寞了下來,輕輕嘆了口氣,看着道:“本來,最初剛死時,一股怨氣很大的,幾乎像那女一樣沒了理智窮兇極惡……僥倖馮俊邊上,拖着,然後一直不停地跟說話,直到重新恢復作爲一個的理智。”
“是麼……”
“其實,雖然這一輩子夠倒黴的,但跟他相比,也還不算什麼。至少以爲自己是爹不疼娘不親的,但死後,爸媽拼了命的到警局和醫院去鬧,要討說法,然後給很好地安葬了,又請了高僧給超度。不像他……他到現,家裡還爲錢的事爭個不休,不管他屍體都已經變成那副樣子了……”
說到這裡,她跟一樣沉默下來,然後伸出手似乎想碰碰,但沒等挨近就收了回去,苦笑了下:“果然跟他們說的一樣,身體是近不得的。”
也苦笑了下,便聽她又道:“所以,這次除了來看看,也想託件事。”
“什麼事?”
“能去給馮俊超度下麼,終日不死不活地遊蕩只有們才知道,才能感覺得到的那個世界裡,很難受的,比死還難受。讓他乾乾淨淨地走吧,別再受這罪了。”
“好的,到個合適的日子,請給他超度去。”
“謝謝。”聽見的承諾她笑了,雖然依舊拖着那條僵硬的舌頭,但那臉一下子生氣了許多,也更好看了起來。她有些忘形地又朝身邊捱了挨,突然一個激靈往後退去,似乎看到了什麼令她恐懼的東西,她擡頭朝身後用力看了一眼:“啊……寶珠,那個又來了……”
“什麼??”循着她視線也朝後看,但什麼也沒看見。
“那種很可怕的東西,說不清,那時,跟馮俊醫院裡,倆想下來找來着,可是過不來,就是因爲這東西……”
“什麼東西??”
再問,她卻倏地不見了,只聽見窗外狗叫聲一陣猛吠,把一下子從被子上驚醒了過來。
原來剛纔那一切只是場夢……
是不知不覺睡着了。
於是夢見了劉曉茵。
而她夢裡的樣子,她說的那些話,她的神情,仍眼前清晰地烙印着。
是什麼嚇走了她……
不知。
只是突然這黑暗中獨自一有些坐不住了,於是不由自主站了起來,拖着被子開門出去,幾乎完全是不由自主地跑到了狐狸的房門前。
他門沒關,夜色裡靜靜斜敞着,隱隱見他躺裡面,也不知道睡着還是醒着。
於是一瞬間有些遲疑,站門前不知是該進還是不進。
就舉棋不定的時候,見他忽地伸了個懶腰支起半個身體,看向懶洋洋道:“睡不着?”
愣了愣。
有些窘迫,卻也不能就此溜回自己房間,就點點頭:“……是的。”
“做噩夢了?”
“是的……”
“進來。”
抱着被子走了進去,把被子攤他牀下。
“幹什麼?”他看着問。
“打地鋪。”
“啥時候肯睡地鋪了?”
沒吭聲。
他拍拍牀:“上來。”
猶豫了下,脫掉鞋朝他挪出來的空地方爬了上去。
“夢見什麼了。”他邊上躺下時他問。
“夢見劉曉茵了。”
“那個****的女。”狐狸挑挑眉:“她怎麼進來的。”
“她說她快要走了,所以來看看,就求了們家的門神。”
“就放她進來了?”
“嗯。”
“改明兒換了他。”
“但劉曉茵不是來害的……”
“那說做噩夢。”
“夢見鬼難道不是噩夢麼。”
“這嘴也就敢跟狡辯。”
“只是想……”
“想什麼?”
遲疑了陣。
好一會兒,才咬咬嘴脣,訥訥道:“想,如果能有梵天珠的力量,駕馭得了鎖麒麟,劉曉茵就不會死,也不會被傷成這樣……”
“不可能的事,就不要多想了。”
“狐狸……”
“怎麼?”
黑暗裡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梵天珠到底是什麼樣的?”
“指什麼。”
“……想知道她爲什麼會那麼厲害。”
“她是神。”
“神爲什麼會死。”
“因爲……”他說完這兩字後沉默了陣。
以爲他又會跟以往那樣打着哈哈敷衍過去,因爲猜這問題他可能不太願意回答。但過了會兒,聽他淡淡道:“因爲她讓選擇是讓她生,還是讓她死的時候,選擇了漠視。”
輕輕吸了口氣:“就像洪飛一樣麼?”
“也許吧。”
“可是洪飛有鋣替他決定了生死,而梵天珠沒有,對麼?”
他不語。
“那麼……爲什麼跟鋣都那麼乎她,卻還是讓她死了呢?”
他依舊不語。
“如果她沒死,現就不會有了吧?”
“而沒有,也沒有這麼些年來一切困擾們,以及自己的麻煩了吧……”
“……所以,這到底是爲什麼呢,狐狸……”
“爲什麼那麼那麼那麼樣厲害的梵天珠……會因爲的一個選擇,就這麼死了……”
狐狸始終沒有回答。
只黑暗裡,一陣漫長的沉默過後,從背後伸手抱住了。
抱得很緊,卻不允許轉身或者回頭去看他。
所以只能住了口,滿腦子奇奇怪怪的想法把徹底包圍前,停止了自己的思維,然後感覺他將頭靠了肩膀上,細細的呼吸拂動着頭髮,他用手指將它們挑起,再放下,再將它們從肩膀上掠開。
隨後將他嘴脣慢慢貼了j□j外的皮膚上……
《黑霜殺-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