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九零八年,黃玉蘭入劉府已經五六載。這段光景裡,劉雲蘭在劉府裡被精心照顧着。他作爲劉老爺唯一一個男娃,自然從小得到了劉旺男更多的照顧,幾乎每天都要抽出時間陪着自己的寶貴兒子。黃玉蘭更是不用說,看着劉雲蘭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口裡怕化了,從嬰孩時期就把裝孩子的木籃放在自己的視線以內;還沒到兩歲就開始織着兒子幾年以後穿的衣服了。她記得自己始終不是大小姐,每當和劉老爺膩歪的時候,時不時總會鼓囊地問一句,“老爺,妾身卑賤,你有時間還得去東房看看夫人。”劉旺男隨意地應了一聲,又和黃玉蘭膩歪在一起了。

一日,黃玉蘭在裡屋疊着衣服,劉旺男突然跑了進來,從背後捂住了黃玉蘭的雙眼,故作神秘道:“玉蘭,老夫給你準備了一個驚喜,出去老夫讓你看看。”黃玉蘭發嗲地應了一聲,“是的,老爺。”縮在劉旺男的懷裡,像一個被俘獲的小鹿,往前踟躕着。

黃玉蘭感覺自己好像隱隱約約快到院子了,那一雙大手還是溫柔地捂在前面,猶如一團肉嘟嘟嬌嫩嫩的蒲扇,似有似無地在薄薄的視網膜前掛着。黃玉蘭撒嬌地往前一躥,那眼縫便打開了,在她眼前的是一架剛修好的鞦韆,黃玉蘭驚喜地“呀!”地叫了一聲,那早就忙碌得疲倦的神情又立馬來了精神,她愣住了幾秒,接着忙說:謝謝老爺。黃玉蘭回頭看着笑眯眯的劉旺男,劉旺男靜靜地回着:

“上去試試。”

陽光暖乎乎地照在上面,把上面烤得十分溫暖,彷彿一個溫暖而泛着斑駁愛意的巢蛹。黃玉蘭彷彿新奇的小姑娘,對着那鞦韆惶惑不已。這是他們村裡第二個鞦韆,之前是黃大賢給她做的,只不過那個是用廢了的柴火做的,雖然黃大賢儘量把那木頭磨得圓滑的發光,又怕黃玉蘭坐在上面染髒了屁股,在上面抹了幾滴蠟油,但由於木頭本身又短又窄,坐了仍然不怎麼舒服,年幼的黃玉蘭坐在鞦韆上,叔父從背後推着鞦韆,那小秋千就如同一架頑強的小船,在風裡搖擺着,黃玉蘭坐在上面,那兩隻小嫩腿迎着風蕩了起來,整個人也“咯咯”地笑着,在風裡顫着,黃大賢就唱着:“搖啊搖,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如今這世上愛他的人已經有了兩個,劉旺男託人從鎮上買來完整的杉木,找了村裡最會經營木頭手藝的木匠李來做這把椅子。木匠李原名李一,由於鬼斧神工的木匠手藝,人們已經忘了他的原名,都叫他木匠李。這木匠李簡直就是天生老天爺欽定的木匠手,別的小孩還在“哇哇哇”哭叫的時候,他就自己天天掰扯着那些家裡那些不用的廢柴火,還能做出有模有樣的小木具;待到有錢家的娃兒去讀書的時候,他就被隔壁村的王老木匠看上了,說他小子是個天選之子,便跟他父母說明來意後將他帶到隔壁村去學手藝了。

人們只知道木匠李回來的時候,已經什麼都會做了。上到大氣端莊的木桌,小到雕刻花紋的撥浪鼓,都在他的手裡栩栩如生地呈現出來,木匠李的小屋裡裡外外充斥着一句句客套的託辭和帶有商意的討價還價。

歲月境遷,來找他打木活兒的都能排隊到村口了。

黃玉蘭騎上胯下這頭早就被馴服的野獸,劉旺男便從後面推起這搖晃起來的鞦韆,他很會掌握推鞦韆的氣力,鞦韆快落下的時候他使出那渾身的氣力往前一推,快搖到上面的時候又輕輕抓住鞦韆的繩子,讓那兇猛的炮獸慢慢降下了那橫衝直撞的銳氣。

那黃玉蘭就在鞦韆上面大叫起來,聲音銷魂嬌羞,透着些痛快的嬌喘——她從下面衝到上面的時候叫,從頂上滑下來也叫個不停,那嘴角便不斷上揚,一刻也不合上。

劉家夫人宋氏從裡屋裡探出頭來,她看着劉旺男和黃玉蘭嬉戲玩耍的景象,氣得咬牙咧嘴,心中謾罵着:這個狐狸精!勾走了老爺的魂,真是壞我好事!

這個宋氏是劉旺男唯一的正房夫人,也是劉旺男父母找媒人許配給劉旺男的妻子,劉旺男那時年二十有五,考了三次都未中,成了落榜秀才,父母便給這個不通兒女情長的兒子許配了一個算得上知書達理的隔壁村的宋家小姐。夫妻二十餘年倒也親近,沒有什麼縫隙。直到黃玉蘭踏入府中,劉旺男便好像把宋氏打入了冷宮,言語上少了幾分親熱,多了幾絲涼森森的冷寂。宋氏細細算來,劉旺男上次踏入那梳妝整齊的正房抑或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

宋氏遠望看得越來越氣,怒火中燒,那一團火焰直燒到心頭,直涌入大腦,彷彿裹了錫皮的熱鍋,內外包着燥熱和焰火。她恨自己沒有爲劉旺男生下一個男娃,可這個是由上天決定的,她這個小小的婦人家又如何做得了主呢?她是一個佛教信徒,曾去過佛寺,虔誠地跪倒在彌勒跟前,但終歸是無果。她想起過自己想要報復黃玉蘭的孩子劉雲蘭,趁其不備將孩子丟入井底,一了百了。但轉念一想,這孩子不僅是黃玉蘭的,更是自己心心念唸的丈夫劉旺男的,她想起丈夫失去自己至親的痛心疾首,又想起那樣做到了極樂世界也無法向彌勒交代。

她嘆了口氣,既然無法挽回丈夫的心,自己生的女娃又嫁入隔壁村子,自己父母也已過世,她在這孤單的世上,舉目無親。

宋氏走到自己的臥房,那以前和劉旺男同牀共枕的牀榻已冷清似冰,她望着曾經父母帶來當作嫁妝的銅鏡,那裡面的女人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卻多了幾絲青絲,那雙水靈的眸子也變得渾黃,年輕時不算十分白嫩但仍稱得上標誌的臉蛋已變得又黃又幹,像一層老樹皮附在骨架上。

她呼喚了自己最信任的丫鬟,讓她砌了一杯她最喜歡的桂花茶,她讓丫鬟出去,將自己的房門從裡面鎖上。屋子裡只有她一個人,所有的聲和光似乎都在這一刻消失了,留得空空蕩蕩。她聞了一鼻那桂花茶的味道,是那童年的味道,當時還有陪她上山採花的媽媽;那是青春的味道,當時還有深深愛着她的劉旺男陪她。現在她一無所有,只剩下人老珠黃被人拋棄。

宋氏選擇了一條成婚時候作爲嫁妝的綢緞,搭了一把椅子,然後將那條不緊不鬆的綢緞用力擰成結結實實的繩子,一把綁在那高高的房樑上,只留出一個小小的圓圈,那是專門爲了她頭的尺寸去系的。她把自己的頭放了進去,閉上眼睛,她這輩子沒有做過壞事,她好向佛祖交代了。宋氏蹬掉了腳下的凳子,瞬間感覺天旋地轉,那綢緞彷彿一頭公牛瘋狂地勒着她的頸部,把那脖子裡的血液好像全部拴住,她鉚足了氣力瞪着那懸空的雙腳,拼命地抽搐着,那血液衝上了頭顱,驟然間,四周都寂靜無聲——她被吊死了。

發現宋氏屍體的時候是那天夜裡。

每天戌時,劉府的丫鬟要去主房給宋氏送飯。她跟往常一樣小聲言語幾句,無人答覆;頂着嗓門兒喊了幾遍裡面還是沒有一點動靜。她覺得宋氏是睡着了,就重重地敲門,敲門聲時大時小,大的時候如雷鳴霹靂;小的時候又似雨滴點點,“啪嗒啪嗒”地落下。就這樣又過了一個時辰,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她與宋氏關係最好,平時約定好晚上送飯,宋氏也總是等着她把飯送來,她知道宋氏不會睡得這麼死的,她慌了,喊了平時餵豬拉馬的下人啞巴李,那傢伙空有一身力氣,時時感覺自己在劉老爺家都沒怎麼用氣力幹活,就如同那能割離牛骨光閃閃的刀刃被用在了宰雞身上。正好那丫鬟找上來,他心想:何不在小姑娘面前表現一番,也好討個欣賞?便滿口應了下來。

他走進房門,橫側過身子,將那頭往裡一縮,便往那門上直直地撞去,還不到三下,那門便“呼哧”一下開了。

眼前的景象便呈現在了眼前,那婦人眼球好像凸了出來,頭部像被擰斷的黃瓜,被繩子吊着,舌頭由於劇烈喘氣被咬斷,一攤子血便從她嘴裡流了出來。啞巴李嚇得癱倒在地,用手撐着地往後退,正好絆走了一塊尖尖的石頭,那石頭像一把利劍,正好落在丫鬟腳下。那可憐的丫鬟“啊!——”地大叫起來,那聲音傳過整個劉府,不過那聲音跟它發出來的時間一樣,疾速地消失了。

再瞧過去,就是後腦勺被那石頭的利刃切穿顱骨的丫鬟在那裡默然地躺着,宛若飛流直下的青藍色的飛瀑,只不過流出的卻是劃穿了頭蓋骨所淋漓的動脈鮮血,呈現一片血淋淋的紅。

啞巴李嚇得連跑帶爬地跑到了李四住的窩棚旁邊,用盡力氣地敲打着那隻能伸出一個頭的小門,李四跟村裡的寡婦剛野合完,正準備睡覺,只聽得那“咚咚”的敲門聲,心煩意亂。擡頭一看是那高大的啞巴李,只聽得他那“嗚嗚啊啊”的聲音,手指直指宋氏的屋子,李四本來想關上門回味與那寡婦的雲雨之事——他撲在上面“哼哧哼哧”的,那寡婦在下面,“哎呦哎呦”的,宛若高貴的龍鳳交合在一塊,“嗚嗚丫丫”躁動着世間最悅耳的雲雨叫聲。見啞巴李焦急如焚,他便跟隨前往一探究竟。

夜裡,迷離徜仿,湊近了宋氏的屋子才瞧見那丫鬟倒在地上的屍身,李四大叫了一聲,又瞧了一下屋子裡那宋氏掉在房樑上,那雙凸起的眼睛還在瞪着他,彷彿對着他言語:你陪我下葬吧!他“啊——!”地叫了一聲,腿也誠實地發着抖,震着顫。

李四跑到那劉旺男和黃玉蘭同住的那間屋子,扯着嗓子大喊着:“夫人死啦!夫人死啦!”一邊在用最大的力氣敲打那扇門。那裡面的劉旺男正摟着黃玉蘭睡覺,兩人都敞着衣裳,身體親密地疊合在一起,他倆驟然從夢中驚醒,隨手抓了平日在家多穿的布衫布褲,遮住了他們做愛的隱秘處,猛地站了起來。

老爺慌忙地打開了門,只見那李四在那站着抖顫得厲害,彷彿一個手舞足蹈的戲貓子,瘋狂地震顫。

“你說什麼?”

李四顫抖地回着:“夫人死了!”

劉旺男拎起李四的衣襟,平時尚存一絲文雅的談吐也變得粗獷起來,“狗日的,你盡在騙我!”李四被拉扯得說不出話來,只能斷斷續續地說,“老爺——我親眼所見……小的哪敢騙老爺!我這就帶老爺去看——”

李四帶在前面,劉旺男和黃玉蘭在後面跟着,猶如一串甩不掉的影子,如漆似膠般的跟隨。

在夜晚涼風迎面拍打撫慰下,他們走近了那宋氏的屋子——準確地說也是曾經她和劉旺男同居的屋子。

黃玉蘭一眼瞧見滿是鮮血的丫鬟,又看到站在旁邊呆傻站着的啞巴李,接着又大叫了一聲——那是因爲她看到了吊死的宋氏。劉旺男跨過倒在地上慘死的丫鬟,顫着抖着,猶如一頭亂拱白菜的公豬被捅了屁眼兒,顫顫地抖着花黃的莖葉。他徑直跑向宋氏,滯帶着躊躇不定,隨後又走上前去把綢緞解了下來,抱着宋氏哭,哭聲很大卻難以掉淚,只聽得他在那裡喃喃:“你爲何陷我於不仁不義呀——?”接着又在那裡哭了起來,眼淚有真有假,只有他自己知道。

第二日,整個村子裡都傳遍了,有關於劉老爺家結束了兩條人命的消息不脛而走,全部都議論瘋了。那些老人嗑着瓜子圍坐在藤椅上,把宋氏的死都說得神乎其神的。有說她真有大小姐範兒,死了還不忘帶一個丫鬟下去;有的說上一世宋氏是冤魂就是坑害劉旺男的,嫁入這麼多年還不如大腳女的小妾能生男娃。只有一個人樂瘋了,他正在盤算着能賺幾兩銀子,那便是村裡什麼木活都接的木匠李。像這種大戶人家定製一個厚棺怎麼也得花上二十兩銀子,那麼他一個棺材就能賺十兩銀子了,這相當於很多人一年的口糧錢了。

劉府裡一改往日莊嚴肅穆的常態,變得十分荒涼了,那闊綽豪橫的院落此刻也變得清冷莊穆。那瓦楞楞的房樑上掛上了滿屋的白色綢帶,綢緞是李四連夜去通城裡找白花活的白胖子購置的。宋氏和那丫鬟的屍身便置於院子中間,宋氏還戴着劉旺男買的金鍊,不過那是劉旺男後來放上去的;而那丫鬟卻空空掛掛,正如她這一生可憐的經歷:從小便由煙鬼父親帶着,母親被賣到妓院,而她則被賣到大戶人家當丫鬟,一輩子都幫人忙前忙後,最後窩窩囊囊不明不白弄個跌死。

風吹過那兩具乾燥的屍體,就好像一個掌握了天然風乾手法的老師傅,把那水靈靈的肌膚變得乾巴巴的,抽乾了人體最富餘的水分,那宋氏彷彿一個老樹皮,乾枯着躺着,眼珠子格楞楞地往外凸着,又被下人強硬地按了下去;丫鬟的腦袋簡單被布蓋上了,那是宋氏成婚帶過去的嫁妝,還帶着幾十年前隆重的喜慶,但那丫鬟的眼睛卻一直不爭氣,傲嬌地睜着,怎麼閉也閉不上。

劉府裡的每個人都穿戴好了麻衣,那胸口的一朵白花是宋氏最喜歡的桂花。

古人云:“雨飄揚,千語悲泣凝惆悵;過寒食,杯中薄酒浸細壤。”這雨,有時是自然情景的淅淅瀝瀝,有時又淋漓落地。劉旺男站着哭着,黃玉蘭和一衆下人跪在那屍體旁邊。

小劉雲蘭跪在旁邊不知道怎麼回事,拉扯着黃玉蘭的衣服,“娘,我累了,能不能站起來呀?”黃玉蘭沒有理睬他。他又忙着問痛哭到沙啞的父親,“爹,你在哭什麼呀?”劉旺男低下頭,“你大媽死了。”劉雲蘭蹦蹦跳跳地問着:“死了什麼呀?”劉旺男說:“死了就是再也見不到了。”隨後又不說話了。

又過了兩日,披麻戴孝日子將至,盛夏的太陽曬得讓那兩具屍體變了質,一股駭人的屍臭從宋氏和丫鬟的屍體上散出,緊隨着的是“嗚嗚喳喳”的蒼蠅聲圍着那兩具已經腐爛的屍體轉着圈,可是習俗收屍入棺須有七天,那李四便向劉旺男提了個建議,反正宋氏已經死了,何不先把那木匠李先叫過來,先把棺材事辦妥了,把人先放進去,也免得屍體晦氣。

李四還在那沾沾自喜,他覺得自己聰明絕世、聰明絕頂。卻不承想劉旺男反手給了李四一個掌摑,把那李四像旋陀螺一樣旋了出去,那李四便感到眼冒金星,倒在地上呆坐着。劉旺男道:“夫人屍骨未寒,容你狗日的這無禮!”那李四便癱在地上癡了許久。

到了頭七那天,那木匠李早早地就到了劉家,後面幾個大漢還帶着兩個棺材。一具是圓杉做的厚棺木,用樹油塗抹了一遍,顯得光滑得像劉旺男那前面禿着的大腦袋,那上面還雕刻着飛騰着的鳳,那鳳雕得栩栩如生,幾隻爪子刻畫得如同那鳳真真地撲了出來;一具是又窄又短的薄棺,上面粗糙的連搬運都得十分注意別傷着那工人擡棺的粗手。

劉旺男帶着黃玉蘭和劉雲蘭站在棺後面,一羣下人跪在棺前,就像定格的石墩子,怎麼也不敢動彈。黃玉蘭心中是歡喜的,宋氏的去世徹底成全了自己,雖然自己之前就已經幾乎奪走了劉家老爺全部的愛,早已傲立山頭了,但那一個妾的名號卻始終讓她想起自己大腳女的身份,那令她不堪回顧的往事。

先人亦云:“小智好自私,小德常自足。自私開人賊,自足心有目。”人總是有強烈的控制慾的,每個人在愛情面前都不可能做到絕對的捨得。

黃玉蘭沉思未來,突然感覺褲腳被拽了幾下,低頭瞧去是兒子在拽着她的褲腳,他指着那兩對棺材問着:“這兩個大黑盒子爲什麼不一樣呢?”黃玉蘭愣了一下,說:“你去問你爹吧!”小云蘭搖了搖頭:“他沒有說話。”

黃玉蘭道:“一具棺材是你大媽在地下的住所,她在地下也會是大富大貴的命,所以用厚棺;那丫鬟薄命,所以住進那薄棺,也算有住處了。”

小云蘭若有所思地點了下頭,彷彿真的弄懂了些什麼。

擡棺的隊伍浩浩蕩蕩,比那普通人家成婚的仗勢氣派數倍,那宋氏是正面平躺在那精琢細雕的厚棺材的,化了濃厚屍妝的她在那棺材裡躺着就像是睡着了一樣,周圍還稀稀落落地放着很多生前愛戴的金銀首飾,搞得珠光寶氣、鼎鐺玉石的,彷彿陰間真能花掉這些人世間的錢財。丫鬟則是被胡亂塞進那小小的棺材,奈何那丫鬟長得高大,正放不進。那擡棺人又將她側着放下,歪歪扭扭躺在那,那可憐的丫鬟便這樣草草地結束了一生。

埋葬的地方在村子後面的小黃土坡,那裡還埋葬了歷世歷代劉家人死去的靈魂。巧合的是,那劉家的棺材木是越來越高貴,下人也從直接放在那土坑裡到有了自己的棺材木。

靈樂手,吹鑼打鼓作成一團,儘管已經是全村裡爲數不多會點樂器的村民,卻仍然奏出了嘔啞啁哳難爲聽的美感,搶了那棺材的風頭。

棺材旁站着的是那滿面紅光的木匠李,管家正在把那兩副棺材的二十兩銀子交付給他。那木匠李咧着個糙嘴嘿嘿地笑着。這筆棺材生意,他只是用了五兩銀子買的杉木杆子外加一捆幾乎捨棄的廢柴,竟在他的鬼斧神工下毅然成了另一副模樣,他自己也賺到了別人一年都攢不到的錢。

劉雲蘭呆呆地望着這個矮小黝黑的黑漢,問道:“其他人都哭,你爲什麼不哭?”

那黑漢笑笑,“我哭什麼?我該笑,我該狂笑!”說罷便拂起衣袖神氣地抹了下鼻頭,蹭掉下來不少鼻涕。那沾滿金黃液體的袖子隨着風跟隨他那輕盈的腳步離開了墳頭,揹着手向村口走去了。劉雲蘭擡頭望着那個背影,久久不肯離開視線。他覺得好奇,大家都哭的地方,那人竟然在笑,而且是狂笑不已,他看慣了家裡下人們的奴性,卻始終沒有見過如此灑脫的人。

劉旺男抹了一把眼淚,回頭望了一下那逐漸被土蓋住的棺材,劉雲蘭、黃玉蘭和那些下人朝那個洞裡撒着些桂花的花瓣。待到黃昏後,劉旺男領着那一隊人便回去了,那夕陽散照着微弱的光絲扎到劉旺男的臉上,劉旺男只感到眼睛像針扎的感覺一樣難受,逐漸變得越發模糊了……

就這樣又過了三四年,那時候外邊鬧着剪辮子,各地革命組織也都揭竿而起,像雨後的春筍一根根齊趴趴地站立起來,成爲了反帝反封建的重要力量。

這個時候劉雲蘭也長到八九歲了,劉旺男看着劉雲蘭這樣天天在屋子裡上躥下跳跟個小猴一樣,覺得也不是辦法,就想讓劉雲蘭去草堂學些儒家經典,奈何中國一千年的科舉考試被戊戌變法廢除了,劉旺男心裡罵着娘,什麼“狗日的”“娘媽的”“老牲畜”之類的言語泛出他那富有彈性的脣齒,他想着要不然還能打通關係讓兒子去當個一官半職的。但學還是得學的,劉旺男便找到了村裡教書最好的先生,那先生常拄着一根木拐,人稱拄拐吳。

劉旺男帶着自己的兒子劉雲蘭前去那拄拐吳的私塾,那私塾的牌匾上面本來用毛筆工工整整地雕着幾個大字,“吳傢俬塾”。卻因爲這天冷地寒,經歷幾十年風雨的洗禮後,竟像是“吳冢私孰”,知曉的覺得是教書地兒,不知道的還以爲是豬圈呢。那草屋的茅草也逐漸凋落,最終那原本覆蓋滿滿當當的屋頂也常常漏雨。

劉旺男敲着那木門,那門便跟呻吟似的“支支呀呀”地亂響,彷彿病痛纏身的人破着嗓門喊着叫着。裡面出來一個書童探着頭,怯怯地問來者何人,我家先生正在上課。

劉旺男吃吃地笑着,說自己是帶兒子向老學究求教的。劉雲蘭搖了搖頭,憤憤地說:“我纔不在這種破地方學!我要回家追蝴蝶!”劉旺男嚴肅地瞪了一下兒子:“休得無禮!”又婉言悅色地低着頭跟書童說着:“你去告訴你家先生,是劉旺男找他,勞煩他老人家出來見我一面,我家犬子要向先生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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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屋裡朗朗的讀書聲還在那裡慢條斯理地念着,什麼之乎者也,各種子曰,便從那文縐縐的書紙上脫下來,飄在空氣裡,好一陣快活勁。那拄拐吳慢慢從那草堂裡探出頭來,宛如一個渡海老龜抻出那皺癟癟的頭,只不過戴了一隻圈圈旋繞的眼鏡罷了。那老學究見到劉旺男之後馬上變得和顏悅色,臉上的呆板和迂腐也都化作了一縷奉承之氣。“雲之仁兄,尊駕了,有何貴幹?”

“拜託仁兄,我兒子到了上學的年歲,想要向吳老先生求學問,還望老先生賜教。”劉旺男滿面和氣,那旁邊的兒子卻仍像螞蚱一樣到處亂跳,不得安生。“好說,好說,劉老爺的少爺我怎麼敢不教呢?”吳老先生輕輕撫摸着那劉雲蘭的頭,那頭卻因剃成寸頭變得很扎人,直扎得人手掌刺撓撓的。“我吳某人一定好生教少爺,將畢生所學教於少爺。”劉旺男便連忙叫雲蘭拜過先生,那雲蘭也實誠,“噗通”地跪了下來,那拄拐吳也笑着曲着手作揖。

那段時間劉雲蘭總是由府中的兩個下人保送到吳傢俬塾,那雲蘭便天天要求下人給他帶好吃的東西,今天是村口賣的鍋爐爆米,明天又是那串火紅閃亮的冰糖葫蘆。那些下人平時在劉家給的零碎錢不少,也就沒有跟老爺說這些,以免老爺又該覺得自己小氣了。

古人言語得挺有理兒:“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

劉雲蘭不是讀書那塊料,他身在曹營心在漢,誦着些《論語》《中庸》之類的古典名籍的時候,心卻已飄出九萬里風鵬之外,想着那村門口木匠李做的些淫巧木具。一日,劉雲蘭又對李四說,“你去幫我弄一把彈弓來。”那李四爲討小主人歡心,第二天就去找村口的木匠李了。李四跟木匠李討價還價,本來作料不過一兩文銅子兒錢硬被木匠李擡高成了一兩碎銀子,又巧舌如簧地說着什麼自己的彈弓是用上等的木材磨製而成的,什麼連彈弓綁的繩子都是用鱷魚皮做的,保證打鳥蛋一打一個準。李四說你這最多隻能給十文錢,咬咬牙便給了他。那木匠李一面拿着那彈弓的時候還在抱怨着這麼便宜賣與你,真是挨天殺的,背過身的時候卻又笑了起來。

那李四手持着那看起來光滑做工精巧的彈弓,不由得抱怨起來:“什麼狗孃養的彈弓?要我十文錢!唉——”他心底又思慮着這木匠李訛人不訛窮人,如果自己兩袖空空如也的,那木匠李也就不將分說的賣與他了。

李四回到家後便見到了在家裡躍躍欲試的劉雲蘭,那野孩子盼着這彈弓披星戴月的,見了這彈弓,眼睛裡也直射電光,立馬給它奪了去。劉旺男是不容許這種低俗的器具出在老劉家的,至少是不會讓劉雲蘭拿到這彎彎曲曲木頭做成的東西,他了解兒子,如果將這種彈弓送與他,那他便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了,哪裡還有讀書什麼事。

那劉雲蘭拿到了這彈弓,就彷彿跟那潑猴得到了金箍棒,到處逮着機會就拎起彈弓揪着石子到處亂彈。或彈向那飛行的麻雀,抑或是歪歪扭扭爬將過來的蝸牛。過去一切的知識,像一顆顆香氣馥郁的果子,箭矢般墜落在地,拋在腦後,直散落到九霄雲外了。每當劉旺男快要回到家的時候,李四就充當劉雲蘭的情報兵——總是在劉旺男回來之前給正在玩得不亦樂乎的劉雲蘭通風報信。那劉雲蘭也飛速地抄起儒學經典,在那裡“之乎者也”地念了起來。

過了幾日,劉雲蘭已經開始不滿足在府中玩這彈弓,在書堂揹着《論語》的時候又想起了那油亮亮的寶貝,拄拐吳是個嚴師,號稱是“皇子來了都得規規矩矩。”但真當劉旺男的兒子到了草堂,那拄拐吳卻表現出一副哈巴狗的模樣,無論那潑猴如何發呆打諢,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常常劉旺男問及兒子學習,就敷衍地回着“天賦異稟”之類的鬼話。沒人時就喃喃“強龍不壓地頭蛇”,搞得憤憤不平的樣子。

東窗事發是在冬天的一個和煦的早晨,那天早晨按照慣例拄拐吳安排了書童們晨讀任務,待到正午時分再進行提問。往往提問這個環節劉雲蘭是缺漏的。拄拐吳知道他平時插科打諢,也不好提問,給雙方自找沒趣。劉雲蘭上了一會兒晨讀便走了神,其他各種曰乎讓他厭倦至極。

外面是難得一見的晴朗,初冬的清晨總帶着點爛漫, 微寒的小風蕭蕭地吹起地上剛剛落下的梧桐葉,漫無目的地在天上飛着,湛藍的天空鑲着綿乎乎的雲彩,麻雀三兩隻在樹枝上“吱吱呀呀”地叫着。劉雲蘭望着這麻雀,便覺得射下來也好奪個頭彩,便拿出他那珍藏的寶貝,那寶貝還是油光光的,在太陽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刺眼。

旁邊的王來早就注意到了這雲蘭帶來的彈弓,他不知道那是劉家的大少爺,便想借來玩玩,劉雲蘭不給。那王來便伸手去要搶了來。劉雲蘭便拿手阻攔,吼道“這是我的!誰也別與我搶!”兩個人便扭作一團廝打起來。兩個人雖然年齡不大,拳頭力氣倒是不小,你一拳我一拳地打得眉額兩邊鼻青眼腫,泛着青紫相間的紅印。周圍剛還在讀書的書童們也都像人潮一樣湊了過來,排在一起圍觀着,堵得草堂密密實實,如同禿嚕禿嚕冒着地翻着的海水,往外兮兮地溢着。在爭搶的過程中,劉雲蘭一個踉蹌,竟將那彈弓甩到了孔子畫像上,把孔聖人那高貴的頭顱砸掉了,只剩下半截身軀呆呼呼地站着。此時便有一個平時管其他書童的領頭的便三步併成兩步,趕忙地跟吳學究報告此事。

吳學究聞此訊息,面紅耳赤,腮似獼猴,教書幾十載,從未有這等事情發生,而挑起事端的又是劉旺男家的兒子。他心想:“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飛速地趕到了草屋,扭起了王來的耳朵,王來齜牙咧嘴地痛叫着,待到處罰完王來之後,他又冷冷地朝着劉雲蘭說道:“我這小廟,容不下你這尊貴大佛,另謀高就吧!”說罷,便把劉雲蘭趕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