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難能來北邙山一次,巡查了工作,又召了離家駐邊的官員設宴犒賞。平日裡霍遇揮金如土,在這偏遠的地方也有酒池肉林的法子,但許多觸及太子底線的事,都在太子來之前就抹去了痕跡。
太子自幼讀聖賢書,爲人剛直,若手下有人做出越界之事,皆嚴懲不貸。
太子在意的那些禮道之術,霍遇全看不上,只是他是太子,又是兄長,很多時候不敢當面讓他難堪。
沒有歌舞的宴像是沒加鹽的菜餚,索然無味。
是個下弦月的晚上,轉眼已經快到十二月了。
期間一個奉酒的胡女不慎打翻酒杯,灑了太子一身水,太子溫文有度,反倒安慰那奉酒胡女。
霍遇不禁想到了初見卿卿的時候。
今年永安府的秋色來得太晚,到了十月瓢潑幾場秋雨下罷,紅了滿城楓葉,十一月末才落了幾場大雪,將整個永安府用銀裝包裹。
謝雲棠走在沒腳的雪地裡,擡頭向上望,樹的繁枝將灰色的天割裂開,見她在雪地裡立足,桑諾忙拿來披風披在她身上。
謝雲棠身量高,桑諾還得踮着腳。
謝雲棠從北邙山回來,在秦關遇到北上的太子,自那次會面後桑諾再也沒見謝雲棠笑過。謝雲棠習慣對人冷臉,但這次時間似乎有些久,皇后召她入宮都被她拒絕了。
謝雲棠並未在雪裡站太久,她道:“替我梳妝。”
謝雲棠每每去消香坊,都會濃妝豔抹。她原本長着一張疏離的面容,配以豔妝,倒更無人敢靠近。
消香坊是永安府文人尋歡做樂的地方,不少才子佳人於此邂逅,書寫了一段段傳奇情緣。
明明是個風月之地,掛的牌匾卻寫的是“無關風月”四個字。
四個字寫盡滄桑,彷彿能窺見題字之人的模樣。
消香坊坐落在永安城南鬧市之中,車水馬龍、人聲鼎沸。賓客往來,只爲風月。
謝雲棠繞過主廳,沿一段羊腸小徑,步行通往幽園深處。
走過小徑,重見天光,梅花成簇盛放,彷彿將滿城芳華都盡落在這一處。
園中丫鬟見了她,驚道:“小姐今日來,怎不早些通知,奴婢好去備些甜點小食等候小姐。”
裡屋一陣嬌笑傳來,將氣氛變得尷尬。丫鬟心道大事不好,惹了謝雲棠不悅,都要挨板子。
謝雲棠道:“引路。”丫鬟硬着頭皮道:“是,小姐。”
裡屋的門只是虛掩,一推即開。
房門冒然推開,屋內的女子受驚,提筆的手一鬆,筆落在紙上。
謝雲棠氣勢凌人,諸多男子見她也怕她幾分,那女子已是渾身發抖,跪在謝雲棠腳下:“小姐……奴婢……”
謝雲棠餘光掃過在胡榻上支頭翻書的清潤男子,他全然不受屋裡動靜的影響,投身那缺頁的殘籍裡。
謝雲棠睨着腳下跪伏的女子,道:“都用上公子的書案了,也未能得公子青睞,消香坊留你何用?自己去領罰吧。”
男子並不阻攔,謝雲棠吩咐守園丫鬟:“浮春,你帶她去受罰吧。”
浮春領那女子走出屋,又將門闔上。
謝雲棠徑自坐於椅上,揚起妖豔的臉,道:“人我給你帶回來了……至於孟姑娘……我瞧着霍遇對她動了心思,她又已經是霍遇的人,即便太子出面,未必能夠帶走。”
聽到她說那句“已經是霍遇的人”,男子一怔,他闔上書起身,走到謝雲棠面前,擡起她下頜,“你方纔說什麼?”
謝雲棠順勢站起來。
她在女子中雖算身量高的,可還是比對方矮了些,氣勢不再。她確認自己剛纔的話被聽了進去,沒有再重複的必要,“晉王品性雖惡劣,但那張皮相是不差的,孟姑娘又是情竇初開的年紀,我倒瞧着孟姑娘對他也有些動心。”
“你們鄴人都是這般無所顧忌?她今年纔多大年歲?霍遇又是何人?怎能叫她跟了霍遇?”
“公子是否太久沒顧着消香坊的生意?這消香坊的女人,哪個不是十三四歲就開苞的?你心疼她,怎不見心疼心疼這些女子?”
男子轉身,背對着謝雲棠。
“你見過她了……她……多高了?如今又是什麼模樣……”
謝雲棠傾身上前,雙臂環住“公子”勁瘦的腰身,“我想要你了,給我,我就告訴你。”
她故意擡起酥乳,在男子背後摩挲。
今夜她的脂粉味異常濃,但又並不難聞。
她的想要,是命令。
兩具軀體在炭火營造的溫暖中碰撞,卻沒能拂去寒冬的冷峭。
謝雲棠向來強勢,也只甘在牀底之間將她的傲骨鬆一鬆,叫他一聲“好哥哥”。
她對自己的親兄長也直呼其名,這一聲“好哥哥”酥麻入骨,叫得臨界的男人終於泄身在她體內。無論如何,身體是快活的。
謝雲棠體寒怕冷,事後總得依在男人懷裡。
她的妝容已褪去,只剩一張潔淨的臉,歡愛之後的她慵懶似只貓微眯眼,卻眼放桃花,媚態天成。
“今早皇后又召我入宮,她幾次三番召見,無非是想把她侄女也塞進晉王后院裡。我見過那姑娘一面,也不知皇后何來自信……”
“想必皇后自己也是沒有信心,纔將此事託付於你。”
“父兄都同我說,男人三妻四妾是很正常……叫我放寬心……呵,晉王三妻四妾與我何干?倒是你,我不管你心裡有誰,這輩子只能有我一個……”
謝雲棠佔有慾是轟轟烈烈的,她也懊惱,追逐自己的人不在少數,就偏偏看中了眼前這人。
她將他從亂葬崗撿回來那一刻,就想霸佔他一輩子。她知道太子對她一直有情愫,若不是因太子與他氣質有些相似,她懶得去求太子幫忙救人。
她突然想到一詞,嬌媚一笑:“公子,你我不正是姦夫淫婦麼?”
身邊的男人只在情事上偶爾會有動容,他難得眉頭一皺,“郡主不該作踐自己。”
謝雲棠咯咯直笑——“你倒知道在乎我了。”
冬夜泣雪,謝雲棠立在書案前寫字,寫的是“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公子有她身後環住她柔軟的身子,卻在看到這幾個字後,神色黯然。
---‐--‐--‐--‐--‐--‐--‐--‐--‐--‐--‐--‐--‐--‐--‐--‐--‐--‐--‐--‐--‐--‐--‐--‐--‐--‐--‐--‐--‐--‐--‐--‐--‐--‐-‐霍遇從來都瞧不上太子的性子,諸人稱讚太子仁德,但有時又顯得婦人之仁。
太子命人守在屋外,和霍遇提起要走卿卿的事,他給的理由很合理——卿卿是霍珏姑母,不應死在這個地方。
霍遇雙腿搭在案几上,嘲諷道:“皇兄這是急着給謝雲棠那丫頭獻殷勤呢,很可惜你們不該把如意算盤打到我的頭上。”
“你不是很喜歡那位姑娘麼?難道你不知道他們都是要死的?”
“她不會死的,等將匈奴人逐出木那塔草原,我會帶她回關外。”
“你倒想的容易!一旦開戰,第一批送死的肯定是這幫前朝人……你如今放她走,爲兄還可以替她安置身份……”
霍遇眼睛裡的玩世不恭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篤定。
“皇兄放心,我既不會讓她死,也不可能讓她走。”
太子見明着是要不來人了,便想再用其他的法子,正在這時,潘姐敲門,說是送茶點來的。
霍遇叫她進來,卻見潘姐身後跟着的卿卿。
她端着盛茶水的木盤,步伐輕柔卻又穩重,已和他第一次見她的模樣大不相同。
那時她在底下奉着酒水,雖然看起來鎮定,但一雙眼神采奕奕,寫滿好奇。
她對這個地方已經沒了好奇心,取而代之的是爲之使命的、麻木的恨意。
太子和潘姐離去後,霍遇關了門,問道:“方纔我與太子的話你可聽到?”
她垂着眸子,“聽到了,王爺說……要讓戰俘營的人去送死。”
他雙手負於身後,模樣閒然,輕笑道:“那你可得在死之前殺了本王。”
他執起卿卿的手,置於自己心口的之上:“這裡。”
那裡如雷鼓敲動,有什麼東西以強有力的節拍撞擊着卿卿的手心——這是一個成年男子的心跳,裡面跳動的那物,有着頑強的生命力。
“下次不要戳錯地方。”
“王爺願不願意和我打個賭?”
“嗯?”
“我若殺了王爺,王爺就送我回故土,將我葬在西山荒墳裡,若我殺不了王爺……”
“你若殺不了爺,爺得向你討個東西。”
“什麼東西……”
霍遇摟住她的腰,抵着她額頭,低聲道:“本王想要個孩子。”這是第一次不用藥物和催情香助興的結合,霍遇習慣橫衝直撞,怎麼痛快怎麼來,卿卿險些疼死過去,她在事後蜷縮成小小一團,覺得這個姿勢能夠將她保護起來。
霍遇舒展着躺在一旁,伸手在她赤裸的背上,五指無序地敲擊。
他想起以前聽過的一個笑話,說是一個乞丐,無意間吃了一次地主家的佳餚,在那以後再也吃不下去乞討得來的餿飯剩菜,最後活活餓死了。
他雖不似乞丐那麼落魄,但卿卿的身子卻比佳餚更誘人。也許世間尚有更美味的,但這一段時間,他只迷戀這一種滋味。
“霍煊在你家中過得如何?我記得她以前挑食,出行都要帶專門的廚子。”
“我家中的膳夫都是在御前侍奉過的……從未見煊姐挑剔。”
他注意到卿卿稱呼霍煊爲煊姐,而非嫂子,看來霍煊和她是真的親厚。
“瑞安城的冰糖雪窩,桂花糕、米粉肉、椒鹽酥蹄兒、還有各式各樣的小糖人,煊姐都帶我吃過。”
霍遇在瑞安城的街上曾看見過這些小吃攤,都是些小孩子和窮苦人家愛吃的玩意兒,他提不起興致。
卿卿也沒想到自己還能記起這些瑞安城的特色食物。
只聽霍遇幽幽開口:“木那塔的食物單調的很,一頭羊,燉了又烤,生烤熟烤,翻來覆去,都是同樣的味道,折騰不出更多的花樣。”
可儘管口味單調,也只能在回憶裡搜尋那味道。卿卿八歲離家,在北邙山生活七年,對她來說,這裡是異鄉,也是家鄉。
霍遇十三歲上戰場,每次南下必經北邙山。他曾於北邙山與孟尚的軍隊對峙半年之久,其後佔領北邙山,又在此駐守半年,那時未曾料到數年後又被貶於此。對於霍遇來說,北邙山也是另一個家鄉。
說起北邙山的種種不好,卿卿和霍遇有了共同話題。
夏季炎熱冬季酷寒,夏有雷暴冬有大風。
他們來自天南地北,卻同生根與北邙山,不論此生最後魂歸何處,都已深深刻下北邙山的烙印。
霍遇把玩着她的頭髮,二人黑髮交疊,竟分不清是誰的。
漢人有句話,叫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
這是霍遇從前聽漢人士兵結婚時喊的,軍旅中一切從簡,沒有條件辦一場像樣的婚禮,他們就剪了雙方的頭髮綁在一起做信物。
卿卿頭皮一陣緊痛,她眼裡閃着淚花,含恨問道:“王爺要麼就一刀殺了卿卿,折磨我做什麼?”
“一刀殺了你……正合我意。”
他抽出枕頭下刀鞘裡的匕首,朝卿卿耳側揮去,卿卿一時悲憤胡言,沒想他真會拔刀。
刀子是落下了,卻不落在她的腦袋上,而是在她的耳邊割下她的一縷發。
“王爺這是做何?”
“你到底是哪裡來的妖?本王竟恨不得將精元都被你吸走……”
他又不規矩了,手指在卿卿體內攪動,她難受地閉眼,註定逃不開這羞辱。
“本王用遍了尤物,還是讓你給逃過。卿卿啊,你要如何補償我的損失?”
“我從不欠你的!”
他狠,她也狠。
“本王的精氣被你吸走,心神也被你勾走了,你怎能說不欠?”
“你殺了我罷……我殺不了你,活着還有何用?”
淚珠子沿着她兩頰滾下,看得人心疼。
“還不是時候。叫聲‘七郎’來聽,本王就放你一馬。”
“七郎……啊……放過我吧!”
“小東西,本王一根手指就能讓你痛快死,你還指望逃去哪裡?”
他帶着純粹的報復心蹂躪,卿卿痛不欲生,卻又無顏去死。霍遇說得沒錯,他有本事讓她生死不能。他是年紀漸長,但劣性全被她激出來了。誰叫她過分固執?卻又美好,這世間曾入他目的每一樣珍寶,都不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