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記憶盡失

(第七十二章)

桐花開了。

夜半, 風狂雨驟。不知怎的,慕廣韻突然就想到,清影殿前的白桐, 花期到了。

薄媚身中四箭, 肩上兩支, 手臂一支, 手背一支。腰傷也撕裂了, 雖都不是致命的傷,但加在一起,卻險些要了她的命。

慕廣韻一直在旁看着, 看着她被人搶救、止血、幾番命懸一線、堪堪撿回命來、然後昏睡。然後夜深了,所有人都退下了, 他仍站在牀邊, 靜靜看着。

眼下神農古歷四月中, 距離開戰已經三月有餘。孟寒非正帶人圍困北狄墨頤聯軍,最新傳來消息, 說兩軍對峙,相持不下。是他下令不要莽撞剿殺,只先圍困,斷其糧草。至於接下來怎麼辦,還等城中他的消息。

而他在等薄媚一句話。薄媚仍未醒。所以他不離牀邊, 在等。

他是夏曆二月流亡東戈的, 東戈國君甚是感激他的到來, 因爲替自己國家解決了一件十分頭疼的大麻煩。但其實慕廣韻流亡的初衷不是爲救東戈。或者說不止是爲救東戈, 順便而已——

一則, 蒼慕、流火、東戈三國聯盟中,流火獨大, 野心畢露,爲了與之抗衡,也爲了起碼的自保,蒼慕需與東戈保持良好關係;二則,司徒涼心多次來信求助,司徒涼心是他十分看重的朋友,他義不容辭;三則,逼薄媚借兵,好談條件。

一切都在掌握,包括東夷踏平常棣,一路東進。其實東夷是不自量力,一介海上蠻夷,人數寥寥,非要學慕廣韻當年左右開弓一石二鳥。其實它若一開始就集中軍力對付常棣或東戈其中之一,必然輕鬆許多。它偏偏有野心而無謀略,多年來毫無章法,常棣騷擾一下,東戈又騷擾一下,到頭來激得兩個死敵國家聯起手來,一致對付它,東夷險些被打出海外去。

所以說慕廣韻建議東戈只堅固自己防禦,不再管常棣,算是推了東夷一把,讓它在東戈碰壁後轉而專注進攻常棣,這才得以一路攻進樂邑。

孟寒非問過他,你不是說過要“尊王攘夷”?怎又能容忍夷族踏平我族一個國家了?慕廣韻笑說,是要攘夷啊,你看,這不就要去攘了麼。孟寒非笑罵他,老狐狸,心狠手辣。

到此,目的達成,坐等薄媚。然而薄媚遲遲不來求援。倒是天子派人來了幾次,他均視而不見。

真是奇了怪了。都逼她到這份上了,還在死扛着做什麼?俗話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哦對了,她又不是好漢。

到了四月,他不能再等了,起兵北上,主動出擊。孟寒非問他,眼下局勢,何不乾脆坐看北狄滅了樂邑了事?反正遲早也是要這個結果的。慕廣韻只說不可不可,時機未到,又拿出“尊王攘夷”說事。

孟寒非問他,廣韻,究竟是時機未到,還是你自己想把這遊戲玩得長久一些?

慕廣韻愣了下,發覺自己答不上來這個問題。還是趕來了,沒有猶豫。不知爲何心中竟還有點慶幸,他若晚來半刻……薄媚怕就沒命了。還好,還好。

“慕廣韻……”牀上傳來薄媚氣若游絲的聲音時,慕廣韻下意識看了眼窗外。也不知是天未明,還是明瞭又黑了。

“什麼?”他俯身過去,自己都嫌動作有些急切,嗓音也是許久未開口的乾啞。他看到她如紙蒼白的臉,乾涸失色的脣上兩道鮮紅的裂痕,他覺得觸目驚心,本能想替她潤溼……喉嚨輕微吞嚥一下,他轉眼去看她顫巍巍的眼睫。

“慕廣韻……”

“我在。”覺得這兩個字不好,又改道,“你說。”

“幫我……”

“什麼?”

“幫我……”她眉頭深蹙,睜不開眼,如在夢中掙扎。慕廣韻不知她是否在說夢話,又等了良久,方纔開口:“要我幫你什麼?”

“幫我,幫我……”她果然是在做噩夢,汗涔涔一身,掙扎吶喊,萬分痛苦。慕廣韻看她許久,伸手幫她蓋好滑落的被子,手背觸到她頸項的溫度,燙得灼人。她感覺到異物,猛地伸手捉住他的手,如緊握救命稻草。

“幫我、幫我開門……爲什麼、爲什麼沒有人……來開門……”她口中越是喃喃,他心底越是沉重。一時間,心裡起了種衝動,很想殺人……終於嘆一聲,喚來門外隨從,命出城傳信,令孟寒非正式與北狄開戰,千里追擊。

“這可是你求我幫忙。”慕廣韻抖出一張契書,湊過去印了薄媚手印,又端端正正疊好收回懷裡,“早這樣不就好了嗎?你說你是何苦?”

慕廣韻起身去部署自己帶來的人馬,雖只十萬,卻是個個精良,驍勇善戰。北狄圍城多日,精力幾近耗盡,他的兵馬又自更外層包圍北狄,內外夾擊,攻他出其不意。現下對方已亂了陣腳,分散潰逃。孟寒非乘勝追擊,不知眼下半日過去,追到了哪裡。

又去向監軍陽正甫、守門令陸辛、樂邑各方守將出示薄媚方纔“畫押”的契書,說你們歲黓公主請我出兵,我要接任你們的主帥之職,你們服是不服?

將士們連連稱“服”,心想慕廣韻一向戰無不勝,白歌精兵也甚是勇猛,他作主帥,總好過一個無知女子。更何況他跟公主殿下有過那麼一段舊情,好歹是樂邑駙馬,念在這情分上,也十二分靠得住。

轉回屋中時,薄媚被輕微開門聲驚醒,猛地自牀上坐起身,愣愣望着來人,目中迷惘。慕廣韻在門口頓了頓足,張一張口卻什麼都沒說,關上門走了進去。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看她良久,笑道:“醒了?”

“……慕廣韻?”薄媚啞聲喚了句,而後垂眸,似乎在極力回憶昏睡前的事情。大約是記起來了,他救她於城門下,天寒地凍中那絲暖意……她擡頭道,“幾時了?”不等回答,又道,“外面如何?”

“放心。東邊無事了,我來時已勸說東戈出兵,阻截東夷,保護樂邑;至於城外……寒非已去應戰,北狄盡顯敗勢,已落荒而逃……”

薄媚頓了許久,不冷不熱道:“多謝。”

“不必。是你求我出兵。好歹夫妻一場,你既求了,我怎能拒絕?”說着取出那張契書,要攤開來給她看,“喏,這是你代樂邑對我立的承諾,若戰勝……”

話沒說完,卻見薄媚突然抱頭蹙眉,咬牙低哼,汗珠大顆大顆墜落,擲地有聲,彷彿很痛苦的樣子。起初以爲她是傷口發痛,後又覺不像,突然想起一事,他心下一沉,道:“可要銀針?”

薄媚點頭。

“在哪裡?”

薄媚指了指屏風後的箱子。慕廣韻收起契書,找來那小匣子。卻沒直接遞給她,而是自己打開來,隔了三丈遠距離,站了一站,狡黠問句:“若不看這些簿子,可就前塵盡忘了?”

“慕廣韻,你給我……”

“看來是了。”慕廣韻輕笑一聲,卻並未動什麼手腳,拿着匣子走過去。眼看薄媚手指無力,卻仍顫抖着去摸那盒中銀針,摸出以後,又一枚一枚扎入自己頸項肌膚,萬分吃力,受傷的右手幾乎使不上力氣。

慕廣韻看了一陣,伸手過去截了她受傷的手,奪過銀針來替她扎。又拿起一根要扎時,不由得蹙了蹙眉:“這針上的紅色,爲何比上次斑駁?”

“因爲……那是……用一種藥、浸泡過的……”

“藥呢?何不再浸一浸?”

“藥……用完了……”

慕廣韻沒有說話。半晌才道:“用完?就是說,再也沒有了?”

“給我記憶簿。”薄媚已昏昏欲睡。

慕廣韻將匣子推開一些,推到她夠不到的距離外。而後俯身過去,將手中最後一枚銀針扎入她耳□□位。這一根已經幾乎沒了顏色。

扎完之後,他卻遲遲沒有撤開身子,將那近近的距離,保持了很久。實在是,太近了,近得都感覺陌生。他都懷疑,夫妻這麼多年,他們是不是從來沒有這樣靠近過。她散亂的髮絲,幾乎搔着他的鼻尖了,有些癢。

薄媚似乎覺得尷尬,要躲,卻被慕廣韻伸手按住,按着肩膀,用了很大的力氣,便製得她動不了分毫,幾乎要把那裡的傷口撕裂了。聽到她鼻中悶哼,他方纔想起,忙斂了手上八分力氣,卻不放開。他微微偏頭,本想去看她,怎料鼻尖卻劃過她的臉頰。兩人都是一滯。

“會忘記麼?”慕廣韻仍不退開,彷彿有意耳語般,在她臉頰旁輕聲地問,“藥用完了,你會忘記麼?”

他的吐息打在她臉頰上,溼熱酥癢。薄媚本就已神識昏沉,不知怎的這下覺得連心上也似亂了分寸,雜亂無章地鼓着。她有些恍惚,覺得這莫名纏身的灼熱氣息,如鬼魅如蠱惑,怎樣也甩不掉,卻也承受不來。

她感覺暈眩,記憶流逝的感覺比往日來得都快、且更明顯。她全力去掙脫慕廣韻的手,想要爬去牀邊拿取几案上的記憶簿,牀與几案幾間隔着一個慕廣韻:“再不回顧,便會忘了……”

手將要觸到匣子時,身體卻重心不穩,險險栽倒,順便打翻了匣子。慕廣韻穩穩接住了她,剛好讓她落在自己雙臂間,順便一手接住了匣子,沒令它砸在薄媚身上。

慕廣韻也不放手,索性就着這個姿勢靠坐牀頭,雙臂將她環死,伸手到她面前翻開簿子,道:“看你辛苦,不如我念給你聽。”

“不用……”

“別客氣,小時候我娘就是這樣唸書給我聽的。”慕廣韻將她如孩子般鎖死在懷中,一點不覺尷尬,猶若無其事地玩笑,“姐姐也是這樣給我念書,我也是這樣給子衿唸書……別動,不是來不及了麼?好好給我聽着!”

薄媚奮力掙扎,他卻用更大的力氣鎮壓。直到她喪失力氣。他開始一字一字將簿子上的記憶念給她聽。不時將漸漸沉睡的她喚醒,強令她認真聽他念下去。

唸到有關他的部分時,也未作任何修改或是刪減。其實也動了這樣的念頭,可是想來想去,無從修改,便是修改了也毫無意義。於是如實唸了。

順便把還來不及記在簿子上的、那日他救她於城門下的事情,也說了一遍給她聽。

……

她終於睡去,簿子也念到了最後一節。最後一頁上,記着“封蒙倒,心頭血竭”的事情,也記着金衣盲眼男子說心頭血不可久用的事情。慕廣韻合上本子,稍一偏頭,便蹭到她的發頂。彷彿這才意識到這個姿勢是多麼的親密無間,出了好一會兒神。

她眼睫上……那紅色的痕跡,是什麼?是乾涸的水痕嗎?慕廣韻回神,欲伸手去觸碰時,方纔發覺手臂有些麻了,稍一動就牽心牽肺的難受。原來不知不覺,已被她枕了半宿。

他抽身離去。

出了門,滿城月色。新建的空城,還來不及充滿人煙,甚至來不及栽種花草樹木,光禿禿的街景,滿是霜寒。

今夜……這是在做什麼呢?他想。

反正,就是本能地,不想讓她失去記憶。哪怕是不好的記憶,也想讓她留着,一定要讓她留着,就當留個烙印,總比空白要強。若是讓她盡忘前塵,重回無憂歲月,總有種便宜了她的感覺,這樣不大公平。

三日後孟寒非回來了,說追擊三百里,北狄回到大本營,集結了全部軍力來對抗。他看窮追下去不好取勝,於是在三百里外劃界,留軍駐守,自己回來稟報了。

慕廣韻首肯道,窮寇莫追,是該歇戰計劃下一場戰役了。

當日清風朗朗,午後,慕廣韻在房中看到薄媚不離身的“鶴舞雲天”琴,撩撥一二,覺得音色蒼古清絕,彈來甚是得手,一張曠古好琴。愛琴之心勾起,便攜琴出門,欲找個清靜之地閒彈一二。奈何院中無樹,便找了塊乾淨磚石,席地而坐,轉弦調音,隨心隨性,彈了起來。

彈着彈着,山風入耳。彈着彈着,心思縹緲。彷彿身在世外,微風拂面,閉目所見,皆是雲和山的當年……

當年山中一羣純真友人,一份赤誠熱情。當年山中,三月教習琴藝,兩下暗生情愫……一場風雪,付了一顆真心,定下平生愛戀……

彈着彈着,就入了《秋水》曲調。

延俊同蕭長史前來稟報軍情時,慕廣韻手不罷弦,卻斜睨二人冷冷出言:“你們公主三日未醒,有事晚些再來吧。”便有白歌兵士把守房門,舉劍攔住二人。

蕭長史不滿道:“喂,既然知道是我們公主,憑什麼我們不可以見你可以見?還要你的人來把守?!你別是對我們公主圖謀不軌!我告訴你,你敢動公主一下試試!看我不……看我不……”

不怎樣?慕廣韻覺得好笑,懶得理他。笑也懶得笑他,只雲淡風輕繼續撫琴。“延俊,我問你,”他自己也不知怎的,突然無心地來了一句,“你在樂邑皇宮中多久?”

“十八年。”

“那麼,你們公主十四歲到十七歲之間,可曾外出,去過什麼遙遠的地方?”

延俊想了一想,如實道:“那三年她都不在樂邑,外出遊學,剛剛好三年。”

“哐——”一聲巨響,慕廣韻四指絆在琴絃間,撥剌裂帛。絃斷了兩根,彈在他臉上,劃出兩道血痕。他默然良久,再發聲時聲音低沉,含着些紊亂氣息:“你說……她遊學三年?”

“……是。”延俊爲他語氣中的異樣感到顧慮,卻不知哪裡不對。

“去哪裡遊學?”又道,“爲何與她記憶簿中寫的不一樣?”

“這我不知。主上私事,我等不知詳細。”

還欲再問什麼,卻聽房門“吱呀”打開。所有人都噤聲了,只聽那一把清泠虛弱的嗓音自背後響起:“這是……哪裡?”無比茫然。

慕廣韻愣了下,不知怎的心下一沉。好像感覺到,有些努力……白費了。終於還是,白費了。

“這裡是瑬山山北,固城啊。我們在與北狄交戰,公主你……忘了?”蕭長史道。

“你是何人?”薄媚脆生生地問。

“……我是蕭長史啊,公主你不認得我了?公主殿下……你可別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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