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兒, 你替我將絳瞳的魂魄送往無憂殿。”
“無、無憂殿?!”捧着殷仙人遞過來的琉璃瓶,小仙童眼睛瞪得滾圓,下巴都有點合不上的意思, “師父, 您上次就已經擅自篡改了那獅子精的輪迴, 這次又把已經碎掉的魂魄重新收集起來, 還……還打算送往無憂殿, 您不怕天后娘娘怪罪麼?”
“什麼叫有恃無恐,你不懂麼?”殷仙人仍是一臉的氣定神閒坐到了那面窺仙鏡旁,懶懶的看着鏡子中一名鬍子拉碴滿頭灰髮的男子在對着一塊無字墓碑喃喃自語, “天后雖然心胸狹窄,卻也並非不分輕重, 她犯不着爲了一兩個孤魂野鬼跟他的公公過不去。”
“……”
小仙童無語。他倒忘了這茬了, 現在的天后的確是自己師父的媳婦啊, 不過天后不敢得罪的肯定不是這位公公,而是無憂殿的另一位公公。
就這樣, 小仙童將那隻閃着幽藍光輝的琉璃瓶小心收入衣袖中,然而便輕裝出門了。無憂殿,那路程可不是一般的遠,這一路上也註定充滿坎坷。小仙童有些無奈,暗道自己一定是前世造了什麼孽被師父知道了, 所以這輩子就變相的讓自己還報。
正在怨念着, 纔出門沒走多遠, 前面就有一大幫人踩着七彩祥雲氣勢洶洶的迎面趕來了, 小仙童還在納悶, 自己天界都沒出怎麼就遇上攔路的了。定睛一看,來的人正是那個心胸狹窄的天后娘娘, 小仙童下意識的渾身一抖,那琉璃瓶登時從袖管抖了出去,來不及去管瓶子,天后已經領着一幫女官侍婢矗立在小仙童跟前。
“參見天后娘娘!”小仙童急忙低頭行禮。
“這不是殷仙人家的童兒麼?你這是要去哪兒啊?”
“呃……小、小仙是要替師父去凡間找一把他上次遺失的扇子。”
“果然又是去凡間,一把扇子值得他老人家那麼惦念麼?”
小仙童信口胡謅出來的謊言,天后顯然不信。好在他們家師父被天后找茬的情況也不在少數了,他也就練就了一身自圓其說的本事。至於誑語犯戒的事,自然有他師父幫他頂着不怕,畢竟這一千年來,天后並沒佔到過什麼便宜。
“回娘娘話,那扇子跟隨師父已久,已頗具靈性,師父是怕留它在凡間會惹出什麼事來。”
“既然是如此貴重之物又何以會丟失啊?”
“這個就說來話長了……”
“好了,”眼見小仙童要開始長篇大論了,天后索性打斷了他,“要去便快去,等真出了什麼事,你和你師父都難辭其咎!”
“是,多謝娘娘提醒,那小仙這就走了。”
總算是沒被天后發現什麼,小仙童暗暗吁了口氣,急忙下界去尋找方纔不小心跌落下去的琉璃瓶了。要知道,惹惱了師父比惹惱了天后還可怕……
◇◇◇◇◇◇◇◇◇◇◇◇◇◇◇◇◇◇◇◇◇◇◇◇◇◇◇◇◇◇◇
“快看今天吃什麼,紅燒肉啊!很久沒吃過了吧,我可是光是聞到香味都流口水了。這可是蔡大嫂家新進門的兒媳婦特地爲我做的。猜她兒媳婦是誰?就是那天我跟你說的熒山孤女,我幫她解了魑魅的咒之後她就回到了家中,原來和她一起青梅竹馬的蔡公子一直在等着她回來,如今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實在可喜可賀啊!你也很高興吧。”
一個頭發蓬亂衣衫破舊的男子坐在一塊無字墓碑前,端了個盡是缺口的飯鉢飯,嘴裡邊嚼着飯邊說個不停,滄桑的面容上卻堆滿了笑意。墓碑前放了一碗紅燒肉和一碗地瓜,偶爾有幾片火紅楓葉飄入碗中,他身旁卻再無他人。
不知情的人自然以爲男子已經瘋癲,然而住在這蓮城的居民卻都知道,城外住着一個很道行很高的道士,那道士因與一隻蛇妖相戀犯下天條,被逐出了師門,而那蛇妖也是難得的癡情妖怪,爲了心愛之人竟逆天產子,最終落得魂飛魄散的下場,後來那道士將蛇妖的屍骨葬好,便從此守在墓前不再離開。
.
天色暗下來之後,曾雨辰才起身收拾好碗筷,走進了附近的一間破茅草屋內,然後點了盞油燈,從一個沒了櫃門的櫃子裡取了些黃紙和紅色染料過來,手指蘸了染料便在黃紙上畫起了符。
摻了水的油燈不時劈啪作響,火光搖曳忽閃,照得那張本就枯槁的臉更顯寂寥。屋外的蛐蛐叫得比雞鳴更嘹亮,清冷的月色將漆黑的林子灑上了一層銀輝。
曾雨辰顯然早就習慣了這樣的靜默與單調,畫完備用的咒符後又拿了塊碎布出來,細細的擦拭自己起的斬妖劍來。十年間日復一日,不曾厭煩。
轉眼已是十年,只是對曾雨辰來說,每一天都不過是前一天的重複,幫人捉捉妖,然後守在絳瞳的墓前跟它叨唸着每一天發生的事情。在其他人眼中,他除了還能降妖捉鬼以外,已經與一個瘋子無異。
時間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甚至活着還是死去都同樣沒有意義,因爲不管怎樣,這世上都再也不會有那人的影子,他只能將自己的心塵封在回憶中,用這樣的方式與那人永遠相守在一起。
茅草屋的門除了天氣很惡劣的時候,平時都是從來不關的,因爲沒有必要,也因爲有不少精怪動物偶爾會要借這裡當臨時的棲身場所,因此門外就算來了不速之客曾雨辰也很少去理會,反正呆不了多久“它們”就會自動離開。
這天晚上又來了這樣一位特殊的客人,烏髮披散,渾身一襲飄逸的雪白長衫,素淨清秀的五官亦如只用墨線勾勒,除了黑白再無其他顏色——除了那雙幽紅剔透的眸子。
來人悄無聲息,遊魂般飄進了屋子裡,曾雨辰只當又是個迷了路的孤魂野鬼,並未多加註意,仍是繼續擦着自己的劍,對方也就安靜的坐到他身邊,不言不語。
妖怪曾雨辰見得多了,但是像這種話少不找麻煩的他還沒見過幾個,於是又忍不住擡眼瞥了瞥對方,偏偏只這一瞥他便移不開眼了。
或許容貌並不相似,只是有着一雙相似的幽紅眼眸,可這天下間紅色的眼珠又豈在少數,真正讓他動容的卻是那再讓他熟悉不過的神情,恬然純淨,一如多年前的那個小傻瓜。
“你……”曾雨辰不由得有些激動,想要與“它”搭話,一時間又想不到說些什麼好,便隨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對方一臉迷濛的搖了搖頭。曾雨辰倒也不意外,除了一些執念太強的怨魂,大多數鬼魂都不怎麼記得自己生前的事,畢竟脫離了□□凡胎,也就等於脫離了苦海紅塵。
“呃……那你是迷路了?”
曾雨辰又試着問了句,對方仍是搖頭。曾雨辰這下有些奇怪了,“你不是迷路,那怎麼會跑到我這裡來?”
對方依舊搖頭,末了還綻開了一個淡淡的笑容。曾雨辰倏地一震,伸手便去抓住了對方的手。
那隻手光滑冰冷,卻輕盈得彷彿沒有重量,手的主人也沒有躲避,任曾雨辰拉着,曾雨辰卻反而像泄了氣般,方纔還神采熠熠的目光又忽然間黯淡了下來。
不可能的,“它”已經不在了,不可能是“它”,它們只是有些相像罷了……
失落的收回自己的手,曾雨辰也不再去看身邊這紅眸之人,轉而陷入了沉思。他又想起了十年前那人流着血淚最後對自己悽然一笑的模樣,這麼多年過去,每一次回想起來心裡還是會隱隱作痛,後悔自己爲什麼不能早一點記起所有,辜負了那人對自己的苦苦等待。
“辰……”
良久之後,耳邊忽然傳來一聲幽幽輕喚,似是來自腦海深處的記憶,又像是來自身邊之人的聲音。
曾雨辰先是愣了愣,跟着猛地轉過臉來望向那白衣紅瞳的人兒,問:“你剛剛叫我什麼?”
“……辰?”
對方有些不太確定的又叫了一遍,眼角仍帶着淺淺笑意。曾雨辰卻像被雷擊中一般霎時間僵在了原地,只有淚水一顆接一顆的從那雙已然蒼老的眼睛裡滾落出來。
這是上蒼給自己的奇蹟麼?怎麼會呢……怎麼會呢……
曾雨辰一次次在心裡反問着,對方也只是靜靜的看着他,脈脈無言。
“是……你麼,絳瞳?”
終於哽咽着問出心中的疑問,對方卻忽然一語不發的起身朝屋外走去。曾雨辰一慌,急忙跟了出去,然而沒追出多遠,那抹白影便消失在了茫茫黑夜之中,再無半點蹤跡。
“絳瞳!絳瞳!你在哪裡!不要走,出來見見我啊!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絳瞳……”
曾雨辰邊放聲哭喊邊四處找尋着,迴應他的卻只有幾聲淒涼的夜鳥哀啼。
.
傳說瘋道士家裡有天忽然來了個模樣很像那蛇妖的鬼魂,那之後不久瘋道士就病逝了,安葬他的是兩個年輕的女道姑,她們將他也葬在了那座無字墓碑下,碑上依舊未刻一字。有人說那瘋道士是思念成疾,終於到了油盡燈枯的一天,也有人說他是追着那蛇妖的魂魄投胎轉世去了。
蓮城的人們由於都受過那瘋道士不少恩惠,便湊錢出資替他建了一個祠,每逢過年過節便有人去拜祭。更有一些相愛卻不能相守的年輕人常常會去那裡求瘋道士保佑他們,希望他們的愛也可以不畏懼任何艱險,穿過重重阻隔,得到圓滿的結局。
◇◇◇◇◇◇◇◇◇◇◇◇◇◇◇◇◇◇◇◇◇◇◇◇◇◇◇◇◇◇◇
“送到了?”
“回師父。送……倒是送到了,只不過……”
小仙童撓撓腦頭,不知道該怎麼說清事情的來龍去脈。殷仙人低低嘆息了一聲,接着道:“不過還跟着把曾雨辰的魂魄也一起送了過去?”
“師父,這也不是徒兒想的……”
“罷了。那人也不糊塗,他會處理好的。曾雨辰若是真想與絳瞳再續前緣,恐怕還得有幾世的苦吃,一切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小仙童見師父沒打算責怪自己,頓時鬆了口氣,跟着好奇心也上來了,又道:“那師父您算一算,他們會在哪一世重逢?”
殷仙人拿手指彈了彈小仙童的腦門,丟了句“天機不可泄露”便悠哉悠哉散步去了。
小仙童吃痛的摸摸腦門,喃喃的道:“不說就不說,反正我遲早看得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