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1.第591章 是個好日子

第591章 是個好日子

城隍廟內。

初一帶着那顆鏽跡斑斑的金身碎塊遁地之後,很快就重新露面,將那文武判官、諸司鬼吏和日夜遊神、枷鎖將軍,一道白虹飛旋,擊殺了大半。

最終只留下城隍廟文判官和那上任不算久的枷鎖將軍,以及一些個品秩不高的鬼吏。

養劍葫內的十五,這一次乾脆就沒有現身。

陳平安一揮袖子,將那些淡金色或是純銀色的金身碎片捲入手中,放入咫尺物。

陳平安然後繼續仰頭望向那座黑色雲海,相距隨駕城地面,已經不足三百丈。

想了想,陳捻出一張先前在蒼筠湖上尚未燃燒殆盡的金色破障符,在這之後,再試試看那張玉清光明符。

今夜對抗天劫的第一手,自然還是靠自家本事。至於隨後,便無這瞎講究了。

初一依舊在整座城隍廟內遊曳不定,破空之聲,嗡嗡作響。

陳平安轉過頭去,看着那些不敢動彈的城隍廟輔官鬼吏,他只是看了一眼。

剛正忠直,哀憫蒼生,代天理物,剪惡除兇?

原本似乎已經打算放過剩餘陰冥鬼差的初一,便驟然而至,一抹白虹劍光,刺透了數位城隍廟罰惡、注壽兩司的鬼吏,當場消散。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轉過頭不再看這些與那城隍爺一起吃香火的鬼吏,“還不走?要與我一起待在城隍廟扛天劫?”

紛紛逃散,只求儘量遠離城隍廟,能夠離開隨駕城那是更好。

一位中年大髯男子竟是走入了城隍廟,先前在門口那邊,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進了前殿,見着了那位屏氣凝神的年輕劍仙,這漢子猶豫了一下,甕聲甕氣問道:“你這是作甚?於公,我身爲郡城本地神祇,不該勸你離開,一郡蒼生百姓,自然是能少死幾個就少死幾個。可是於私,我還是希望你別趟渾水,不是我瞧不起你這劍仙高人的手段,實在是天劫一物,最是糾纏不清,不是你扛下了,就萬事大吉。你既然都是劍仙了,還不明白這裡邊的彎彎繞繞?修行不易,何必如此?”

陳平安轉過身,問道:“你來自火神祠?”

漢子點頭道:“我真是上輩子造了大孽,人都死了,還要當這火神祠的神祇,這幾百年來,就沒過一天舒坦日子。”

陳平安問道:“當年那位太守還是孩童的時候,是不是被你護着送出隨駕城?”

漢子咧嘴道:“這話,你要是在城隍爺活着的時候問我,便是再打死我一次,也絕不敢承認的。”

陳平安笑了,“你走吧,不用勸我,反正估摸着天劫一落下,你這沒辦法挪窩的隨駕城神祇,比我先活不成。”

漢子灑然道:“不打緊,當了一地神靈,才曉得啥叫真正的生不如死,半死不如死透,我這就端着小板凳去火神祠廟屋頂,死透之前,瞪大眼睛,好好瞧一瞧傳說中劍仙的風采。”

陳平安點點頭。

漢子轉身離去,走到大門那邊,突然轉頭問道:“我這一方神祇,到底是沒能做半點有用的事情,你這劍仙,分明是個直腸子的……好人,不怪罪,不遷怒?”

陳平安反問道:“且不說我是誰,什麼修爲,就說這人世間,真有那力氣和心性,來怪一個好人做得不夠好,不奢望這些人挺身而出打殺壞人,爲何罵幾句壞人都不捨得?”

漢子哈哈大笑,大踏步離去,“自然是好人好鬼好神祇,都好欺負嘛,你這外鄉劍仙,這種問題,真是問得憨傻了!”

當他跨過門檻,雙手抱拳,高高舉過頭頂,重重搖晃了幾下,然後大步離去,這位大髯神祇,唯有粗狂嗓音響徹夜幕,“可要不是個傻子,就不會進這蛇鼠一窩的城隍廟。劍仙,莫死!這狗-娘養的世道,有點本事的好人,已經夠少的了!你要是意氣用事,真死在了這不值當的破爛地兒,我到時候可要狠狠罵你幾句!!”

陳平安朝那壓城黑雲,丟出那張金色材質的破障符,稍稍試探天劫的深淺。

雲海底部被那張符籙炸開一個大如城隍廟的巨大金色窟窿。

但是雲海翻滾,很快就合攏。

陳平安先前一眼望去,雲海極其厚重,符籙並無打穿雲海頂部的半點跡象。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

雙手拄劍,仰頭望天。

百丈之內,便可遞出第一劍。

不過相距兩百丈之後,倒是可以先出拳。

城隍廟異象出現後。

在隨駕城內落腳的範巍然,當機立斷,率領那些寶峒仙境修士,以及讓人去提醒依附自家門派的練氣士,趕緊離開隨駕城,一起去往蒼筠湖,畢竟那位湖君可是欠了她範巍然一個不小的人情,諒他在蒼筠湖元氣大傷後,不敢再像那夜宴席上,管不住自己的一雙賊眼,這才使得晏清在她這位老祖這邊,得以藉故離開龍宮筵席,說是去往藻溪渠主的水神廟散心。在那之後,就是風波不斷,晏清來到這座隨駕城後,便有些心神不寧,莫說是她範巍然,便是晏清的師侄輩修士都瞧出了些端倪。

範巍然對那年輕劍仙的刻骨恨意,便又加了幾分,敢壞我家晏丫頭的道心!她可是已經被那位仙人,欽定爲未來寶峒仙境以及整個十數國山頭仙家領袖的人選之一,一旦晏清最終脫穎而出,到時候寶峒仙境就可以再得到一部仙家道法。

寶峒仙境和黃鉞城,這麼多年來,無非是暗中被選中爲在十數國池塘養魚的兩枚棋子罷了。

所謂的打生打死,勢同水火,可兩家修士真正死了幾個?沒幾個,而且死的都是些看似境界湊合、實則大道無望的,更多死的,其實不都是那些附庸門派的修士?

十數國江湖,爲何已經兩百年不曾出現一位金身境武夫了?要知道最後一位,可是被自己師妹和葉酣當年聯手斬殺的。

如今那些個在世俗王朝耀武揚威的六境武夫,所謂的武學大宗師,這個劍術第一人那個拳法第一人的,哪個不是安心享福、皮囊腐朽不堪的將死之人?

範巍然轉頭看了眼跟在自己身邊的晏清,微微一笑,師妹當年不知爲何必須要殺死那個金身境武夫,自己卻是一清二楚。畢竟這樁天大的機密,便是寶峒仙境和黃鉞城,歷代也只有各自一人得以知曉。至於其餘山頭,根本就沒機會和資格去覲見那位仙人。

至於那個莫名其妙出現的外鄉劍仙,被天劫殃及,不小心死在那城隍廟內是最好,這都算便宜你這傢伙了,不然受了重傷再被我範巍然擒獲,相較於寶峒仙境祖師堂的獨門秘傳,他殷侯的蒼筠湖點水燈算什麼陰毒術法。

寶峒仙境以及各個附庸門派修士,大方向一致,都是火速趕往蒼筠湖,但是無法御風遠遊的,就只能靠兩條腿在地上飛掠了,最不濟的,更是隻能騎馬出城。

範巍然御風離開隨駕城後,突然問道:“鬼斧宮那幫不入流的兵家修士,就沒隨我們一起出城?”

老嫗身邊,一位以郡城現任太守幕僚清客身份、小隱於野的自家晚輩修士,恭聲道:“回稟老祖,在一座客棧得了我的消息後,不知爲何他們沒有立即動身,推說需要處理一些緊急事務,我不敢繼續逗留,便先離開了,最後發現他們一行人,往另外一個方向離開了隨駕城,暫時不知會不會去往蒼筠湖與我們匯合。”

範巍然怒氣橫生,滿臉煞氣,又問道:“那個名叫杜俞的傢伙呢?可曾見到?”

老修士說道:“在那客棧一併見到了,果真如傳言那般,嬉皮笑臉沒個正行,不成氣候的東西。”

那晚蒼筠湖那邊的動靜是大,但是隨駕城這邊沒有修士膽敢靠近觀戰,到了蒼筠湖湖君這個高度的神仙打架,你在旁邊拍手叫好,廝殺雙方可沒誰會領情,隨手一袖子,一巴掌就灰飛煙滅了。何況一件件仙家重器、一門門神仙術法可不長眼睛,自己去鬼門關逛遊,死了可不就是白死。

所以老修士疑惑道:“老祖爲何單獨詢問此人?”

範巍然臉色陰沉,沒有道破天機,只是冷笑道:“回頭再找這王八蛋算賬!”

前提當然是那個姓陳的外鄉劍仙,死了,或者在隨駕城掉了大半條命。

晏清御風之時,回望一眼隨駕城的模糊輪廓。

依稀可見,有一道金色符籙炸開了天劫雲海底部。

晏清心中幽幽嘆息。

那麼會算計人心的一位年輕劍仙,竟是個傻子。

比蒼筠湖距離隨駕城更遠的黑釉山之巔,一座略顯粗糙的山頂觀景亭內,站着一位身材修長的中年人,衣着樸素如市井殷實門戶的男子,身上掛飾唯有腰間懸掛着的那枚玉牌。

男子伸出手指,輕輕摩挲着玉牌上邊的篆文,心事重重。

俊美少年何露坐在一旁,摘下了那支泛黃竹笛,正以一塊仙家織造的珍稀綢緞,輕輕擦拭這件心愛法器。

中年人只是眺望隨駕城那邊,無比厚重的黑雲緩緩向下,竟然如整座天幕下垂人間,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雲海的頂端。

一位盤腿而坐的白髮老翁嘖嘖笑道:“天地無故接壤,這就是人間大劫。城主,這天劫落地後,這座黑釉山的山水大陣,我看是保不住了。還是那範婆姨精打細算,跟蒼筠湖殷侯勾搭上了,這件事上,可比咱們只能選擇黑釉山,自己花錢打造陣法,要佔了先機。”

白髮老翁不斷捶腿,苦兮兮道:“真不知道那個外鄉劍仙到底想的啥,就算是想要從咱們和寶峒仙境雙方虎口奪食,可你好歹等到異寶現世不是?可若真是他宰了城隍爺,這天劫可就要找上他了,他孃的到底圖個啥?城主,我這人腦子不靈光,你來說道說道?遇上打破腦袋都想不明白的事,瞧見傾國傾城又燙嘴的美人兒,都要心癢。”

站在亭中的男子,正是黃鉞城城主葉酣。

葉酣說道:“一位外鄉劍仙一頭撞進來攪局,其實棋局還是那盤棋局,形勢變化不大,此人修爲帶來的意外,都會被天劫消磨得差不多。我擔心的,不是此人,也不是寶峒仙境和範巍然,而是幾個同樣是外鄉人身份的,比起這位行事光明正大的劍仙,要鬼鬼祟祟多了,暫時我只知道銀屏國那個狐媚子,屬於其中之一。”

白髮老翁一聽到那狐魅,立即來了興致,“流水的銀屏國皇帝,鐵打的皇后娘娘。哈哈,真是好玩,原來也是來自外鄉的,我就說嘛,咱們這十數國風土,可養不出一頭五條尾巴的天狐。”

葉酣搖頭道:“她藏得深,其實是一位六條尾巴的金丹境狐魅。這個消息,是黃鉞城用一位龍門境修士的性命換來的。”

白髮老翁咋舌道:“那我以後可得見着了她就繞着走。他孃的,金丹境!豈不是與城主你一般無二了?!”

何露只是擦拭竹笛,對於這些已算山上頭等大事的機密,並不感興趣。

葉酣搖頭道:“同境修士,也有天壤之別。狐魅蠱惑凡夫俗子,自然得天獨厚,可要說上陣廝殺,狐精一直不擅長,我不覺得她就能勝過範巍然。不過既然是從外鄉來的,肯定有一兩件特殊法器傍身,我與範巍然對之捉對廝殺,勝算不會太大,將其成功打殺,更不做奢望。”

葉酣轉頭笑道:“如果有機會的話,外鄉人一直揹着的那把劍,如果真是一件法寶,我事後可以爭取一下,看看能否以物易物,贈送給你。”

白髮老翁一頭霧水,“城主,怎麼個以物易物?還有,在這裡,你老人家還需要爭取什麼?”

葉酣搖搖頭,“不該問的就別問。”

聽到黃鉞城城主的承諾後,何露眼睛一亮,驟然之間,當俊美少年眼角餘光瞥了眼隨駕城方向,眼神如被裁剪了一下燈芯,愈發明亮。

葉酣搖搖頭,“別想了。莫說是你,就連我都不敢有任何多餘的念頭。”

葉酣神色凝重起來,以心湖漣漪言語道:“何露,大戰在即,必須提醒你幾句,雖說你資質和福緣都比晏清稍好一籌,得以隨我去仙府覲見仙人,雖說仙人自己並未露面,只是讓人接待你我二人,已算殊榮,你這就等於已經走到了晏清之前。可這山上修行,行百里者半於九十,一境之差,雙方無異於雲泥,所以那座仙府的小小童子,仗着那位仙人撐腰,都敢對我呼喝不敬。那件異寶,已經與你泄露過根腳,是一件先天劍胚,世間劍胚,分人也分物,前者打孃胎起就決定了是否能夠成爲萬中無一的劍仙,後來更是奇妙,可以讓一名並非劍胚的練氣士成爲劍仙。這等千載難逢的異寶,我葉酣就算神不知鬼不覺地搶到了手上,贈送給你,你捫心自問,你何露接得下,守得住?”

何露別好竹笛,站起身,恭敬道:“弟子明白了!”

隨駕城外北方一座山頭上。

已經披掛上一副神人承露甲的佩刀男子,回望城隍廟那邊。

杜俞不明白,打死都不明白。

爲何那位最會算計得失和人心的前輩,要如此衝動。

幾萬、十數萬條凡夫俗子的性命,怎麼跟前輩你一位劍仙的修爲、性命,相提並論?!

這句大逆不道的言語,就算是那位前輩現在站在自己眼前,他杜俞也敢大聲喊出,哪怕被一巴掌打個半死,甚至又被拘押魂魄牢籠中,他杜俞都要問上一問。

這一天夜幕中。

雲海下沉,如天地碰撞。

除了蒼筠湖龍宮與黑釉山涼亭兩處的修士,在範巍然和葉酣分別付出代價,能夠以掌觀山河的神通,得以看到最後一幕,其餘所有鳥獸散去的山上練氣士,看到的東西,還不如隨駕城內那些註定一輩子庸庸碌碌的市井中人。

可哪怕是範巍然與身邊晏清,葉酣和身旁的何露,也只能夠看到在離地百丈、距雲百丈的狹窄天地間。

有一位青衫客御劍,出拳不停而已。

在雲海依舊緩緩下沉至距離隨駕城百丈之後。

範巍然和葉酣幾乎同時撤去了神通,皆臉色微白。

最後一幕,是一道金色劍光從人間起,彷彿從南向北,瞬間劃開了整座雲海。

在那之後,一郡之地,唯有雷鳴之聲,劍光縈繞雲海中,夾雜有稍縱即逝的一陣陣符籙寶光。

當天地終於歸於寂靜,籠罩整座隨駕城的雲海緩緩消散。

在隨駕城城中那座官府牢獄之中,有一抹漆黑遠勝夜幕的古怪劍光,破土而出,拉出一條極其纖長的沖天黑線,然後飛掠離去。

黑釉山涼亭中的葉酣,和蒼筠湖龍宮中的範巍然又是心有靈犀,同時發號施令,準備爭奪那件終於出世的異寶。

數以千百計的各方譜牒仙師,試圖撿漏的野修,依附練氣士的江湖武夫,如雨後春筍一般涌現,追逐那道黑線。

然後黑線在飛掠出百餘里後,驀然被一隻小猴兒吞入腹中,被一位老者將其藏在袖中,開始逃遁。

一場追殺和亂戰,就此拉開序幕。

唯有一位不起眼的鬼斧宮修士,飛奔向隨駕城。

只見整座隨駕城,連同城牆在內,所有高過七丈的建築,都已經像是被一刀削平。

這位披掛雪白甲冑的男子掠上城頭,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立即入城,沿着城頭走了一圈,視野所及,城隍廟那邊好像已經淪爲一片廢墟,許多富貴門戶的高樓傾塌在地,隨駕城內,吵吵鬧鬧,夾雜着無數喊聲哭聲,此起彼伏,幾乎家家戶戶都點了燈,大概隨駕城從建城第一天起,就沒有哪個夜晚,無論窮富人家都不約而同地點燈照明,能夠如此亮如白晝。

杜俞一咬牙,不敢御風而遊,收起了甘露甲,將甲丸收入袖中,這才偷偷躍下牆頭,也不敢走那大街,只是揀選那些市井巷弄的小路,奔向那座城隍廟。

一路上,孩子啼哭不已,婦人忙着安撫,青壯漢子罵罵咧咧,老人們多在家中唸經拜佛,有木魚的敲木魚,一些個膽大的地痞流氓,探頭探腦,想要找些機會發橫財。

富貴人家開始張貼那些從祠廟道觀重金請來的符籙,不管是什麼,都貼上再說。

到了城隍廟外邊的大街,杜俞一衝而入,只看到一個血肉模糊、渾身不見一塊好肉的……人,雙手拄劍,站在原地。

杜俞看了眼那把金光黯淡的長劍,狠狠搖頭後,接連給了自己幾個大耳光,然後雙手合十,眼神堅毅,輕聲道:“前輩,放心,信我杜俞一回,我只是揹你去往一處僻靜地方,此地不宜久留!”

杜俞等了片刻,“既然前輩不說話,就當是答應了啊?!”

最終杜俞走到那一人一劍之前。

正要蹲下身,將前輩背在身後。

杜俞卻沒能看到足可震碎他膽子的一幕。

那個都已經不可以說是一個人的前輩,緩緩轉頭些許,手指微動。

天幕高處,一位御風而停的外鄉修士,猶豫了一下,就此遠去。

杜俞一拍腦袋,想起這把劍有些礙事,怎麼揹人?

杜俞想要去輕輕掰開前輩的十指,竟然紋絲不動,杜俞哭喪着臉,這可如何是好?

當杜俞手指不過稍稍觸及那劍柄,竟是整個人彈飛出去,魂魄劇震,瞬間疼痛,絲毫不遜色先前在芍溪渠主的水仙祠廟那邊,給前輩以罡氣拂過三魂七魄!

杜俞掙扎起身,吐出一大口血水,臉色慘白,攤開手,那根手指竟然差點直接變成焦炭。

然後那把劍突然自行一顫,離開了前輩的雙手,輕輕掠回前輩身後,輕輕入鞘。

高空中那位以掌觀山河繼續觀看城隍廟廢墟的大修士,輕輕嘆息一聲,似乎充滿了惋惜,這才真正離去。

杜俞這才能夠揹着那個處處白骨可見的血人,像是一隻無頭蒼蠅亂竄,一次次行走狹窄巷弄,或是掠上牆頭,最後好不容易找到了一處無人居住的破敗宅院,杜俞一腳踹開一間佈滿蛛網的小屋子,本想將背後鮮血淋漓的前輩放在牀上,只是一看那連條被褥都沒有的破木板牀,沾滿了灰塵,只得以腳勾來一條几近腐朽的搖晃木椅,輕輕把那人放在吱呀作響的椅子上,自己也已經一身血跡的杜俞,取出一隻瓷瓶,輕輕放在那人手邊的椅子上,杜俞後退數步,抹了抹額頭汗水,“前輩,我杜俞怕死,真的很怕死,就只能做這些了。”

杜俞苦笑道:“若是前輩沒死,杜俞卻在前輩養傷的時候,給人抓住,我還是會將此處地址,明明白白告訴他們的。”

椅子上那人,寂然如死。

杜俞一抱拳,離開屋子,輕輕關上門。

杜俞腦袋已經一團漿糊,原本想要一鼓作氣趕緊逃離隨駕城,跑回鬼斧宮爹孃身邊再說,只是出了屋子,被涼風一吹,立即清醒過來,不但不能獨自返回鬼斧宮,絕對不可以,當務之急,是抹去那些斷斷續續的血跡!這既是救人,也是自救!杜俞下定決心後,便再無半點腿腳發軟的跡象,一路悄然情理痕跡的時候,杜俞還開始假設自己若是那位前輩的話,他會如何解決自己當下的處境。

在杜俞關門走後。

癱靠在那張椅子上的半死之人,一雙幽深眼眸,緩緩睜開,又緩緩合上。

天亮之後。

隨駕城衙署的大小官員、富貴門庭和市井人家,都開始惴惴不安地忙碌起來。

當陸陸續續聽聞城隍廟那邊的變故後,不知怎麼就開始流傳一個說法,是城隍爺幫着他們擋下了那座來歷不明的雲海,以至於整座城隍廟都遭了大災,一時間不斷有老百姓蜂擁而去,去城隍廟廢墟外燒香磕頭,一時間一條大街的香火鋪子都給哄搶而盡,還有許多爲了爭搶香火而引發的打架鬥毆。

火神祠那邊亦是如此光景,祠廟已經徹底倒塌,火神祠廟供奉的那尊泥塑神像,已經砸在地上,碎裂不堪。

兩天之後。

隨駕城又開始出現許多陌生面孔,又過了一天,原本如喪考妣的隨駕城太守,再無先前兩天熱鍋上螞蟻的窘態,紅光滿面,一聲令下,要求所有衙署胥吏,所有人,去搜尋一個腰間懸掛硃紅色酒壺的青衫年輕人,人人手上都有一張畫像,據說是一位窮兇極惡的過境兇寇,衆人越看越瞧着是個歹人,加上郡守府重金懸賞,只要有了此人的蹤跡線索,那就是一百金的賞賜,若是能夠帶往衙署,更是可以在太守親自舉薦之下,撈個入流的官身!如此一來,不光是官府上下,許多消息靈通的富貴門戶,也將此事當做一件可以碰碰運氣的美差,家家戶戶,僕役家丁盡出宅子。

不但是隨駕郡城,整個郡城以及周邊州郡的官府,都開始大肆搜捕此人。

一天過後,隨駕城老百姓都察覺到事情的古怪。

天上和城中,多出了許多傳說中騰雲駕霧的神仙中人。

一見到他們的行蹤,無論老幼婦孺,都開始在城中各處,跪地磕頭。

但是在這一天夜幕,火神祠廟中,一位如泥塑神像一般的大髯漢子,驟然現身,身高十數丈,靠着那股前些天從未如此虔誠的香火,強提最後一口氣,在金身搖搖欲墜即將炸裂的最後關頭,現出真身,高聲講述那位劍仙的義舉!絕非是什麼禍害城隍廟、引來天災人禍的外鄉歹人。

這位火神祠神靈的急促話語,瞬間傳遍整座隨駕城。

老百姓們面面相覷,官府衙署那邊,太守大人更是惱羞成怒。

只是不等他言語更多,就有一件法寶從極遠處飛掠而至隨駕城,轟然砸向這座火神祠的神祇。

大髯金身漢子自己就已砰然崩碎,化作點點金光,流散四方。

那件法寶依舊不依不饒,直接將整座火神祠都給打爛。

這天黃昏時分,一位身穿雪白長袍、腰懸硃紅酒壺的年輕男子,走向那棟鬼宅,推開了門,然後關上門。

夜幕中,他手持一把竹扇,坐在屋脊上喝酒賞月,最後竟是就這麼醉臥而眠。

此人除了臉色微微慘白之外,落在市井百姓眼中,真是那謫仙人一般。

在他出現後,幾乎所有城中練氣士都如潮水般悄然退散。

因爲有兩位不信邪的修士,深夜時分,往那棟鬼宅靠近,剛剛臨近圍牆,就被兩點劍光穿透頭顱,當場斃命。

隨後一天,那人去了一趟火神祠,點燃了三炷香,之後就返回了那棟鬼氣森森的鬼宅。

這天鬼宅多出了一個格外扎眼的客人。

鬼斧宮修士杜俞。

鬼宅一座院落中,白衣劍仙坐在一條小板凳上,杜俞哭喪着臉站在一旁,“前輩,我這下子是真死定了!爲何一定要將我留在這裡,我就是來看看前輩的安危而已啊。”

那人輕輕搖晃竹扇,臉上帶着杜俞總覺得有些奇怪、陌生的笑意,緩緩笑道:“你若是今天走了,纔是真要死了。”

蒼筠湖龍宮內。

黃鉞城城主葉酣,竟然與作爲死對頭的寶峒仙境範巍然,相對而坐。

雙方修士和附庸勢力一左一右,按照境界高低、山頭強弱,依次排開,龍宮之內,首次同時出現這麼多仙家修士。

湖君殷侯也沒有坐在主位龍椅上,而是懶洋洋坐在了臺階上,如此一來,顯得三方都平起平坐。

晏清和何露剛好分別坐在範巍然與葉酣的身邊。

雙方已經談妥了第一件事。

既然那件異寶已經被陳姓劍仙的同夥搶走,而這位劍仙又身受重創,不得不滯留於隨駕城,那麼就沒理由讓他活着離開銀屏國,最好是直接擊殺於隨駕城。

按照蒼筠湖湖君殷侯的說法,此人除了那把背在身後的神兵利器,而且身懷更多重寶,足夠參與圍剿之人,都可以分到一杯羹!

範巍然冷笑道:“那麼現在該派誰去試探此人的傷勢?那兩個怎麼死都不知道的下五境的廢物,顯然不頂事。葉城主,你們黃鉞城人多勢衆,不如你出點力?”

葉酣那邊的修士開始拍桌子怒罵。

此次爭奪異寶,追殺那位藏着小猴兒的外鄉老者,一波三折,雙方其實都死傷慘重。

何露突然微笑道:“修爲不高的,還有那些更不濟事的武夫把式,根本試探不出此人的斤兩。事實上,我覺得便是自己去,也未必能成。”

湖君殷侯坐在居中的臺階上,笑道:“那傢伙,心思縝密,手段奸詐,出手狠辣,是個難纏至極的主。如今我這蒼筠湖怎麼個可憐光景,你們都瞧見了,醜話說前頭,就是給你們雙方一個商量事情的地兒,千萬別偷雞不成蝕把米,一旦他猶有餘力,給人順藤摸瓜,殺到我們跟前。你們一跑,我可就完蛋了。”

何露以手中竹笛輕輕拍打手心,“真想試探此人,不如殺個杜俞,不但省事,還管用。到時候將杜俞拋屍於隨駕城外,咱們雙方拋開成見,精誠合作,事先在那邊佈置好一座陣法,守株待兔即可。”

範巍然一拍桌子,大笑道:“從未見你小子如此順眼過,就依你之見!”

老嫗視線轉移,“葉城主,如何?”

葉酣微笑點頭。

晏清視線低斂,睫毛微顫。

當晚。

蒼筠湖龍宮內,雙方得知那個消息後,都有些面面相覷。

何露更是臉色陰沉似水。

湖君殷侯也不太笑得出來了。

覺得自己這次爲雙方牽線搭橋當媒人,是不是有些懸乎?可千萬別差不多死光了河神渠主,再連這座老巢都給人一劍攪爛了。

葉酣輕聲道:“傷筋動骨一百天,凡俗夫子如此,我們修道之人,只會更麻煩,既然那位劍修受了這麼重的傷勢,我們徐徐圖之。”

今年隨駕城上上下下,年關好過,可是大年三十也沒半點喜慶,正月裡的走門串戶,更是悶悶不樂,人人抱怨不已。

於是一些個原本沒什麼太大怨氣的,也開始怨懟起來。

隨後鬼宅那邊,開始有一些看似市井百姓裝束的人物出現。

到後來,身影越來越多。

再後來,就是真正的市井百姓趕來竊竊私語,指指點點。

當有一個孩子往鬼宅丟石子大罵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

議論紛紛,都是埋怨聲,從最早的慫恿,到最後的人人發自肺腑,油然而生。

埋怨那位所謂的劍仙,既然如此神通廣大,爲何還要害得隨駕城毀去那麼多家產財物?

杜俞在院牆那邊貼牆根,聽得差點氣炸了肺。

大步走回前輩那邊後,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杜俞雙手握拳,憋屈萬分,“前輩,再這麼下去,別說丟石子,給人潑糞都正常。真不要我出去管管?”

那位躺在一條竹椅上的白衣男子,依舊輕輕搖動竹扇,微笑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了?”

至於那把在鞘長劍,就隨隨便便丟在了竹椅旁邊。

這個前輩,也真是心大,自己從竹園砍伐綠竹,親手打造了這麼一條竹椅。成天就躺在這邊睡覺。

而且相處久了,杜俞察覺到跟最早認識的那個前輩,不好說是判若兩人,總覺得哪裡不一樣了。

杜俞聽到前輩問話後,愣了一下,掐指一算,“前輩,是二月二!”

那人猛然坐起身,合起竹扇,站起身,眯眼微笑道:“是個好日子。”

(本章完)

559.第559章 不愧是老江湖69.第69章 夜幕680.第680章 於劍修如雲處出拳488.第488章 炭籠火爐寒人心(上)253.第253章 泥菩薩踩劍過河874.第874章 萬年山巔十一人18.第18章 五去其三1188.第1188章 白也詩無敵197.第197章 陳平安喝酒了1246.第1246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四)385.第385章 下完棋抄完書73.第73章 木人949.第949章 太上宗主688.第688章 陋巷處又有學塾(二)164.第164章 近朱者赤494.第494章 狹路相逢573.第573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一)126.第126章 陸地劍仙375.第375章 他鄉遇故知501.第501章 驅馬上丘壠(下)794.第794章 第五件281.第281章 離別而已351.第351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357.第357章 道爭毫釐,左右徘徊1105.第1105章 後生可畏1086.第1086章 陌上又花開1176.第1176章 有張空椅子105.第105章 無根浮萍1209.第1209章 高兩境717.第717章 唯恐大夢一場372.第372章 正月465.第465章 人都是會變的948.第948章 神人在天,劍光直落120.第120章 遠遊1173.第1173章 陳清都劍術一般650.第650章 有事當如何480.第480章 人心關隘環環扣(下)669.第669章 還鄉(一)358.第358章 雨停263.第263章 一葉扁舟,翩翩少年809.第809章 錦上添花611.第611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532.第532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中)1245.第1245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三)1139.第1139章 除非問取籠外鶯雀268.第268章 臨近倒懸山384.第384章 彩雲局576.第576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一)743.第743章 淡淡風溶溶月(二)1229.第1229章 一個新鮮故事615.第615章 天下大勢580.第580章 天地無拘束324.第324章 人間燈火點點988.第988章 單挑499.第499章 驅馬上丘壠(上)1034.第1034章 故地重遊如翻書310.第310章 圍殺之局335.第335章 人間路窄酒杯寬18.第18章 五去其三713.第713章 出言便作獅子鳴672.第672章 何謂從容1259.第1259章 再見陳平安10.第10章 食牛之氣898.第898章 文聖一脈的學生們1255.第1255章 三三得幾358.第358章 雨停115.第115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上)1126.第1126章 疊陣1045.第1045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中)122.第122章 雷法捉妖582.第582章 有些遇見590.第590章 二月二172.第172章 江湖路上見不平6.第6章 下籤775.第775章 雀在籠中774.第774章 居中武夫563.第563章 膚膩城的下馬威752.第752章 一人喃喃,羣山迴響675.第675章 小師叔最從容745.第745章 相互問劍434.第434章 舊地重遊656.第656章 大瀆入海處遇故人894.第894章 夜航船719.第719章 風將起442.第442章 請君入甕786.第786章 天寒加衣(一)608.第608章 思悠悠1093.第1093章 風雪舊曾諳349.第349章 有些想你了600.第600章 磨劍1214.第1214章 家有良鄰1136.第1136章 白雲生處有人家1152.第1152章 桃李春風一杯酒973.第973章 那個一1254.第1254章 有個不用回答的問題1270.第1270章 毫無還手之力686.第686章 老秀才居中坐544.第544章 放入壺中洗劍去516.第516章 報道先生歸也(下)371.第371章 新年新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