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Chapter 45

“我從當年接任盟主時, 便將大部分元神分散到仙盟各地貧瘠荒涼之處,用來補足稀薄靈氣、維持陰陽運轉,以免當地被妖魔厲鬼等侵襲。因此我除非大事不敢輕易收回元神, 剛纔也是匆匆對比, 才得出了這幾處可能的地點……長生?你來了?”

天空閣大堂上, 應愷止住話音, 只見醫宗弟子畢恭畢敬掀開珠簾, 劍宗跟他侄子一前一後走了進來,不知爲何兩人神情都不太對,像是剛爭執過似的。

應愷奇道:“這是怎麼了?”

天之驕子、謁金門少主那張俊臉是黑的, 尉遲銳雖然一貫面無表情,但熟悉他的人卻能從眉梢眼角看出一絲絲微妙的心虛:“沒什麼。”

徐霜策不動聲色的目光在尉遲驍臉上一瞥, 隨即閉目沉吟, 似乎在元神內探查什麼, 少頃睜開眼睛轉過了目光,並不言語。

應愷一頭霧水, 只當是謁金門家主訓侄子了,便岔開話題道:“長生來得正好。我剛在和大家說,幻境中那場兵人之戰發生的地點可能有三處,分別在天門關、漠訶山和砂海大裂谷。霜策想要親自出馬逐一去探,但這三處都遙遠難行, 我看不如大家分頭尋找, 如果能找到被掩埋在地心的機關巨人, 或許便能順藤摸瓜得到度開洵的線索了。”

畢竟事關飛昇, 各位大宗師急着追查是正常的。但徐霜策竟然也這麼急, 不知道是當年沒除掉度開洵耿耿於懷,還是幻境中的景象引起了他的興趣, 實在是一反常態。

尉遲銳多年來一直堅持跟徐宗主唱反調,剛條件反射要說不行,但轉念一想這個建議於情於理都沒有能反對的地方,當時就卡了殼:“……啊?”

穆奪朱那輕柔語調說什麼話都給人一種客客氣氣的錯覺:“我可不敢讓法華尊的仙軀在金船上保存太久,應兄還是趕緊把他送回懲舒宮落葬吧。且定仙陵修復之事恐日久生變,實在耽誤不得,我看你還是別往外瞎跑了。”

應愷:“……”

“至於漠訶山,正好在金船航線以南的方向,便由我前去一探;砂海裂谷在鉅鹿城西北,對鉅宗大人而言正是順路,調遣門下子弟也方便。諸位仙友作如何想?”

穆奪朱目光投向長孫澄風,鉅宗也贊同頷首:“此事既然與前代鉅宗有脫不了的干係,在下自當義不容辭,這就啓程去沙海裂谷。”

應愷自繼任盟主之後便諸事繁忙,少年時代遊歷天下的衝勁與豪情再也不復,整個人被沉重公務生生地壓在了懲舒宮。原本這次還挺心動想要親自出山,結果又被穆奪朱一句話給按了回去,只得嘆了口氣,無奈道:“如此便只剩下了天門關。此處尤其遙遠難行,而且不能御劍,所幸與樂聖宴春臺鄰近。我這就傳信給虛之……”

“我去吧。”徐霜策突然道。

應愷還沒來得及說什麼,穆奪朱委婉道:“徐兄,你愛……你弟子傷未痊癒,每日還需要灌注大量靈力呢。若是你走了,怕是隻能把人留在金船上給我照看,那每日的診金……”

診金二字一出,人人聞風喪膽,長桌周圍咳嗽聲響成一片。

徐霜策波瀾不驚:“他跟我走。”

這姓穆的奸商好歹還剩最後一點良心,肅然道:“徐兄萬萬不可!人至今重傷昏迷不醒,絕不能萬里顛簸,否則——”

尉遲銳拍案而起:“對!不行!”

穆奪朱:“噗!”

穆奪朱平生沒受到過如此熱烈的支持,一下差點沒被茶水哽住。所有人同時齊刷刷望向劍宗,只聽應愷愕然問:“長生?”

“……”尉遲銳在衆人驚愕的視線中嚥了口唾沫,鎮定道:“我要帶向小園回謁金門。”

這話一出尉遲驍還以爲自己聽錯了:“叔叔?”

應愷也以爲自己聽錯了:“長生,向小園雖然不能下船,但他畢竟是滄陽宗的弟子,怎能跟你回謁金門?”

徐霜策坐在一旁,神情半嘲不嘲,緩緩道:“向小園是我滄陽宗弟子,怎能跟你回謁金門?”

“…………”

可憐不善言辭的劍宗再一次被無助籠罩了。他迎着四面八方的瞪視,大腦一片空白,半晌才強行擠出一句話:

“因爲他……他跟我侄子有婚約,要回去完婚。”

周遭靜默良久,尉遲驍發自肺腑地顫聲問:“叔叔?!”

應愷也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霜策,可真有此事?”

徐霜策眼底那看戲似的微妙終於完全收了起來,淡淡道:“不真。”

尉遲銳簡直被逼急了:“徐霜策你……”

“臨江都事發前半月,謁金門少主親自上滄陽宗退還命契八字,此爲第一次退親。定仙陵事發前夜,小徒將定親信物麒麟佩呈交於我,並由我再轉交回謁金門,此爲第二次退親。”

徐霜策端起茶盅,道:“名門子弟結爲道侶,當先徵得師長許可,再呈報仙盟懲舒宮。今日當着應盟主的面,我便做主把這道侶之事取消了,且作第三次退親。從此之後我愛徒向小園與謁金門再無瓜葛,一言既出,覆水難收,諸位宗師皆是見證。”

說罷他揚手一潑。

半盅殘茶灑在桐木地上,映在了所有人瞳底。

徐霜策站起身,居高臨下道:“我有事發信同溫修陽商量,先回避片刻,稍後就來。”

衆人都沒反應過來,只見徐霜策徑直走向大門,似乎是真有什麼要事,也不用醫宗弟子匆匆趕來,自己擡手一掀簾,便消失在了長廊外。

應愷莫名其妙地轉回頭:“長生,你們這是……”

話音未落尉遲銳箭步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有事跟你說。”

“啊?”

尉遲銳彷彿沒看見其餘兩人如見怪物的目光,堅定而凝重地加強了語氣:“讓他倆趕緊走,我有事單獨跟你說。”

穆奪朱:“……”

長孫澄風:“……”

應愷再次擠出來一個字:“啊?”

·

徐霜策快步疾行穿過遊廊,直至轉過拐角,身影驀然消失在虛空中。

下一瞬,他出現在了船艙內病房所在的那一層,收住腳步,站在空空蕩蕩的白玉臺階上不輕不重地——

“咳。”

是徐霜策!

宮惟元神一動,驀然睜開眼睛,脊背上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按照計劃他一直躲在劍宗屋裡,等着長生帶師兄來解救他,但沒想到等了半天,長生沒把應愷這尊大佛搬來,倒是徐白先一步回來了,天空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難道應愷他們緊隨在後頭嗎?現在應該怎麼辦?

緊急關頭容不得多想,宮惟冒險捏了個竊聽法訣,對面隱約傳來天空閣裡的聲音,正是鉅宗不緊不慢道:“……既然如此,我就帶白霰告辭先去砂海了,如有任何發現再傳音符聯繫……”

怎麼大家還議着事,徐霜策倒先回來了!

眼下哪怕奪路狂奔都來不及,徐霜策已經把船艙這一層通往天空閣的唯一要道給扼住了,而且正不緊不慢地向臺階下走來。

宮惟內心感覺無以言表,起身迅速推門而出,腳步輕得像是片隨風颳走的羽毛,眨眼間便熟練地穿過了好幾條錯綜複雜的走廊。徐霜策身影出現在長廊盡頭的同一時刻,他已經趕回了自己醒來時的那間屋,推門直接衝了進去,脫衣蹬鞋一氣呵成,直接上牀拽過外袍把自己兜頭裹住了。

滄陽宗主衣袍上清淡的白檀香霎時撲面而來。

這時咔噠一聲,徐霜策推門而入,走進了房間。

宮惟全身都縮在那件白底黑邊鑲金的宗主衣袍裡,看不見外面的情形,只感覺徐霜策走到牀邊,站定不動了。

噗通,噗通。

他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臟在喉嚨裡跳,好似一張口就要直接蹦出來似地,每一瞬息都突然變得無比漫長。

可能人緊張的時候反而好胡思亂想,就在近乎窒息般的空白中,無數剛纔來不及細思的雜念突然都一股腦地冒了出來,紛紛揚揚地出現在宮惟腦海裡。

徐白爲什麼要去殺度開洵呢?

徐白爲什麼沒有戮我的屍骨?

徐白怎麼突然對一個低階弟子小魅妖這麼好,只是因爲不想看向小園死嗎?

那要是他知道了我不是向小園,他還會不會……還會不會想殺我呀?

沒人能看見衣袍之下,宮惟的手指緊緊攥着一邊袍角,用力到指關節發白。他眼前似乎再次浮現出自己屍身手臂上那鮮明慘烈的抓痕,一個埋藏在意識最深處、彷彿假裝看不到就可以若無其事的念頭,終於難以遏制地浮出了腦海——

徐霜策沒有屠戮我血肉遺骨。

那璇璣大殿前的桃花海,到底爲什麼十六年不敗呢?

突然宮惟整個人一僵,感覺一隻熟悉的手隔着衣袍覆在了他鬢髮上,順側頰一滑而下,動作輕柔又不容拒絕。

周圍安靜得可怕,他聽見徐霜策俯身在耳邊,隔着那層衣料溫和地道:“愛徒。”

“爲師已經替你退了謁金門道侶之約,從此你就不必擔心任何外人再來糾纏了。”

宮惟呼吸停住,連閉攏的眼皮都緊繃到了極致。

不過下一刻他便不自覺放鬆了。

徐霜策的話音裡彷彿蘊含着某種魔力,伴隨着最後一字落音,難以抵禦的睡意突然鋪天蓋地襲來。

他最後一絲意識感覺自己好像身體騰空,貼在一個有力的懷抱中向門外走去,隨即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

半刻鐘前,甲板。

應愷蹙眉問:“白真人何必行此大禮?”

甲板盡頭藏屍閣外,白霰深深俯首,額頭觸地,對着冰存法華仙尊遺體的方向拜了下去。起身後再度一絲不苟頓首觸地,直至三拜九叩禮畢,才站起身呼了口氣。

“十七年前刑懲院中,宮院長爲阻止我剖心,曾力竭而受裂指之傷。此後我欲登門拜謝,奈何緣慳一面,直至陰陽兩隔。”他低下頭道:“我內心一直憤懣,如今才終於夙願得償。”

從剛纔起尉遲長生就寸步不離跟在應愷身後,幾次欲言又止想憋出來什麼,但所有人都沒理他。應愷喟然道:“細枝末節而已,白真人不用太過介懷。”

“白某此生,唯有鉅宗大人與仙尊二人爲救我這微末之軀而流過血,恩德永志難忘。”白霰頓了頓,輕聲道:“奈何好人沒得好報。”

這就等於是在明着謗議滄陽宗主了。

衆人一時都神情各異,只見長孫澄風眼神微閃,咳了聲拱手道:“既然如此,我就先帶白霰去砂海裂谷了。若是有任何發現,再傳音符聯繫吧。”

應愷有些黯然,也向他與白霰拱手回禮作別。

鉅宗與白霰這邊一御劍離開甲板,那邊尉遲長生立刻拽住應愷的袖子,甚至不顧遠處一衆醫宗弟子目瞪口呆的視線,直接一掌推開藏屍閣大門,把應愷推進去,反手砰地把門一關。從這番動作來看他真的已經要被憋崩潰了:“我必須要把向小園……”

應愷厲聲訓斥:“長生!大家今天已經忍你幾次了!剛纔還對醫宗與鉅宗如此無禮,你怎能——”

尉遲長生:“宮惟他回來了!!”

話音未落,應愷臉色劇變,定山海應聲出鞘,回頭看向圓形大廳正中冰牀上的屍體。

屍體一動沒動,周遭安靜無聲。

“他就是向小園!!”這時尉遲長生纔來得及補上後半句話。

“……”應愷一寸寸轉回頭,表情彷彿正懷疑自己是否在做夢:“你說什麼?”

尉遲長生:“向小園走火入魔,被宮惟佔據身體,醒來已有月餘,徐霜策還不知道!不能讓他去天門關!”

劍宗高度凝練的總結就像火炮,每個字都轟得應愷頭暈轉向,半晌他終於擠出了發自心底的質問:

“爲何不早說?!”

尉遲長生滿心震驚:“明明是你們幾個……”

應愷不待他說完,推門就衝了出去,招手叫來一名醫宗弟子:“快去請徐宗主,就說我突然有急事與他相商,讓他趕緊——”

“應兄?”這時穆奪朱正巧走來,疑道:“你要找徐兄嗎?徐兄剛給我發了張傳音符,說他已經攜愛……攜弟子下船去天門關了,你是有什麼急事?”

“……”

應愷慢慢回過頭,與尉遲長生面面相覷,兩人都一副遭了雷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