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Chapter 72

屋內響起哐噹一聲, 是徐霜策與應愷同時脫出幻境,兩人元神巨震,雙雙踉蹌撞翻了椅子。

“呼……呼……”

分不清是誰的喘息更急促, 半晌應愷終於扶着圓桌, 筋疲力盡地直起身:“你現在知道爲什麼宮惟要殺你了吧?”

徐霜策頭痛欲裂, 現世昇仙臺上的一幕幕從腦海中交錯閃過。金光萬丈的通天大道, 窮兇極惡的萬頃雷電, 浴血而出的緋衣殺神……所有畫面最終消失,凝固在那雙絕望的血紅雙瞳中。

他下意識問:“……爲什麼?”

應愷左手仍然按着不奈何,把椅子從地上扶了起來, 坐在圓桌另一側呼了口氣,才凝重道:“十六年前我們在現世中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

“自北垣被貶謫爲人後, 天門就再也沒對凡間打開過。數千年來一代代宗師們千辛萬苦修到大乘境, 接下來面對的卻不是飛昇而是死亡, 久而久之踏上修仙這條路的人越來越少,疑惑、恐懼和焦慮卻越來越重。種種因素疊加, 導致我們最終對上天做出了一個堪稱忤逆的試探。”

“我們妄想以凡人之力,架起通天大道,打開那道飛昇的門。”

“但我們不知道的是,這數千年來天門緊閉是有原因的,因爲你的殺障一直都沒清除。一旦天門打開, 你會再次飛昇, 然後變回數千年那個滅世的北垣惡神, 後果將不堪設想。”

“所以開天門前半年, 宮惟突然出現在仙盟, 想要阻止凡人對天道愚蠢的試探……”應愷唏噓道:“只是他沒能成功,因爲仙盟所有人都把他當做了妖孽和異端。”

徐霜策一手按着額角, 腦海轟轟作響:“……最終他只能一路殺上升仙台。”

應愷點點頭:“如果他能趕在通天大道完成之前只殺你一人,那麼昇仙臺上的慘案應該還是可以避免的,可惜最終還是沒來得及。所以臨死之際他把現世時間暫停,把天下所有修士的魂魄全拉進幻境,然後再把時間從太乙二十八年往前倒溯,回到了太乙初年開春。”

現世的宮惟只在仙盟待了短短半年,被所有人懷疑、敵視、排斥在外,喜歡滄陽宗主卻被毫不留情一劍貫心。於是夢境中他把所有人都帶回二十八年前,在這裡他所有的遺憾都被彌補完全:被仙盟接納,被世人喜愛,與昇仙臺上傷他最重的尉遲銳成爲了最好的朋友;夢境坍塌前還得到了自己最喜歡的徐霜策的迴應。

儘管只是臨死前一場黃粱美夢。

屋子裡安靜片刻,應愷低聲道:“是啊,昇仙臺上他沒有說謊,他的確……非常喜歡人。”

徐霜策閉上了眼睛。

“至於‘蝶死夢生’,應該就是傳說中從未現世的第三大幻術了。”應愷深吸了口氣,硬生生轉變了話題:“這道幻術對境主本人一定有極大的削弱作用,導致宮惟在幻境裡前塵皆忘,變成了稚弱幼子。而他在幻境中第一次出現的地點就是滄陽宗桃花林,因爲他進來的唯一目的就是殺你,必須先接近你。”

說到這裡應愷話音一頓,轉頭看向徐霜策:“如果你在這幻境中被他誅殺,現世中的你也就隨之而魂飛魄散了,幸好你沒死。”

“……”

徐霜策張口剛要說什麼,卻突然反應過來不對,驀地擡眼望向應愷。

魂飛魄散?

應愷正思忖什麼,並沒有注意到徐霜策隱蔽的異樣:“當幻境運行到太乙二十八年,如現實一樣,宮惟再次登上升仙台想要殺你,不料又失敗了——不奈何自動護主將他當場斃命。所以在現實和幻境的兩次昇仙臺祭禮上,你分別殺了他兩次。”

應愷似乎也不知道說什麼好,搖了搖頭:“幸好境主本身是不死的,於是下一個身體‘向小園’應運而生。還記得‘向小園’年幼時癡傻,經常尾隨衆人而走嗎?那是他作爲容器尋找魂魄的本能。直到‘向小園’長到十六歲,所有人都以爲他是因爲被退親才走火入魔,其實那只是宮惟魂魄修養完全,迴歸己身,跟‘向小園’融爲一體,終於成了我們今天看到的樣子。”

從現世到幻境這麼多年來的時間線,直至此刻才完全展現,應愷長長嘆了口氣,轉向徐霜策:“現在你明白他爲什麼想要殺你了?”

徐霜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盯着應愷,某種可怕的直覺正從腦海中緩緩浮現。

應愷皺眉:“霜策?”

“……”足過了數息,徐霜策才輕輕地“啊”了聲。

應愷以爲他是心神巨震才反應緩慢,於是又加重語氣問了一遍: “今日這個局面形成,你我都有責任。眼下蝶死夢生幻境就要塌了,你打算怎麼辦?”

徐霜策閉上眼睛,復又睜開,凝視着圓桌對面的應愷,彷彿今天第一次認識這個朋友。

他終於從剛纔的話語中察覺到了是哪裡不對。

可怕的真相正從重重迷霧後現出端倪,但因爲太顛覆、太難以接受,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半晌他纔回過神般,反問:“你說怎麼辦?”

應愷只當他是心神震動太大所致,沉吟片刻後道:“霜策,我們必須要回到現世中去。”

“……”

徐霜策臉上看不出絲毫異樣,終於若無其事地唔了聲,慢慢道:“是啊,總有一天是要回去的。”

應愷贊同地點點頭,話鋒一轉:“但我們不能坐在這裡任憑天地坍塌——如果是尋常幻境,坍塌後自然能回到現世,但蝶死夢生與尋常幻境不同,坍塌後很可能會重損世人元神,甚至乾脆把所有人的魂魄都一同葬送在這裡。”

徐霜策再一次反問:“那你說應當怎麼辦?”

應愷直視着他的眼睛,終於一字一字地說出了自己最終的目的:“把那座禁殿解開吧,霜策。讓我見宮惟一面。”

來了。

桌面底下,徐霜策十指霎時收緊。

“我去勸他把蝶死夢生幻術解除,這樣每個人都能平穩順利地脫離幻境,讓大家都活下來,可以嗎?”

空氣中除了彼此的呼吸之外,一絲聲音都沒有。

徐霜策別過視線,臉上似乎流露出一點遲疑不定的表情:“但不奈何劍還插在宮惟心腔裡,只要回到現世他就會死。”

應愷道:“你忘了?他是鏡仙,不會真死,只是暫時歸於天地間。也許上萬年後他會再度被天道孕育出來,降臨在這凡塵中,只是那時你我都灰飛煙滅看不到了而已。”

徐霜策似有所動,又道:“你不怕我回到現世後又想強開天門,飛昇滅世?”

應愷反問:“你覺得我會讓你這麼做嗎?”

“……”

“現世昇仙臺上的那座通天大道已經毀了,難道我會坐視你再造一座出來?”

徐霜策在應愷的注視中垂下眼睛,從外表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麼,良久他突然不動聲色道:“你忘了,其實還有一個選擇。”

應愷疑惑地看着他。

“你可以趁現在幻境還沒塌,立刻讓宮惟殺死我。這樣我魂飛魄散,也就永絕後患了。”

空氣彷彿凝固了一瞬。

應愷擱在桌面上的手指收緊,手背筋骨清晰突起。

每一分每一刻都安靜得嚇人,徐霜策視線低垂,眼角餘光卻在緊盯着應愷的每一絲反應,半晌才聽他開了口,聲音卻微微發顫:“……不,我不會那麼做。”

“你是我唯一的兄弟,從前是,以後也是,儘管很多事你已經忘了。”應愷深深吸了口氣:“不論今後發生什麼,我希望永遠也不要與你兵戈相見。”

這是完全在徐霜策意料之外的答案,他一時倒愣住了。

應愷不是習慣於表露強烈情緒的人,抹了把臉站起身,沒有看徐霜策,短促地笑了下:“走吧,讓我去見宮惟。”

徐霜策亦站起身,想說什麼又沒能說出口:“……應愷……”

應愷身負定山海,掌中緊握着不奈何,繞過圓桌走向屋門,背對着徐霜策道:“這幻境不知何時便會徹底坍塌,我必須要儘快親自見到宮惟。話說回來,那禁殿你是什麼時候建的?你怎麼會想起來要——”

“應愷,”徐霜策終於艱澀地打斷了他,說:“我不會打開禁殿讓你殺死境主的。”

應愷的手懸在門邊,定住了。

屋子裡安靜得可怕,徐霜策閉上眼睛,耳畔再次響起很多年前藏書大殿的角落裡,宮惟俯在桌案上,笑吟吟的聲音如銀鈴般躍過空氣:

“——不知周之夢爲胡蝶與,胡蝶之夢爲周與?”

“境主在夢中是不會死的,除非一種情況——境主遺留在現實中的身體死去,夢境隨之坍塌,被拖進夢中的所有人亦會神魂俱滅。”

“玉石俱焚,這大概就是夢術最恐怖的地方了吧!”

……

虛空中絲絲縷縷的桃花芬芳逐漸遠去,像個旖旎又倉促的夢。

殿內的徐霜策與應愷背對而立,相隔數丈,誰都沒有先動作。

“你剛纔說的九成都是實情,只在最關鍵的一點上作了假——在‘蝶死夢生’中被境主誅殺的人,現實並不會魂飛魄散。”徐霜策的聲音緩慢而低沉:“相反,境主誅殺是安全離開夢境的唯一方式,被殺者可以從夢中醒來,回到現世,此爲夢死得生。”

“而滯留在此的其他人,則會隨着夢境的坍塌而魂飛魄散,此爲夢生得死。”

“所以宮惟一直想殺我,其實是爲了儘快把我驅逐出夢,活着回到現世。然後等到夢境坍塌的那一刻,再由他自己帶着天下所有人一同赴死……”

徐霜策回過頭,望向應愷凝定的背影:“因爲所有人都曾經在現世的昇仙臺上,阻止他登臺殺你。”

應愷的身影是那麼熟悉而陌生,許久後才見他一點點放下了伸向屋門的手,無聲地嘆了口氣。

“你剛纔不是說自己前塵往事盡忘了嗎,”他意興闌珊地問,“原來你還記得蝶死夢生的真正含義?”

徐霜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從剛纔起我就一直在想一件事,我到底是從何時開始認定自己就是北垣的?”

“……”

“我第一次認爲自己是北垣,是因爲在滅世之戰中看到了那個黑衣銀劍、衝出天門,不顧一切斬向宣靜河魂魄的天神。我對他的憤怒感同身受,但實際上他憤怒的是滅世兵人被毀,我憤怒的是鏡仙因爲幫宣靜河擊回雷劫而受了傷,兩者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第二次加深這個印象,是因爲在宴春臺聽柳虛之提起鬼太子迎親的傳說,北垣上神剛愎傲慢、冷酷無情。但實際上傳聞多有不實之處,因爲一位企圖滅世的神明不管他本身性格如何,民間都只會流傳他冷酷無情,不會有其他任何評價。”

“最終真正一錘定音的,是我生來殺障深重,與北垣上神程度相當。”

徐霜策望着應愷,尾音有些不穩:

“所以現在你能告訴我,爲什麼你的殺障會轉移到我身上來了嗎,北垣上神?”

無形的巨石在半空中砸出千仞巨浪,彷彿整整過了上萬年,才恢復窒息般的死寂。

應愷終於回過頭,平靜地看着他:“你已經忘了,東天。”

“我被貶謫下界時,你對宮惟說,想放棄神位下凡來與我互換命格,好幫我化解對世人無法磨滅的殺障與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