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鈴、丁鈴……
是什麼?尤如東風夜放花千樹——
丁鈴、丁鈴……
是什麼?那樣的清脆,那樣的生動?
三百零八雙眼,突然就直直地盯向門外——
包括正迴轉頭顱,要查看身後的金斷刀。也包括剛剛昏厥過去,又被掐着人中幽幽醒轉過來的他的夫人。
丁鈴、丁鈴……
聲音細碎,似乎是從山下傳來,又像是從四面八方而來,卻如同山間初融後的雪水在叮冬地作響,又像初春輕快的風在枝頭跳躍——
輕盈、動聽,而山莊外,那一頭,漸漸出現了一個點。
握刀的手猛然緊抽,金斷刀眼中驟亮!
那個點,是一個姑娘的身影?
這個時候,所有出現的女子,都是最讓人敏感的。而來者,只有一人!是高人嗎?是嗎?
當日的背影,他永遠記得,青袍一襲,腰間纖雅,正是一位女子纔有的背影。
並且是一位年青女子的背影!
可即使年青,只要是竹閒老人引薦的,就會讓他相信!相信對方會給他們帶來無比的希望。那現在,是“希望”來到?
心猛跳!眼,更加緊迫地盯着——
那個點,在漸漸得變大,並且所有人都能看清,那是一抹杏黃色。
如同春日開出的第一朵迎春花,帶着鮮亮的生機,款款移近,讓人無法忽視。
而“丁鈴”、“丁鈴”聲,也正是從那身影中傳來——
怎麼會是杏黃色?
金斷刀的眼一眨不眨——
並且是上等絹紗,精緻薄透,做工精良的衣裙?記憶中,背影只是淡青色的布袍,無華麗、無精緻、簡單舒展。
但,衣服可以換!任何一個女人,都會喜歡換衣服的!
他握刀的手卻已經發白——
丁鈴、丁鈴……
近了,又近了,近得能讓人看清那個身影上的面孔;也能確定那聲音,是對方腰間所掛的銀鈴發出的。
好一張嬌俏的臉!
所有人的眼睛都現出了詫異——
杏眸桃腮粉花脣,是一張極難得一見的美人面!美人面上含着笑,眼露春色。而那笑意,未及近,就已像是一張甜蜜的網,將衆人網了進去。
怎麼就那樣甜蜜?
如春日裡的嫩蕊撲下的第一層蜜粉,又如秋日裡的熟果擠出的甜汁,讓人看着,一顆心也跟着輕輕地甜蜜起來。
萬萬沒有料到,會是這樣一個少女!
金斷刀的眼,跳了又跳——
而對方已一路不停,輕快婀娜地走近了山莊大門,並且,像是沒有看到莊門上的門匾,便提起羅裙,欲一步跨入!
“且慢!”
當若隱若現的鞋尖在裙下擡起,眼看就要落實那跨過門檻的一步時,突然有人就這樣衝口喊出了。
喊出的人,是金斷刀身後的次子金橫越!他與其他所有的莊人一般,無比意外。而他們萬萬沒有料到,在今日,要第一個跨入“金瀾山莊”的人,會是這樣一個人?
但這是誰家的小女兒,竟然跑到了這裡?
“姑娘,請止步,今日,此處不宜留人,請速速離去。”
“金瀾山莊”長久都沒有外客的到來了,百年來的冷落,早已讓他們忘卻了江湖大家的派頭與架勢,即使是最普通的農人闖進來,也不會輕狂地攆趕。
但今日不同!只要不是在今日,其它任何時刻有人肯上門的話,他們甚至是有些歡迎的。
尤其這樣一位姑娘,似江南中的哪戶小女兒家,在出門遊玩後,不小心誤闖到了此處。而少女的笑,實在是太甜蜜了,甜蜜得讓人不忍心。不忍心就這樣讓她捲入是非中!
是的,太甜蜜了!
金斷刀的眼中,又連跳——
其他人的神色,卻與開口的金橫越是一樣的,都是希望少女能速速離開的一份急切。
但少女卻像未聽到,依然笑着,不受影響地落實了那步,連後腳也跟了進來。
婀娜的身姿,便似將春風帶進;鈴鐺的晃動,也似將清徹的溪水引入。而水瑩瑩的明眸,流轉間,將莊內環視一圈——
那目光,是那樣的柔和,卻像是並沒有望過所有人,只是環視着遠處的房屋高牆,還有那莊院的更深處。
彷彿是進入了一處除她之外再無人存在的風景中。
而她脣邊的笑,使很多人幾乎又要忍不住地開口了。開口勸她早早離去,快快遠去。因爲,午時即到!
“金斷刀。”
就在有人當真忍不住,話到口邊已張開嘴時,一聲甜蜜地叫,傳來——
聲音溫柔而美好。
一個激靈,金斷刀的全身分明是震了一震。
是誰?對方倒底是誰?
誤入的普通少女絕不會叫出這三個字!
心突突猛跳,他想起父親都曾對他說過,那個力量中,無一不是女子,也無一不相貌瑰麗!
但也無一有人情、人味、人性!可謂都是冰冷的,充滿殺性的,眨眼之間就會要人命。那既是殺人如麻,又怎會如此甜蜜溫柔?
並且,只出現一個?
父親還說過,那個力量裡,所有的女人都是穿着白衣,除爲首的着銀色華衣外,其餘的全是白紗,並且全都面無表情!
“爹……”身後的長子,心也在急跳。
半年前,父親出外尋訪高人回來後,曾對他們說過,“高人”,也是一個女子,並且是一個很可能極爲年青的女子。
但爲什麼是“很可能”?問時,父親卻再也不肯多說什麼,只交代,如果有一日,一位叫作“簡隨雲”的人物上門時,一定要立刻迎入!
並且以莊中最高的禮數迎入。
不管對方是何模樣!
而他們奇怪,也並不知道,金斷刀當時根本沒有看到對方的正面,也根本無法確定對方的年齡、模樣與本領,便無法真正地形容給他們聽。
在沒有確切的信息時,又如何能讓讓他們的內心踏實?與其說了,不如不說。而在那樣簡單的交代後,莊人心中只覺諱莫如深,神秘非常,卻也更加充滿希望!
只因金斷刀又說過一句話:“竹閒老人所薦,有何可置疑”?
“竹閒老人”四個字,便把他們鎮住了!
於是,他們開始等待!
等一個很可能是年青的女子!等一個叫作“簡隨雲”的人!
但,今日之前,什麼都沒有等來。而今日,這樣一個少女突然出現……
是希望嗎?是嗎?
對方能一口叫出父親的名諱,便不是誤闖的普通人了。可對方太年青,太甜美,太……
“看來,你們已準備好。”少女的聲音卻又在溫柔地響起——
脣邊如花,笑眼如蜜,一隻手也探向了自己的衣袖內——
無人應語,無人眨眼,所有的人都盯着她,也盯着那隻手。
就見那隻手再取出時,多了一隻沙漏。
一隻非常精美的沙漏!
而沙漏裡的流沙正無聲地流着,並且下面多,上面幾乎已空,只剩幾粒流沙!
彷彿那沙漏在少女的袖中時,就一直在保持着正常的流動,此時拿出後,依然穩定。
像有一根無形的刺扎入眼底!金斷刀盯着那隻沙漏,心跳再猛——
那隻沙漏,分明是在宣告着一個鐘點的即將完結,以及另一個鐘點的到來!
“沙”“沙”……
所有的人,也似乎都聽到了輕微的沙粒的滴落聲,就像滴落在心臟上。
並且所有的人,都像着了魔一般,看着那幾粒沙緩緩落下,緩緩地,緩緩地,只剩最後一粒沙!
即使後面的人,因隔着太多頭顱,根本望不到前面少女的手中物,卻依然怔怔地盯着。
最後一粒沙,最終,墜落!
“時間到!”
少女脆聲語,素手一翻,精美的漏沙便飛了出去——
像被丟棄的野花一朵,卻比花快,眨眼間就撞到數十丈外的高牆上,“啪”的一聲,碎裂!
如煙花的炸開,碎在衆人心間!
而少女在原地向上一起,開始旋轉——
紗裙被綻開,如同迎春花的花瓣,從地面往上轉着、轉着——
轉得唯美,直轉到超過恢宏山門的高度時,停止,就那樣停在了山門的飛檐上,居高臨下。
而所有人,也擡起了頭,望她。
少女的手裡,竟然又多了一張卷軸。金黃色,繡盤龍飛鶴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而她兩手一展,就展開了卷軸——
就像展開一道聖旨。
“今日,金瀾山莊立於此處者,爲三百零八口。金家本族二百三十九口,其餘皆爲家生子與老年弟子。十年內,無人再主動逃逸……”
什麼?
少女口中逸出的話,怎像一團冰水潑入心中?是徹骨的寒涼!
所有人的面色都變了!
“但,十年零九個月前,家生子金嬌兒攜金銀無數,於暗夜脫逃,連逃兩日三夜後,於五百里外一無名渡口登船,奔至西南隱姓埋名……”
又是什麼?
所有人的臉色,變上加變——
突然,“咚”的一聲,一團黑物從空中墜落,砸在了地上,濺起塵埃!
而黑物出現地太突然,根本沒人看清是從哪裡進來的,彷彿是從天上直直墜下!
待塵埃很快散盡,衆人再定眼看去時,就看到:一具屍身,通體烏黑,面朝上,直直地挺在那裡——
但屍身早幹,肌肉早枯,只看到應該是眼睛的部位有一對圓大的黑洞,而嘴鼻處也是大張着,彷彿死前呲牙咧嘴,雙目圓瞪地死不瞑目。可瞧不出了原貌,卻依然能辯出那是個女屍。
並且,女屍的衣物腐化難認中,腰側有一枚金色的飾物,刻成雙蝠嬉戲的圖形,顯眼的閃亮在那裡。
“嬌兒,是嬌兒!”旁側的護翼裡,有一壯漢失聲叫喊。
而更多的人,臉色蒼白!
那是金家家生子奴才金嬌兒最喜歡的飾物!金嬌兒,在十年前突然失蹤,並且其所侍候的主子屋裡丟失了許多金物。
當時,金家雖事後察覺,卻並沒有追查和追捕。他們也猜測過其失蹤的許多原因,卻也不免地向一個最有可能的方向歸結。
那就是,年少活潑又生得俊俏的小丫環,愛惜自己的生命,對於未來充滿了希望,不願留在金家,不願去面對那個傳說中的滿門被滅時!
即使其父母兄長仍忠心耿耿的侍奉老主,其當年也只有十六歲,卻在一個月黑風高夜,失蹤了!
跟着失蹤的是一批金銀珠寶,但金家大家長金斷刀在沉吟許久後,並沒有下令去追查,只是看着那對因女兒離去,羞愧地跪在地上請求責罰的金嬌兒的父母嘆息——
既然,遲早會有一張“血煞令”降臨金瀾山莊,又何苦非要一個年少青春的生命陪葬?十年後的金嬌兒,也只會是二十六歲的青年,既然想走,就走吧。
金瀾山莊不願牽涉他人性命,而要走,便要早早地走!越早,越有活的希望!
但,十年前的離開,竟然……
“嬌兒、嬌兒!”後面人羣中,一對年老的家僕打扮的男女,在手握兵器的同時,全身顫抖着,眼中含淚地嚅囁着。
剛剛驚喊出女兒姓名的壯年男子,正是金嬌兒的兄長,也是他們的另一個孩子。同時,是金家剩下不多的家生子中,最傑出的一位武士。
他們曾愧疚過,恨怨過,爲女兒的逃離無顏面對祖宗想自盡過!但金家阻止了他們,並且寬容了他們。
而他們在羞愧中,以更加誓死效命的決心來回報金家!可在暗中,又無數次地試想過,也許女兒那一逃,便是留下了他們夫妻倆的一點血脈。只是嬌兒呀,你逃便逃,爲何要帶出主家的金銀?做那不仁不義又不孝的畜生?
但再怨,再愧,也是他們的女兒!未曾想,十年後,這一日,他們還未被屠殺,卻先看到了自家女兒的屍體!
兒子不會認錯的,論身量、論體形,還有那塊飾物,都不會認錯!
而他們沒有撲前去看,仍嚴守在原地,傷痛着,卻依然把持着自己的陣位。
“十八年前,金家旁系金爲山一支,以其子女屢犯門規、上行不孝爲由,將子女趕出山莊、劃出族譜,並宣告天下,其子女德行敗壞,不配爲金氏一族,已正式不屬金家一門。”
“咚”!“咚咚”!“咚”!
空中,又墜下事物!落地後,又是驚起塵埃!
人羣一陣騷動,卻依然沒有人亂動,只將眼眺望過去,努力地看——
就看到,地上兩對屍體,其衣着尚未腐化,面目也依然可辯。爲兩男兩女,皆是中年,衣服華貴,配飾講究。而旁邊,還有五個大小不一的年輕男女,跪伏在那裡。
竟然是五個還活着的人?大的約二十餘歲,小的只有十一二歲。面貌十分相似,像是兄弟姐妹。卻一臉呆滯,似被點了穴,又似因太過驚恐,而忘記了反抗,只呆呆地跪着。
“金爲山,其明爲惡懲子女,實爲保全,其子女與其孫遠走他鄉後,改姓爲章,落居定陽……”
少女的聲音甜脆的,不快不慢地道着,頭頂着烈日,一身鮮亮的身姿,如同宣讀御旨般的高高在上,也讓所有人似都伏在她腳下,仰望。
“是金滿與她娘子,還有金秀與他相公,那幾個……那幾個中大的是金滿當年的孩兒,小的莫不是他們後來又生的?”有人呼出口。
聲音不大,但立在前面旁側的一位老人,卻面色慘青了!
那正是金家一位旁系的老人,金爲山!
而地上的人,是他的孩子,還有……還有他的孫兒與外孫!是他的!是他當年以其不爭爲由,硬趕了出去的!
有誰知,爲父母的苦心?又有誰知,身爲金家長輩,他要與金家共擔責任、保全金家名譽的同時,卻又在無數個夜不能寐的夜晚後,想出一着“金蟬脫殼”?
可憐當年,自己的孩兒也不明白自己的苦心,硬是在絕望後,淚水潸潸中,拖着幼小的孫兒一跪一磕頭地離去……
孩子呀,爲父是爲了保全你們呀!是爲父的私心想保全你們呀?
蒼老的眼裡,通紅了;而蒼老的面頰上,肌肉抖動。爲何?爲何苦心經營,還是功虧一簣?
看着那兩對屍體,老人握子長槍的手在不自覺的痙攣着——
孩子,孩子,難道爲父錯了嗎?錯了嗎?你們,還是先爲父一步地走了呀!這不仁不孝的罪,應該爲父替你們來背,爲何,卻是你們走了?
“三十年零七個月前,金家十一位金姓的弟子,暗中勾結,一朝背門,相攜離去,並改姓化身,隱居塞外……”
“咚”“咚”“咚”“咚”……
空中,又墜下一堆事物。這一次,物件不大,不是屍體。
但,卻是一個又一個的罈子,像是骨灰罈?十一個,整整十一個骨灰罈!
“六十八年前,金家冷字輩金冷秋與一世家女子私奔出逃,逃出十年後,金冷秋拋妻棄子,獨自返家,留其妻與一對子女在外……”
“咚”“咚咚”……
這一次,竟然是一副棺材!一副好像是從地底挖出來的棺材!
而棺材旁,有六個同樣呆呆跪伏的的人,兩個年紀稍長,兩個年紀稍輕,還有一個,竟然才六七歲左右。
“那兩個年紀長的,莫非是冷秋的與那女子私奔後所生的孩子?而年青的兩個是孫兒輩?那最小的一個,難道是曾孫兒?”有人看着那六個活人的面貌,開始猜測,聲音發顫,幾乎抖動不全——
“棺材裡的又是誰?難道……難道就是被冷秋拋棄的那個女子?”
驚懼、震動,在所有人的心上無形地氾濫——
當年,有一個世家女,不顧家族反對,曾與金家冷字的冷秋互相愛慕,私奔出去。後,在外十年,生有一子一女。突然,有一日金冷秋休妻棄子,迴轉金門。而那女子攜子女無顏再回自家,獨避世外,隱居生活。
但,金斷刀與幾位叔父的長老卻清楚地知道,金冷秋當年是他們最看好的一個後輩,因爲鍾情於那女子,才私奔出去。
可其根性忠義,鋼骨錚錚,在外每一日每一夜都心寄家門,活在對家門的愧疚與牽掛中。而其妻深知其心中鬱結,便請求休棄,讓丈夫回家。
可那時,一對原本恩愛的夫妻,要分開是何等艱難!但身爲金家男兒,有金家男兒要擔負的責任!不願真因一己之私,終生在外逍遙。
最終,金冷秋離開了妻兒,迴轉。可私下裡,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那女子與冷秋痛哭一番的生離死別中,是對對方的成全!
女子成全冷秋的仁孝!而冷秋成全女子的深情!
金斷刀與一些長老,便正是知情者。現在,他們的手開始抖了——
原以爲,那女子被休,兒女被棄,又是發生在那麼多年前的事,並且冷秋爲了不拖累妻兒,硬是在六十八年中,沒有回去看過一眼!更沒有任何書信往來!
甚至,連做夢都不敢說出相關的夢話!可現在,他們看到了什麼?
冷秋,冷秋,孩子呀,我們對不起你!
金冷秋,在當年迴轉金門後,悉心練武的同時,也將自己的技藝心得全數授給後輩子弟,就是爲了能幫助他們,給金家多培養出一些強壯的武力。
而自己卻因牽念妻兒,餘生未再娶的同時,早早的病逝了。
如果……如果冷秋還活着,看到這一幕,會是何等心痛?
那個女子,也終生未進他們金家的家譜!今日,倘若能活下來,他們一定要將女子的棺移進族中,與冷秋的合葬,並將其姓名刻入祖譜。
“九十六年前,金家斷字輩金斷鉤的妻金梅婉兒,以梅家在江湖上的地位自居,要求金家休她出門,行時,帶走金家兩子一女……”
“咚”“咚咚”……
這一次,又是一個骨灰罈,還有三十二個年齡大小不一的活人。
那麼多活人被拋下來,卻無一喊出聲,只是呆呆地,甚至是臉色蒼白地任人拋下,伏倒在那裡,一聲不吭。
而所有站着的莊人,又都騷動了——
金梅婉兒,是梅鶴門現任莊主的姑母,也是當年老老莊主的唯一的女兒!
百年前,事件發生時,她已是金家人,所嫁之人正是金斷刀的兄長。
而梅婉兒在事件發生的四年後,終是仗着自己是梅鶴門的掌上明珠,屢屢蠻橫,要求金家休她出門。
後,金斷鉤抵擋不住妻子的蠻橫與發難,還有梅鶴門的威壓,將妻休出。並且,梅婉兒也帶走當年尚且年幼的三個孩子。
至於內幕,也的確是那梅婉兒不甘被金家拖累,加上梅鶴門也是堂堂大派,不願受波及,雖離百年之約尚久,卻在旁多次慫恿梅婉兒早早離開,以絕後患。
而金家雖有些惱恨梅婉兒的無情無義,卻又有些僥倖其帶走了子女。就算那三個孩子後來改了姓,也還是流着他們金家人的血!
可是,現在……
沒想到,那三個孩子的後人,竟然有這麼多?
“除卻這些,百年中,金家有數百名賣身家奴與改姓弟子,均潛逃。四散分開,有逃往海外孤島者,有逃往滇西荒山者,有欲飄洋過海前往番邦者,也有潛進朝中爲官者,更有自宮入皇城爲太監者……其所有人,均在當年已被斃命,並被挫骨揚灰,灑於當地風中,已不屑將其帶回……”
脆甜的聲音一直在繼續着——
下面的人,卻與那些被拋下的活人一般,呆滯蒼白中——
靜!
死一般的沉靜!
原來,還不只這些骨灰、屍體與活人,所有曾潛逃的家奴與改姓弟子都在當時就被斃命了?並且,也被挫骨揚灰了?
甚至是不屑將其骨灰也給帶回來?
直到此時此刻,沒有人會再覺得那位少女甜美了,所有人的臉色,除了慘白,便是呆滯。
而眼底,卻是深深的恐懼與絕望!
即使是金斷刀,也同樣恐懼着!
沒有人能逃過!沒有人!
百年中,所有離開的那些人,全沒有逃過!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這力量,又是一種什麼樣的恐怖?
生死宮!生死宮!
天下間,誰能敵得住“生死宮”?
是的,生死宮!那個力量,正是生死宮!
它,是江湖人的惡夢!也是非江湖人的惡夢!
它在江湖外,又在江湖中,不常出現,可一旦出現,便有無數人命的消殞!
而它基本不插手江湖上的事,但不小心得罪了它的,卻再也無路可逃!
它存在幾百年了,卻在一百年前,掀起過一場滔天巨浪!
很不幸,“金瀾山莊”在那次巨浪中得罪了它。可又很幸運的是,當時,那個“血煞令”被決定是在百年後實施!
但生死宮的力量,哪怕你跑到天涯海角,都逃不出它的手掌心!
今日看來,果然是逃不過!逃不過!
“金瀾山莊,出不仁、不義、不孝、不忠之徒,我等已代爲嚴懲。至於金滿子女,金冷秋與金斷鉤的子孫,不在此列,特將活人帶回,待今日,與金家滿門同亡共歿!”
甜美的聲音,還在一句一句地道着——
天上的日,在少女身後,像是後光芒萬丈的襯景。
而金斷刀的眼裡又是一跳!
少女的這段話,他聽清了!
是的,那多年前,全在當時就被殺的,本身就是私自出逃的家生子與改姓弟子。
家生子,是被賣了身,永世不得翻身的。改姓弟子,也不同一般弟子,是曾經說要以金家爲主,要世世代代爲金家效力的。並且將姓氏也改爲“金”,就是要表示忠心與不棄。
卻在事情發生後,連個招呼都不打便逃逸了。而其餘那些異性弟子,是他的祖父與父親開口解散的。並且有一部分留下的改姓弟子,也是他們又親自給改回了原姓,遣散出去。
就不知,正式被遣散的那些弟子,如何了?是活,還是亡?
還有,他看着前面地上那些呆滯的活人——
他們,也是金家的兒女呀!雖然有的從未見過,但他們,都還活着!
生死宮,將她們活着帶了回來,讓他們與金家滿門在今日同亡共歿?
可那幾具剛死不久的屍體與那具乾屍,又是怎麼回事?
“被金冷秋所棄之女爲自行病亡,下葬七年,於近日挖出,帶回!其明爲被休,實則是暗渡陳倉、欲留金家後人,仍爲金氏一族。
金滿、金秀夫婦則在我等前去後,不敵時而羞愧自盡,亡於三天零五個時辰前。
金嬌兒,於十年前逃亡路上被他人姦淫奪財後謀害,爲以儆效尤,我等製成乾屍,保存十年,帶回!”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死了太久的,直接挫骨揚灰了,而死了十年的,就弄成乾屍帶回,以儆效尤!
金斷刀突然開始笑——
笑得蒼涼!
如果,今日的一切傳了出去,江湖中,誰人不會更加懼怕?懼怕生死宮!
生死宮,掌握世間生死!連那些逃出的人,怎麼逃的、逃往哪裡,又是出於什麼意圖逃的,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而這個少女,無疑的,已能肯定她來自何處了,但,就她一個人?
一個人就要滅我山莊?
“百年恩怨,一朝解!血煞之令,誰能避?金斷刀!”
裂帛聲響,那捲卷軸被撕裂了!
脆甜聲,也變成了清喝聲。
百年恩怨,一朝解!血煞之令,誰能避?
是啊,誰能避?避不開,無法避!
“今日你等的死,會讓這筆恩怨一筆勾消,受與不受,不在你等。”
少女隨手拋出裂帛,又笑了。並且身形一閃,就從莊門上就緩緩飛了下來,手中又多了一隻簫。
簫看起來是普通的竹製,被比在少女的脣邊,在少女溫柔甜美的笑中,盪出簫音——
音起時,所有的人,又都眼現愕然。
蕭音似水紋,一圈一圈地漾開,但蕭音漾着、漾着,卻彷彿與什麼融合到了一起?連成一片,鋪天蓋地而來——
是什麼?
衆人側耳去聽——
金斷刀,也不得不去細聽——
就聽到蕭音之外,似乎又有樂曲傳來。一開始低微,彷彿在很遠處,被近前的蕭音壓蓋了,但眨眼間,那聲音便脫出了蕭音的掩蓋,並且,就響在了門外!
快!
太快!
彷彿是從山下,短瞬間便來到了山上!而曲音輕雅流暢,似山間的溪水在潺潺地流動,也似初春的紅花在漸漸地綻開,更似二月的微風裁過細柳——
烈日下的山巒,便彷彿退去了濃綠;無力低顏的花,也像在紛紛擡起頭,變得生機盎然……
一種屬於春的氣息,在越來越濃,越來越濃——
濃得,讓金家所有人的面上都現出了一種恍惚。
他們真得感受了春天的到來!
來到了身邊,來到了心裡,來到了金瀾山莊!而沉肅、凝重與緊迫,竟被覆蓋!
同時,巨大的山門外,有無數鮮花飛進。
所有的花,都是藍色的,薄而大,輕而逸,似蝴蝶在張開翅膀,翩翩舞動。織成了密密的藍雨。
花雨中,兩團紅色也像是憑空出現,浮過了高高門檻,向內飄來——
的確是飄着的!離地兩尺,不沾塵土,凌空飄浮。
凌空?
那又哪裡是紅雲,分明是兩個一身紅衣的人!
紅衣的下襬,繡着金邊,盪漾如花,似真似幻,而往上看,身姿魅惑,豔紅的紗衣拖於後,飛揚——
盛夏無風,但那衣襬確實在揚,就像怒放的玫瑰!
再往上看——
那身姿,於魅惑中又透着說不出的典雅與高貴,充滿貴族的氣息。
而玉頸秀項上,兩張面,面如桃花、發如烏雲、鬢似蟬翼、眉如春山、眼如秋水、鼻似瓊瑤、脣如紅菱、膚似昆玉……再配上高挽着的宮髻,活脫脫的畫中仙人。
人世間,到哪裡去尋這樣的女子?
而這樣的人,竟然有兩個!
一模一樣的兩個!
如果,只是想像,根本無法想像出這樣的兩個女子!即使在之前,知道今日如果要來女子,便定是些國色天香,心裡早有了一定的抵抗與戒備,但此時,衆人卻依然迷怔了。
而那兩個女子,冷如冰霜,面無表情,目光直視着前方。本就凌空而行,神情則便使得她們高高在上。
彷彿是不屑將目光盯着凡間衆人,隻手中各自提着一盞燈籠。
燈籠?
是,很普通的燈籠。
她們之後,又有十數人跟着飄進——
每一個都身着綵衣,或拉、或撥、或彈、或吹、或敲……手中都有一樣樂器,而所有的樂器都是絲竹所做。
怪不得曲樂聲如此清雅,原來是絲竹聲!
彈奏撥弄之人,也都是萬里挑一的美人,並且,便都是凌空停下,不墜不落。
要怎樣的輕功與內力,才能做到凌空行走,卻徐徐然間,不快不慢?並且還能在凌空中繼續吹拉彈撥?
所有金瀾山莊人的呼吸都開始緊滯了!
紅衣女子與綵衣女子卻已越離越近,在離立在最前面的金斷刀兩丈處,停。並且前後鋪排開來,佔據了前方所有的視線。
眼前,便是一片華麗、一片旖旎。
而女子們又突然往兩邊分開——
如同波浪被劈開,她們的中間,出現了一頂轎子。
一頂不算大,卻絕對精緻得挑不出一點暇疵的轎子!
擡轎的人,也是女人!杏黃衣衫,衣料薄透,與之前第一個進入的少女穿着一模一樣,並且,也都在笑着。
笑得同樣的甜蜜,與曲樂相融。彷彿,她們都是春天的使者,給這裡的人帶來了福音。
看着那笑,有幾個本是呆滯的孩子竟然眨了眨眼,眼中的恐懼減輕了,臉上也出現了一些紅暈。
彷彿,他們是見到了仙人,不得不臉紅了。
而許多人,窮其一生,也不會有機會能同時見到如此多的天姿麗人,美倫美幻,如同升入仙境。
不只孩子,那些大人們,也似乎沉入了其中。
金斷刀的眼,卻是一刻比一刻凝重!
從那兩盞燈籠出現後,他的眼,就只盯着燈籠看。直到此刻,彷彿要盯到燈籠的裡面去!
那盞燈,是否被點亮了?
在白日的豔陽下,看得不甚清楚。因爲燈身上,還各貼着一張紅紙,呈菱形,擋住了一部分燈身。
傳說,那兩盞燈在被點亮時,便是屠殺的開始!
而當燈籠上的紅紙也被揭下時,屠殺便避無可避,再無回頭的機會!就算是神仙來了,對方也不會再停止。
望着燈籠,他並不知道自己的胸口正劇烈地起伏,但他的眼因爲盯得太緊,甚至有些眼花的亂影在瞳孔中閃動——
沒有亮?
他緊緊閉了閉眼,再睜開——
真得還未亮?
並且紅紙還在!
他胸部的起伏加劇,而紅紙下的倒底是什麼?
他有些知道,卻又知道得並不確切,只是,他一點也不想看到那兩張紙被揭起!
百年前,就是在那兩張紅紙即將被揭下時,突然事情出現了變化,讓當時生死宮的主人把“血煞令”延遲到了百年後。
而百年後,在燈亮前,還有那紅紙被揭下前,是否還有逆轉的機會?
這個時候,他又想起了高人。
高人,你在哪裡?這些女子,只輕功便已卓絕到超乎尋常的境界,而我們,是否能敵?
還有,這些女子,都像是遠離塵世般的乾淨、美麗、高貴,似乎與傳說中的一樣。
但那幾個杏衣的女子也都笑得那般甜蜜,還有綵衣女子的服裝豔麗瑰華,卻與傳說的那個力量,又似乎有些不一樣?
“爹……”身後又傳來輕輕的喚聲。
呼喚聲同樣充滿了迷惑。
金斷刀神情一凜,正準備開口叮囑身後人要“凝神守元,不可大意”時,那隻轎子停下了。
輕輕的、無聲地停下!在擡轎女子的腳落地後,便停下,停在了地面。
所有的曲樂,頓停!
彷彿曲樂本就是配合着轎子,轎子一落地,便會停。
一片寂靜!
金斷刀的心跳,在這一剎那間也真得停跳了一下!
這個時候,沒有人不去看那頂轎子了!
轎中,是否有人?
如果有,便應該是現今那個勢力的主人!或者,還是當年那個人?
會嗎?百年之後,父親口中的那個人還活着嗎?
屏氣凝神中,他一點也沒有感覺出轎中有任何氣息,彷彿裡面是空的。
但這些女子來到山門外,他都無法提前察覺出。除了第一個是一步一步走來讓他們看到了,其餘的都像憑空變出來的。
連明顯是下屬的輕功身法都無法察覺,他又怎敢說這轎中無人?
“金斷刀。”又一聲甜蜜的叫,傳來——
所有的汗毛都豎起來,金斷刀不應。
轎子裡如有人,就應該是決定這場生死的主宰!
如果他突然出手攻擊,會不會有一些勝的可能?擒賊先擒王,先下手爲強?
他的心,已準備覷機而動。
“今日之前,十年之內,金瀾山莊無主動逃逸者,無主動,不包括無被動者。”
什麼?!
覷機而動的心抖了一下!
“金斷刀,這第三百零九口,又怎能缺席?”甜蜜的笑,似在放大——
轎子的後面,又走出一位紫衣的女子——
女子美而婉約,如同晨霧中的一朵芍藥,帶着讓人無法想像的大家女子的氣質。而女子懷中的,是什麼?
最怕的,也是最讓他恐懼的,來了嗎?
金斷刀的眼裡衝進了血紅,握刀的手,幾乎已經嵌進了刀柄中——
那,是一箇舊紅的襁褓,一個在昨日才見過的襁褓。
“兒呀!”一聲驚呼傳自身後。
“那是我的孩兒!墨郎,那是咱們的孩兒,墨郎,是他,是他的襁褓……”驚呼聲聲,帶着虛弱與焦急,而一個氣緊後,聲音斷了。
“香兒,你怎麼了?快醒醒!香兒!”
“孫媳呀,我的孩子!你醒醒!”
“墨兒,快,快拿回魂露喂進去,不然,急火攻心,加上產後虛脫,她就回不來了!快!”
始終保持陣形的金家人,亂了!
從這一刻,由最中心起,亂了!
心,開始痛——
也是在這一刻起,金斷刀開始真正地期盼高人的到來了!
原本,如果高人沒有及時出現,他們也抱着壯志成仁的決心。可在昨夜看到了那樣一個小生命後,他的心,柔軟了,又有一種生命能延續下去的希望。
可現在,曾孫兒呀,如果高人不來,我們可能救下你?
而你的離開,也的確不是“主動”的,你那樣弱小,怎麼會主動?
手中的刀,要揮出——
即使明明白白地知道,那些女子只憑凌空而立,還能說話運氣兩不耽誤的武學境界來說,便已是一種滅頂的壓力!
是一般通常意義上的武學,與絕世武學之間的差異!
他們,在江湖上已算得上是有高強的身手,但在以力量著稱的生死宮面前,卻顯得何其蒼白無力?
對方只有十幾個人,卻個個御風而行,他們則在一開始就被對方的聲勢壓倒了!
不,爲了曾孫兒,他要賭!賭自己的刀能不能一招擊中那個紫衣女子,搶過孩子!即使孩子無聲息了,也是他金家的孩子!
刀尖已顫,手腕已翻轉——
“生死即定,點燈——”清甜的聲音高高揚起——
“哇”!啼哭聲傳來——
誰在哭?
眼睛猛抽,盯着襁褓,哭聲的確是從襁褓裡傳來的。
那孩子還活着?
兩盞燈籠,在此時,被點亮——
卻沒有人去注意,所有的金家人,都看着襁褓,聽着那嬰兒的哭聲。
這世上,最動聽的聲音,難道就是一個新生命的降臨所傳出的聲音嗎?
爲何那哭聲,像是這人世間最真實的天簌之音?
卻在此時,更是一曲悲痛傷絕的天簌?
而昨夜,很多金家人並沒有聽到孩子的哭音,此時,卻勾動了心中最傷情的角落。
嬰兒無邪,不知世事,他的哭,是在開心?還是在悲嘆?
“如此聒噪,就從這第三百零九口開始吧。”紫衣女子的手,高高拖起——
什麼?
要從這孩子先開刀?
燈點亮了嗎?點亮了嗎?
“不!”又一聲撕心裂肺地呼喊傳來,是那個剛飲了回魂露,剛剛睜開一線眼睛,就聽到啼哭聲,又看到襁褓被拖起的曾孫媳婦在狂喊。
不顧氣息衰竭地狂喊!
而金斷刀的刀,已出!
數十年的功力,集在一剎那間!
一招!只一招!
偷襲與奪人,成與不成,只在一招間!如果敗,將再無機會!
“不!”又一聲撕心裂肺的喊聲傳來——
金斷刀看着自己的刀,眼底映上無邊的絕望——
不!
他的刀並沒有切上對方的手臂,身體卻被一股大力彈回。
而他的眼,還看到幾乎與他同時出手的長子與次子也在往外被彈出,並且,身形無一能控制地在栽倒中。
但那個襁褓,卻在紫衣女子擡臂反擋他們時,被崩飛了出去——
不!
襁褓,正向着次子舉起的長槍槍尖飛去——
次子已倒,槍卻未倒。
鋒利的槍尖,在昨夜才被磨了無數遍,寒光凜洌!
而襁褓被撞去的速度,太快!
快得,讓金斷刀想再穩定身形地撲過去,已無法做到!
快得,使所有金家人都來不及做反應!
也快得,只剩下讓絕望的心,吶喊!
不!
不要!
所有的金家人,都舞動了武器,決定:衝上!
一決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