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藏禍心

跟隨仲道來到了姑孰居住後不久,桓衝叔父也由豫章趕到了姑孰。聽聞他來到的當日即刻便與阿舅在臥房之中秉燭徹夜長談,因無一人在房內伺奉,故無人能知曉他們二人所談到底是爲何事。

我每日所做之事不過是安居於府內,仔細地照料靈寶。但這卻並不會使我覺得無趣,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的與靈寶相處了。只是,聽得他每每喚我爲‘二嫂’,我便心如刀割。

阿舅讓我與仲道隨行姑孰的緣故,我終於也是清楚了,當初那一閃而過的念頭,竟果然是真的。表面上看起來,是阿舅見我和仲道已合好知他不捨與我分離阿舅便允我與他同行,但實情卻是阿舅在以我爲人質扣押在姑孰,用以牽制住阿弟,以達到阿舅某個謀劃的目的。

而靈寶呢,阿舅之所以會要帶着靈寶來,則是用他來牽制我的。他知我心中還是放不下靈寶的,故意以姑孰乃要地爲由不許馬氏這個妾室隨行,以便能讓我作爲阿嫂來姑孰親自照看靈寶。

這月餘來,我也曾試圖想過要出府,而門人卻總是會委婉地阻攔我,請我留在府內,不許我出府。

隨着天氣越來越熱,我內心的焦灼也日漸加深了,有時甚至於我會徹夜難安,一人深夜裡抱臂坐在庭院中苦思冥想能夠回去建康的法子。可若是我偷偷回去了,靈寶這孩子沒了人照看卻又會讓我放心不下,真的是令我兩廂爲難啊。

轉眼到了端午,我早早地起牀,從木匣中拿出一個早已備好的香包,放在掌中仔細地端詳着,想象着靈寶佩帶上它時的樣子。

仲道也醒了來,見身邊無人,喚我一聲,他光裸着上身半坐起身,惺忪的睡眼看到了我的位置,便下牀來走到了我身邊坐下。

他又閉上了眼,擁住我,嘟囔道:“怎麼醒來的這樣早?闔府裡你怕是第一個醒來的人了。”

我收起了香包,趁機小心翼翼地問他:“這些日子裡,我也少出府行走,外面可有什麼趣事嗎?”

他鬆了手,窩到我懷裡躺着,嗤笑道:“哪裡有什麼趣事?這姑孰城小了建康不知有多少倍,東城有事發生,西城的人立時便都能聽到了。欸,你也別整日裡待在府裡嘛,帶上幾個侍者出去走走嘛。”

我敷衍道:“唔,我嫌這天兒實在是太熱了,哪日裡下了雨涼爽一些後我便出去走走吧。”

我有一下沒一下的用手梳理着他的頭髮,心想仲道他忙於公事,他沒有注意到我其實已被阿舅禁足在府中了,他也根本沒有想到這一點。

我想,他之所以並沒有對我提到外面有什麼事發生,原因有二:一是阿舅真的沒有什麼謀劃,所以仲道並不覺有異;二是對於阿舅所將要做的事,仲道還不知情。

我猜測,應是第二種原因。若是阿舅並無謀劃的話,他是不會嚴禁我出府的,怕的就是我會離開姑孰。所以,阿舅他一定是有什麼謀劃的,只是現在,仲道還不知道。

忽地,手下摸到的便不是柔軟的頭髮了,而是仲道的臉,我忙地低頭去看,卻看到不知何時他竟扭轉了腦袋,我恰將手撫在了他的臉上。

“怎麼總盯着我看?”見他怔怔地看着自己,我不禁發問。

他淺笑說:“因爲你美。”

“啊?”

“福兒,你怎麼會這樣美?美的讓我不捨得離開你左右片刻。”

緩緩地坐起了身子,他扳着我雙肩,低下頭吻住了我。

我輕輕推搡着他,費力地說道:“別。。。。。既是都醒來了。。。。便去洗漱吧。。。。。。仲道,停下。。。。停下。”

他卻只是不停,繼續吻着我,輕解羅衫,柔情萬分。

一個稚嫩的聲音在屋外喊道:“二嫂,二嫂。”

靈寶噼裡啪啦地拍響了我們的屋門,仲道卻還是不放手,我用力地去掐他,他方因吃痛而放了手,然後小聲抱怨說我下手太重。

我隨口應着靈寶,從木架上拿下了一件外袍,一邊披衣一邊走去給靈寶打開了門。

他着了一身翠綠的單衣,仰着一張笑意濃濃的小臉看着我,我招呼他進房,跟隨他來的僕人則懂事的垂首止步在了屋外。

仲道隨意地穿上了裡衣,他親暱地將靈寶抱起舉高,說道:“這幾日我也沒得時辰去看你,靈寶,你想不想我?”

“靈寶想二哥。”他脆聲回答。

我墊腳也抱住了靈寶,對仲道說:“別把他舉得這麼高,我看得害怕。”

仲道便放下他,坐在牀邊同靈寶說話逗趣。

說來也真是奇怪了,靈寶或許並不是仲道的親子,但他卻十分地喜愛靈寶。倘若今日換了是寤生來攪擾了我們,仲道見了寤生是一定會責罵幾句的。

“靈寶啊,來,阿嫂給你係上這個香包。今兒個是端午,佩戴上這個好驅邪。”我道。

靈寶站直了小身板,安靜地等我給他繫好了香包便自個兒摸着香包笑得樂不可支。前幾日他剛掉了一顆牙,此刻那黑洞洞的缺口便明晃晃地露了出來。

見他高興,我也開心,便問:“靈寶,可是喜歡?”

“嗯,喜歡,二嫂繡的這香包可真是好看。”他說着又捧起香包低頭嗅了嗅。

仲道埋怨似地說:“也不見你給我繡一個!”

我搖頭晃腦道:“你今兒個若是去看賽舟,那些娘子們一定會扔一堆的繡品給你,你還稀罕我做的作甚麼?”

“我就要你做的香包!”他不滿撅嘴道。

我笑着又打開了木匣,拿出了另一隻,塞給他,我道:“給,可要收好了。你也三十二的人了,跟個孩子爭什麼呢!”

他面有得色,接過了香包,急匆匆地穿好了衣,又笨拙地將香包系在了自己的衣上,他道:“我今兒哪也不去,就在府裡陪着你。”

我道:“隨你吧。你先去給阿舅請安吧,橫豎他是不許我去見的,我和靈寶在院裡等你回來。”

“行。”

須臾,僕人奉上了朝食,我們三人一道用膳。手中執箸,看靈寶吃的香,我心中頗覺欣慰,自己反倒是忘記了要用膳。

生下他之前,有過百般恨、千般怨,可這生下了他,卻是愛的緊,可卻又不敢讓阿舅看了出來,他一定又會譏諷我的,嘲弄我當年竟能狠心不養靈寶一事。

待仲道去向阿舅請安之後,我便同靈寶一道玩起了投壺,我又唱曲給他聽,二人玩的是不亦樂乎。

在姑孰城裡,一共有桓家的三座府邸,最大的一座府邸是阿舅居住的,稍小一些的是仲道並桓歆在姑孰時居住的府邸,最小的一座府邸是長兄桓熙的府邸。

因仲道往常與桓歆多喜居於軍營之中,所以,他們的那座府邸裡裝飾的便十分簡單,也不太適宜長住,故這次來了姑孰之後,我與仲道便都住在阿舅的府中。

阿舅因仍在病中,便鮮少會去衙署內,多是在府中處理一些公文,偶爾身子覺得好了纔會接見前來拜會的部將與幕僚,但他絕不會見朝臣的。

過了好一會兒仲道也沒回來,卻有僕人來報,說是府中有客至,阿舅命備了筵席來待客。

我問:“這來的是什麼客?平日裡阿舅可是不會備筵席待客的啊,這客的來頭可真是不小啊。”僕人說:“朝裡的郗中書和。。。。。。”

“郗超怎會來!”聽僕人說到了郗超,我忍不住出聲打斷了她的話。

她點頭,說:“婢子不知。郗中書並朝中的謝侍中、王侍中一道來了府上探視丞相,故丞相才命婢子來通報您去備下筵席。”

我道:“好,我已知曉了。那,阿舅可是正在與三人議事?” щшш ✿Tтká n ✿CO

“只見到郗中書去了丞相的臥房內,謝侍中與王侍中二人被引至了廂房內歇息。”她道。

我道:“好,我這裡也沒得事了,你下去吧。”

“是。”

摸摸靈寶的小腦瓜,我對他說:“靈寶啊,我出去一會兒,讓下人們陪你一道玩,可好?”

他道:“阿嫂要去哪裡?不能帶上靈寶同去嗎?”

“也不是不行,只是怕你會覺得無趣。”我道。

“靈寶不怕,只盼嫂嫂不要丟下靈寶。”他懇求道。

“好,那你便跟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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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我的來訪,謝安並沒有感到太過驚奇,想來他已通過阿弟得知我身在姑孰了。而且,除了離開時曾讓蓮去告訴過阿弟我的行蹤之外,我至今還無法與阿弟互通書信,憑謝安的老謀深算,他又豈會猜不出我其實是被阿舅軟禁了。

我笑問:“謝侍中別來無恙乎?”

“公主如何還笑得出來?”謝安驚問。

我微驚,道:“請謝侍中講的明白些吧。”

謝安瞥了一眼靈寶,問:“此子何人也?”

“阿舅六子,桓玄。”我道。

見謝安似是不願開口,我便着急說:“謝侍中你請講吧,靈寶他還小的很,他聽不懂什麼的。”

謝安也不再拖延,說道:“丞相令袁宏與伏滔二人上疏陛下請賜九錫與他!”

“什麼!九錫?!”

我不敢相信,唯恐聽錯了謝安所說的話。

謝安又道:“是,丞相想要陛下賜九錫與自己!兩日之前,袁宏與伏滔呈上了一道奏摺,陛下與臣等看過後具是驚怒,可卻又不便直直地去拒絕了丞相。今日臣來此,只道奉陛下之命來探視丞相,實則是想要故意地去拖緩此事,看看丞相他會怎樣說。”

我說:“道福不明。”

謝安說:“丞相如今已然病重,卻又總不見好,想來,是他自覺大限已到。他素來又有不臣之心,因此纔會在此時急於求賜九錫,爲的是日後的篡位。”

我點頭,說:“這些我都明白,歷朝歷代,凡是不臣之人,皆會在篡位前求天子賜下九錫,圖個所謂的名正言順,譬如王莽、魏武之輩。可我不明的是,你說的這個‘拖緩’,是個什麼意思呢?你要怎樣拖呢?”

謝安道:“哦,這拖緩嘛,丞相正在病中,我與文度來此,只說探病,他若不問九錫一事,自然是好的,他若是問了,可見他心中確是急不可耐了,我們便會以實相告。”

我不解,問:“怎麼個‘實’?真的說出實情?”

謝安狡黠一笑,道:“自然不會實說朝廷不會給他賜九錫的,臣會說袁宏的奏摺中措辭不當,責令改之,至於如何算好,便是臣說了算了,只是需要丞相耐心等待了。”

“此法也算可行,聽聞那袁宏也一貫不喜阿舅的跋扈氣焰,他一定是會聽你的話不停去改的。但是,倘若阿舅他不願再等,緊緊相逼,侍中又當作何呢?”

我也並非故意,卻也不得不給謝安潑這盆冷水。阿舅實在是太想要皇位了,尤其是被父親騙了,他心中的怨恨又多了許多,他等不及了。

謝安平靜地說:“臣相信,臣的時辰是要多過丞相的。”

我道:“我不明。”

謝安笑說:“丞相他已過花甲之年,如今又病重了,臣等若再故意拖延賜九錫一事,到時急火攻心,丞相每日裡若都會這樣度過的話,公主,他的壽時可能長久?”

“你。。。。。。你這是想要逼死阿舅啊!”我驚訝道。

雖覺這樣一來倒是真可以免了賜九錫給阿舅一事,可隱隱又因仲道的原因而覺得謝安的做法有一些卑鄙。

謝安道:“若是不這樣的話,可還有何良策能夠阻止丞相篡權的野心嗎?公主您不要忘了,先帝之死,雖是因病,可或多或少也與擔憂丞相的權勢滔天有關啊。公主只道臣欲逼死丞相,公主可曾想過先帝嗎?”

見謝安正目光如炬般直視着我,我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說:“父親的死,或真與阿舅有些關聯。”

謝安微笑,道:“您與桓濟夫妻情深,而您卻又是陛下的親姊,是他的至親之人。公主今日的處境,臣也能瞭解幾分,您確實不易啊。”

我道:“謝侍中請不必多言,應該如何去做,道福心裡很清楚。阿弟、大晉江山、仲道是我的一切,可是孰重孰輕,我還能分的出來。只要是不傷害到仲道,我定是要護住阿弟的。”

謝安卻並不滿意我這個答案,他逼問道:“倘若是桓濟他威脅到了陛下,公主又將如何去做呢?二者,公主欲棄誰?欲幫誰?”

我慌張地牽起了靈寶的手,倉促地對他說:“侍中不要再問了,道福。。。。。。。道福無言以答。。。這裡就先告辭了。唯有一言,煩勞請侍中知會陛下。

一旦朝中有變,望請他不要顧念我在這裡而忌憚於阿舅。他心中便是存有姐弟之情,可你卻需要讓他牢記住,我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女子,捨去我也是無妨的。

若是因了我而將司馬家的江山拱手送人的話,我此生必不原諒他的,司馬家的先祖們也必不會原諒他的!”

作者有話要說:又是麻煩的一章,簡單說說吧。

桓溫故意帶了桓玄到姑孰,讓福兒去照顧他,這樣,桓溫用桓玄牽制福兒,用福兒牽制司馬曜。

桓溫要九錫,朝廷當然不給。

謝安來看病,實際是要拖延。

桓溫若是問謝安九錫一事,謝安就說袁宏的奏摺寫的不好,讓他要改。

如果桓溫不停地問,謝安就說出實情,就說不許。想要逼桓溫氣急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