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莫問

“夫人,將軍就在廳內。”

“好。”

昨日,我吩咐蓮將一種毒藥放在了給桓禕預備的酒水之中,隨後,我將神志不醒的桓禕帶到了城外的荒野之中棄掉了。

到了晚間,便有消息傳來了,說桓禕他竟赤身裸體的出現在了建康城外。是幾個農家發現了他,農家問他是何人,但他卻只是如孩童般傻笑,他只是不停地喊說自己是桓禕,其餘的事情一概都說不出來。

桓衝叔父知曉此事以後心有猜忌,便派人前去一看,果然那個癡傻的桓禕就是自己多年未見的侄兒。於是,他親自趕到城外將桓禕接回了府中,又請來了醫者爲他診治,探明瞭他是被人所害,可卻又不知害人者到底會是誰。

整夜裡,我和蓮因興奮與些微的驚恐幾乎都沒有睡着。天剛剛亮時,便有上府裡的僕人來請我,說是桓衝叔父正在上府內等我,請我過去有事要說。

蓮不敢讓我來,她說是恐怕桓衝叔父已猜出桓禕的事情是我所了爲,讓我去定是要向我問罪的。蓮說即便是我不去,桓衝叔父也不能說什麼,畢竟我是長公主,他又沒有確鑿的證據,我大可以不必理會他。

但我卻不想畏縮不前,我恨桓家虧欠自己在前,如今我毀了桓禕將他變得癡傻正是爲自己報仇,天經地義之事。既然桓衝叔父他發現了我是那個害人着,那我就沒什麼好隱瞞的,坦然承認就是了。

邁過了正堂的門檻,叔父正背對着我負手站在阿舅的靈前,桓禕竟盤坐在地上,手裡握着一根麻糖愉快的舔吃,口中還砸砸有聲,宛如不知世事的孩童。

“叔父請福兒過來,所謂何事呢?”我問道。

他指指桓禕,道:“你四弟被賊人所害一事,你應該聽說了吧?你怎麼不先問問他如今是否安好?”

我輕笑,道:“哦?我爲何要問他呢?一個傷害過我的男子,便是他死了,又與我何干呢!”

桓衝叔父轉身,面色陰沉的可怕,他對我低聲怒吼道:“可他畢竟是靈寶的父親!他是我桓家的兒郎!豈容你如此這般的毒害於他!你莫要否認此事與你無關!我問過守城之人,他昨日是回了城的!你說,他去沒去過你的府上!”

“不錯,就是我做的。來此之前,我想叔父也該猜出是我所爲了,我沒有想過要否認,桓禕就是我害的,是我給他下了毒將他害成了這個樣子。怪只能怪他還在無恥地惦念於我,若是他回來後不來見我,我是根本沒有機會能害到他的。”

我快樂的說着,心中很是得意。

叔父伸臂攉住了我的左肩,力道越來越大,我覺疼痛不已,卻倔強地不肯喊痛,挑釁般地瞪着他。

他怒說:“你爲何要這樣做!事情都已經過去五年了,一切不是都過去了嗎?你何必又要害了他!阿兄就躺在這棺中,他看到這些該會有多麼傷心啊!他生前最疼愛的兒子就是季道了,可是季道欺辱了你,阿兄不想罰他,但知你定不會罷休的,他只得忍痛將季道貶謫去了偏遠的桂陽。

你生下了靈寶後,阿兄覺得他應是仲道的孩子,可你堅持說他是季道的孩子不肯養育,阿兄便認他爲子,連帶着對季道的那一份思念,阿兄纔會如此的疼愛靈寶,還令靈寶承襲了‘南郡公’的爵位。阿兄本來是想讓季道去承襲爵位的!可阿兄知曉你連季道一眼都是不願見的,爲免他回來建康後會與你相見,所以纔會讓靈寶襲爵的。

桓家雖然是虧欠了你,可阿兄也爲你做了這麼多了,爲怕你見到季道後會心有不悅,他甚至至死都沒有讓自己最疼愛的兒子回去姑孰見自己最後一面。可你呢?你又做了什麼?把季道害成了這個樣子,你是不是真的就高興了!”

我忍着痛,含笑說道:“是,我很高興!叔父,您不能明白桓禕害我有多深!如果不是有他,我和仲道就不必虛廢了五載的大好光陰,也不會有那個讓我看到就會覺屈辱的靈寶!

你說阿舅把桓禕貶去桂陽是爲了不讓我消氣,你說阿舅至死都沒有見自己最疼愛的兒子是怕我會生氣,你以爲我就沒有付出嗎?我沒有對我父親說起過這件事情,叔父,你該知道的,要是我父親他知道了這件事,你們桓家所有人的命都將不保!

這一件事,你們桓家就是欠了我!你什麼都不必和我說,因爲你們根本就沒有任何的臉面和我說!你們還不清!永遠都還不清!”

叔父先是因我說自己沒有向父親說過那件事而感到驚訝不已,隨後他問:“那你說我們要怎樣還才能還清?阿兄他已經去了,季道也已被你害成了這個樣子,你還要我們怎樣還?”

“你們永遠也還不了!覆水可能收!”

說罷,我摘下自己發間的玉簪,使勁掰成了兩段,又拼湊在了一起,指給他看。

“便如這根玉簪,它已被我毀了,即便我將這兩段拼湊在了一起,看上去一切如初,看着還是很好,可那條裂痕,卻永遠都會在!您說,這該要怎麼辦?”

叔父頹然地放開了我,道:“我都明白,我們欠你的永遠都還不清。可我想不到,你竟會這樣。。。。唉。”

我道:“您是想說我歹毒嗎?是啊,我就是歹毒!我本想殺了他的,可我怕自己會承擔殺人的罪名,而且,只是殺了他,簡直是太便宜了他!我就要看他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看他被世人永遠的嘲笑愚弄!”

扔下斷爲兩段的玉簪,我搶過桓禕手中正吃着的麻糖用力地扔出了房外,桓禕即刻大哭起來,跑去房外想從地上撿回來。

叔父立刻拉住了他,桓禕不依,吵鬧不休,叔父抱住了他,便如一個慈父般柔聲安慰着他。

“季道乖,那糖髒了,叔父這就讓人去給你拿來更多的麻糖,好嗎?”

桓禕遂破涕爲笑,連連點頭,嚷着要吃麻糖,讓叔父快快給他拿來麻糖。

“叔父您還有事嗎?沒事我可要回去了。我還在‘養病’,不想被棄惡撞見,又要被他糾纏了。”

我方轉身欲走,叔父卻又叫住了我。

他無不悲哀地說:“我真希望自己是阿兄,那麼,我現下就能狠下心來殺了你,永絕後患!可我是桓衝,我發過誓要一生都忠於你們司馬家,所以我無法傷害你。而且,是我桓家負你在前,本就是要還的。季道的事,就此作罷了,我不會再追查下去了。”

我也並不對他道謝,跨過了門檻之後,我卻停下腳步轉身,輕聲出口問了叔父一個問題,看他猶豫半日後艱難地回答了我,最後我滿意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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寤生如一陣旋風般衝進了正廳內,打斷了我和謝道韞的談話。

我道:“寤生啊,你這是怎麼了?怎麼能如此失禮啊!來,快向王夫人行禮。”

寤生靦腆地向謝道韞行禮,後者含笑受禮,問我:“聽說師承顧愷之?”

我道:“也算是吧,幼時都是我在教導他詩文,仲道教導他武藝。這些年他長大了,我便請長康得空了便來教導他詩文,愷之又擅畫,有時也會教導他作畫。”

謝道韞道:“此子必定是前途無量啊。”

我道:“但願。”

寤生不耐地插嘴道:“阿孃,我想要去見父親,可那些獄卒不讓我見父親!還罵我是桓家的‘小兵子’!”

我也覺得氣惱,可又覺得有些心酸,指點着他說:“那刑部的監牢是什麼地方?豈容你說進就進?阿孃都討不來聖旨能進去看你父親,更別說你了!

唉,要是你祖父還活着的話,誰膽敢對你說個‘不’字呢?不對,我說的這話也不對啊,要是你祖父還活着,你父親也不至於會被捉進那牢房之中了,你也就不必需跑進牢中才能見他一面了啊。”

寤生着急地說:“那阿孃您倒是快想個法子啊!您去求求皇帝舅舅,今日他們就要議父親和大伯的罪了,萬一要是。。。。”

“好啦!你這孩子就別操心這些事了,阿孃心裡都有數,該如何去救你父親,我都清楚!你呀,就給我少惹禍就行啦!”我寵溺地說着,又揮手讓他先出去。

寤生並不願離去,又好似有話要說,但終歸在我目光的注視下舉止有禮地向我與謝道韞告辭離去了。

謝道韞道:“真是孝順啊。福兒,他待你這養母倒也是好的。”

我道:“可是呢。不過我阿舅去了以後,也不知是哪一個給他念叨過我並非他親孃一事,他纏着蓮問過了多次,近幾日纔算是消停了。”

謝道韞安慰我說:“那就該是他並不想問了,你也就不必再煩惱了。”

稍有躊躇,我道:“道韞姐姐,我今日請你過來,並不只是爲了要談話敘舊,其實也是爲了想請。。。。。。”

她出聲打斷了我的話,道:“你我也不必如此遮掩着說話,你請我來此到底是爲何,我心中也都是清楚的。桓仲道他如今身陷牢獄,你自是焦急無比,想早日能將他救出。

朝廷之事,我也是略懂一二。安石叔父他一定是想要趁機去消除桓家勢力的,你是想讓我去勸說他能饒過桓家、爲桓仲道求情,我說的這些可都對?”

知她已經了悟了我請她來此的目的,我便不遮掩了,直白說:“正是!正是!在姐姐你這樣的聰明人面前,我又有何心事能瞞過你呢?姐姐,如今我可真的是沒有法子了。先前我進宮去求我阿弟,可他雖然是皇帝,但也不能隨意地放人,朝裡的大臣們說的話纔算是聖旨啊。

可是,如今這哪一個朝臣所想的不是要趁機來打擊桓家呢?有誰會爲桓家的人說好話呢?現下,我母親她也不准我再進宮了,我是再也沒機會能爲仲道說話了。

謝侍中他如今正得勢,若能得他出面去爲仲道二人說情,那可就真是太好不過了。以前我雖曾與謝侍中聯手對付過我阿舅,但那都是爲了司馬家去遏制桓家的權勢。

如今我若要去幫桓家,謝侍中斷然是不肯的。羯哥哥他仍身在荊州,根本說不上話,建康這裡,我就唯有求姐姐了。還望姐姐能念在你我相識十六載的薄情上,能夠勸勸謝侍中,請讓他放過仲道、放過桓家吧!”

謝道韞淺笑,道:“你說我是個聰明人,我至多就是才學長了別人一些,可卻談不上是聰明人啊。若是說聰明,我可真是比不過你。還有膽氣,我也比不過你的。事情已然到了這一步,可你仍不放棄去救桓仲道,若換了是我的話,怕如今只知整日裡在府中嚎啕大哭,全然無了主意了。

福兒,我今日應下你了,我會竭力去勸說安石叔父他在陛下的面前爲桓仲道求情,由他出面去阻止那些想要桓仲道死的人。可若是,呃,安石叔父他執意不肯相救,或者他堅持反對桓家的話,我可就無他好用的法子了。

我與你還是不同,這些朝政之事我不太懂,怎樣爲國好我不知,我只知怎樣做纔是爲我的家族好,安石叔父要做的事必然是爲了謝家好,我不能違逆。你懂嗎?”

我知她此時說這番話也是在爲她自己找退路,怕的是她自己勸不了謝安。饒是如此,我還是很感激她能願意在謝安的面前幫我去說話,便道:“但凡姐姐你去做了,福兒便感激不盡了,成與不成,那就但憑天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