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妓者

我一遍遍地看着這個陌生的地方,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這是什麼地方呢?”

那個一直坐在門邊做女紅的女子放下了自己手中的活計朝我走了過來,她面有慍色,似乎是在責怪我攪擾了她。

她很是年輕,看上去比我要小個四五歲,大約是十七八歲的年紀。一身粗布衣物,長相分外的嬌美,有嫩白的肌膚和紅潤的脣,只一雙手不好看,不潔且有厚繭。

她沒好氣地對我說:“南昌,軍營。”

見她態度十分的潑辣,我並不膽怯,又問:“你是誰呢?”

她咯咯一笑,說:“你可真是一個怪人,人們一聽我說話的口氣,便知我是個不好相與之人,你竟還會再問我問題!”

我也笑,說:“我總要知道自己正跟什麼人在一起吧。”

她一本正經起來,說:“你可聽好了,這裡是江州豫章郡的南昌,你在軍營中,是竺將軍將你救回來的。因他不知你的底細,便將你交給了我們。她們不願照顧你,我便爲你敷藥、換了衣物。我嘛,叫做妍,是營中的‘隨軍夫人’。”

我霎時明瞭,臉也羞得通紅,這女人竟是個妓者,是這營中的軍妓。小時候先生不好與我明說,只說軍中只有一種陪軍士們喝酒的女人,但後來我長大後知曉了並非如此,她們是軍中的妓者,被人喚爲隨軍夫人。

妍撲哧一樂,指着我說:“你羞什麼呢?過不了多久,你也與我一樣了!”

我嚇極了,趕緊嚷道:“這怎麼可以!我又不是。。。。。。。煩請你扶我去見竺瑤,我要和他說清楚!”

妍按住了我,又是一笑,她說:“我是騙你哪!將軍他說了,讓你先好好地養傷。哎呀,你既然是醒了,我也該爲你換藥了。”

她又走去小屋中的一角,在兩個瓷碗前搗鼓起來。

我環視這間小屋,倒也沒有什麼過多的擺設,只我身躺的這一張不算太大的榻、一張案几還有一個帶鎖的木匣,妍正是在那張案几上爲我拿藥的。

想不到,這樣的一個如花女子竟然會是妓者。我原本曾想過的妓者臉上該有的愁苦之色在她的臉上都看不到,她是已經對這樣的日子順從了麼?

妍爲我換下了腿上的草藥,又餵我喝下了湯劑,說醫者道我的傷怎麼也要養個十日纔可下地走動,若要傷痊癒的話,則需三月。

我道:“妍,我能見見竺瑤嗎?我有事要和他說。”

妍歪頭想了想,爲難地說:“將軍他軍務繁忙,你讓我怎好去請他過來我這裡呢?”

我懇求道:“可是我有急事啊,我求你了,妍。”

見我很是可憐,妍只得無奈地說:“好吧。哎呀,我怎麼就這麼好心啊。哦,對了,有一匹馬一路跟着將軍回到了營中,是不是你的馬?”

我道:“或許是吧,它怎麼樣了?”

妍說:“你放心,它大概正在馬廄裡吃草呢!”

過了一會,妍喜滋滋地跑了回來,對我說:“可真是怪了,將軍一聽你醒了要見他,放下手裡的筆就說要過來,你等着,將軍馬上就到了。”

妍從自己懷裡拿出來一面小銅鏡,對鏡整理了一下自己並不凌亂的發,然後又藏起了鏡子,看向房門處,那竺瑤一身戎裝,穩步走了進來。

妍變得十分地不自在,將竺瑤讓到了牀邊,她道:“婢子見過將軍。”

竺瑤道:“我們剛剛纔見過。”

妍的臉一紅,手指揪着上衣的下襬,也不知該說什麼。

竺瑤道:“你下去吧,我同她說些話。”

“是,是。”

妍走了出去,臨行前還又回望了竺瑤一眼。

“我曾見過你的。真的,雖然我想不起是在什麼地方,可我一定是在哪裡見過你。”竺瑤篤定說道。

我笑說:“將軍好記性啊,我們確實曾見過。兩年前宮變之時,將軍還只是一個督護,你曾上殿由海西公手中接過了國璽,我們在那裡見過。”

竺瑤回憶了一番,尷尬地說:“我還是想不起,還請你明說吧。”

我提醒他說:“我是站在海西公身旁的那個人。”

竺瑤終於是想了起來,他驚訝地嚷道:“可那是。。。”

我接話說:“是男子?呵呵,不錯,此番你我再遇了,我不還是個男子的打扮麼?”

竺瑤點頭,說:“若不是你男子打扮,我便也記不得你我曾見過了。我不知你的底細,便將你交給了妓者。妍告訴我說你是一個女子,現下,你可以告訴我自己到底是誰了嗎?你同公勖又是怎樣相識的呢?”

我不回答,玩笑道:“將軍一定很是懊惱吧?竟將一個女子帶回了營中,違背了軍規呢。”

竺瑤無言以對,我便說:“我不好明說自己的身份,但我可以告訴將軍,我是一個好人。”

竺瑤說:“我知你不是一個壞人。嗯,你是不是崇德宮太后身邊的宮人?”

他應是記得那日廢了延齡時是我宣讀了太后的旨意,所以纔會猜測我是太后身邊的宮人的。

我道:“將軍你還是想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啊。”

竺瑤輕笑,說:“這實在是太奇怪了,你假扮男子上殿宣旨,如今又出現在南昌被人追殺,任誰都會想知曉你的身份。那兩個青衣男子是何人呢?他們爲何要追殺你?”

我敷衍說:“我不知,或許他們是賊匪吧。”

竺瑤道:“如此,我便不打擾你養傷了,告辭了。”

我道:“將軍請留步。”

竺瑤回身,問:“你還有事?”

我道:“是,我修書一封,煩勞將軍你能遣人帶給公勖。我想請他來爲我治傷,這營中的醫者都比不過他,我不想留下什麼病根。”

竺瑤苦笑說:“你枉費心思了。公勖他是不會來的,他之爲人--------一不喜‘渾濁’之氣故不入建康、二不喜拘束故不入軍營,我曾多番請他,可他都不曾來過。”

我笑說:“將軍只管一試吧,成與不成,你我且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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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七日後,竺玘哀嚎着在竺瑤的追打之下衝進了妍與我居住的小屋,我被他二人發出的動靜給吵醒了,頗爲不解地看着他們,不知是發生了何事。

竺玘抱着一個木匣蹲在牆角里,竺瑤不停地捶打着他,還試圖將他整個人舉起,似是想狠狠摔他一摔,任竺玘不斷的求饒,竺瑤只混聽不進。

我艱難地自己撐起身子半坐在榻上,對二人喊道:“你們鬧什麼呢!”

竺瑤這才住手,揪了一下竺玘的耳朵,叱責道:“混小子!我請了那麼多次你都沒來,她一封信你便來了,你存的什麼心我也都清楚,好一個沒兄弟情誼的人!”

竺玘可憐巴巴地對竺瑤道:“阿兄,我也只是來爲她治了病就走嘛。你請我來,可是要讓我一輩子老死營中呢。這兩件事兒能一樣嘛!”

說罷,也不等竺瑤說話,竺玘便拎着匣子踱步到了榻邊,衝我莞爾,他說:“嘖嘖,月餘不見,你又是病了啊。”

我輕笑,說:“真是煩勞你了。我這次傷了腿,擔心這營中醫者的醫術都不如你,怕會留下病根使我變成瘸子或是留下傷疤太過難看,煩請您竺神醫給開個方子吧。”

竺玘得意極了,道:“你說的很對,我的醫術自然要比他們強。”

去水邊浣衣的妍抱着竹筐回來了,見到陌生的竺玘後,她微驚地說:“不愧是哥倆,確是有相像之處。”

竺玘問竺瑤:“阿兄,她是誰?道福的侍者?”

竺瑤頗顯尷尬,拽着竺玘,說:“走,走,到我的帳中去開方子吧。”

兄弟二人拉扯着離去,妍自嘲道:“將軍不知該如何明說我的身份呢,也是,我這樣低賤的人啊。呵。”

我勸慰道:“你不要這樣說。”

妍將竹筐扔在了地上,她賭氣似地說:“誰又想做軍妓呢!我本也是富庶之家的良家女子,誰叫我的兄長和那個袁謹有一些交情呢!袁家闔家都被殺了,我們這些人家也都倒了黴!”

我早已知曉她的身世了,知她此時是在怨恨自己時運不濟,我也說不出任何的安慰之語,只能等她氣消。

妍發泄了一通怨氣後,又似沒事人一樣抱着竹筐出門晾衣去了。我從不知,是她本性素來就如此,還是這兩年來的世事鉅變和營中的悲慘日子改變了她,使得她對一切事情都看得豁達起來了呢。

不過,她對竺瑤的感情,我一直都看不透。她似是有心於他,但見竺瑤過來看我,她必會歡喜不已,可竺瑤走了後,她也並不太顯得失落。

過了一會兒,有軍士送來了一碗被搗爛的草藥和一小匣的養顏駐榮丸,說都是竺玘吩咐給我的,那草藥是依着竺玘新開的方子抓來的。

妍好奇地嗅了嗅那幾顆丸藥,驚喜地說:“好清香的氣味啊,與上好的胭脂無異。”

我捏起一顆,心知是竺玘特意由山陰給我帶來服用的,說:“是啊,都是難尋的藥草所制的呢。來,妍,你也吃一顆吧。竺將軍的弟弟所調製的藥劑、丸藥都是神藥呢,吃了這個,必能讓你永葆箐春。”

妍順從地接過了,緊張地用水服下了丸藥,掏出小銅鏡照了照自己,她失望地說:“還是這個樣子嘛!”

我笑說:“傻呢,等再過個二十年或三十年,你就能發現別人都要老過你了。唉,其實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但竺神醫他這樣說,我又豈能不信?”

我也服下了丸藥,妍又爲我換上了竺玘送來的新草藥,便又起身離開到其他的營帳內去取朝食去了。

她前腳纔剛離去,竺玘後腳就貼着門邊溜了進來,開口便問我服了養顏駐榮丸藥沒有。

“服了。你是怎麼會想到帶這個物件來給我呢?”我問道。

因二人素來相善,且這屋裡也沒有能坐的席墊,竺玘便坐在了榻邊與我敘話。

竺玘笑說:“你信中說自個兒被砍傷了正在這軍營裡養傷,我就猜你準是一人出遊然後遭遇到不測了。既是出遊的話,這丸藥怕是也沒有帶在身邊的,我便給你拿了一些來。哦,我聽兄長說了,那個妍服侍的你不錯。”

我道:“也別說是服侍吧,她心腸極好的,看我落難了纔好心照顧我,別的妓者都不肯照料我呢。”

“倒真是個好人。”

“公勖,我這裡有一個不情之請,也不知你願不願意幫我。”我期許地看着他說。

竺玘道:“說來聽聽吧。”

我說:“我離家的前幾日,我阿姑的身子不太好,因爲仲道被貶爲庶人要發配去長沙,所以她才病了。離家的前一夜,桓熙兄長又自裁在獄中了,我想她如今怕是病的更重了。若是可能的話,待我過幾日這腿傷沒得這麼疼了後,煩勞你同我回去建康給她瞧瞧病吧。”

竺玘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道:“我聽說他已經被除了駙馬頭銜了,你怎地還喚他母親爲‘阿姑’?”

我惆悵地說:“雖不是夫妻了,可我十二歲就嫁給仲道,就一直這樣稱呼南康公主,十二年了,我怎麼能一下子便改過來呢?”

竺玘似是抱怨說:“行啦,你也別難過了,是故意給我看的嗎?我同你去就是了,反正我也是去過建康了,也不怕再去一次了。”

我感激道:“公勖,真是多謝了。”

竺玘很是難爲情,說:“你別謝了,我也不是那種有難不救的人,我畢竟還是個醫者嘛。”

我道:“以你的精妙醫術,其實去宮裡面做個御醫也綽綽有餘啊,你若是哪一日改了心意的話,我便在陛下面前舉薦你。”

他不以爲意道:“誰知道呢?你就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