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去何從

聖人說過‘逝者如斯’,在世人的不經意之間,時間又過了半月多,突然發現,山花已遍地爛漫開滿,在遙遠的山間、在屋外的空地上。

去邢家觀禮之後我便大病了一場,除了心中的悶氣,應還與那天我曾在佈滿冷氣的房中沐浴一事有關。仲道很是着急,他連着幾天都沒有進城買賣,只是專心在家照看我。我推說不必,他卻說他無法離開,因我是一人孤身在外,他既是與我有緣,當然應照顧我。

萬幸春意已至,天氣轉暖之後,我的身子也大好了,他才真正放心了。

這一日清晨,送他離開了村子,看着他肩挑擔子漸行漸遠,我轉身便準備回去家中歇息。卻見張伯揹着一張獵弓迎了過來,想着他是要進山打獵的,打了個招呼我便繼續要走。

張伯道:“阿福要是不忙的話,咱們說說話吧。”

我說:“行啊,只要不耽誤您進山行獵。”

“無妨。”

二人沿着村子裡的路,一直走到了河邊後,張伯也沒有與我說半個字,我有些好奇,便說:“張伯您不是有話要同我說嗎?”

張伯尋了一塊草地坐下,又指着自己的身旁說:“阿福你也坐吧。”

“欸。”

望着河水,張伯幽幽地嘆了一口氣,他低聲說:“他是誰,我知道,你是誰,我也清楚。”

我起先並沒有聽懂張伯話中的意思,便問:“您是何意?”

“不懂嗎?”他笑問。

“不懂。”我說。

張伯隨手拔了一根青草,他道:“就在二十多年前,我和親弟被朝廷抽丁入伍,家中更無親人。你知道我在誰人的帳下效力嗎?呵呵,是老丞相-----桓公!不過,在那個時候,他纔剛剛成爲大司馬,掌管天下兵馬。

十八年前,我記得很清楚的,那一年是昇平元年,我們跟着桓公離開了姑孰,乘船過江去了北地,準備奪回洛陽城。那年,桓公的二子第一次上戰場,我曾經見過他的。那樣出衆的一個人物,任誰都是忘不了的。

戰事很慘烈,我們不顧燕人的飛火、流箭,拼了命的架雲梯、爬城牆。後來,我們奪回了洛陽城,可我的兄弟卻死了,他被燕國人劃破了胸膛。我親手葬了他,就埋在了洛陽宏偉的城牆之下。

我害怕了,我擔心自己有一天也會死在戰場之上,而那時我已沒了任何的親人,我會被埋在哪裡?或是我的屍身會被野狗吃掉?

什麼都沒有拿,我便從軍中逃跑了,從洛陽一路跑到了這裡。沒有人知道我曾是一個軍士、是一個逃兵,他們只以爲我是個投親無門之人,便好心地收留了我。我在這裡安了家,有了妻女。

去年剛發現高福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誰了。有關桓公死前的一些事情,我也都聽說過,知道高福是觸犯了律法。我救下了他,當發現他什麼都再不記得的時候,我覺得,那對他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幸事,因爲,他忘記了一些非常不幸的事情。

見你的第一眼,我還並不知你是誰。可打量你看他時的那種神情,我也不難推測出你的真實身份。其實,這天下也沒有幾個人會不知道你與他曾是夫妻,昭陽距裡建康雖遠,但畢竟不是一個消息閉塞之地。

我也不必詳問,單從你會不辭辛苦地來這裡找他便能看出,你是已雖嫁了別人,但你對他還是留有感情的。單說這一點,我很佩服你,公主殿下。

不過,你這樣拖延下去又能怎樣呢?他有了一個新的身份,他會過得很好。你很清楚,他是不能回去建康的。而你,可願拋棄你的榮華和他一輩子隱居在此嗎?”

眼中有些溼潤,我眨了眨眼,苦澀地說:“張伯您既坦誠以待,我也不便再虛言以對了。在來這裡之前,我從沒有想過自己是否會回去建康,我確定我一定會回去。我想的是,悄悄看過了他我就會走,或許以後我還會再來,但此次我絕不會留戀不走。

但見了他後,也看到他過得不錯後,我卻怎樣都不捨的走了,我想能留在他的身邊。原本早已想好的一切,都在和他重逢之後被我自己故意地遺忘了。榮華富貴,我都不在意,我只想要他。

可是,在他失憶之前,我們在建康曾有過一些爭執,他對我有氣,我對他有怨,我的心裡始終放解不開這一道結。我覺得,若是我再次尋回了與他二人的緣分,是我騙了他。因爲,如果他沒有失憶的花,他是連一面都不肯會見我的。”

張伯微笑,問:“公主對老漢說過的名諱可是假的?”

我道:“不假,我名確爲‘道福’,親友都喚我‘福兒’。”

張伯篤定道:“那便好。公主請想,爲何郎君遺忘了所有世事,卻獨獨會記得一個‘福’字。老朽不知公主與郎君爲何而爭執,但郎君的心裡還是有公主的,他將你記得很深,這斷然是錯不了的。”

眼淚從脣邊滑過,微甜。

張伯起身,整了整獵弓,他說:“唉,郎君真是一個好佳婿啊,香巧若是不能嫁給他可就是真可惜了。不過,若是我眼睜睜地看着你們這有情人不能再續前緣的花,那我可就是作孽了,我怎麼敢啊?阿福啊,我進山打獵去了,你回去同香巧說一聲,給我備好了酒。”

我感激他,說:“欸,我會同她說的,張伯您慢走。”

心中有一根鉉輕響了一聲,有些不通的事情便都想通了,眼前的風景似也明亮了起來,叮咚的水流聲是那麼的悅耳。腳下的步伐快了起來,我大步朝着張伯的家中走去。

香巧給我打開了柴門,問我可是有事。

我心裡對她說了一聲‘抱歉’,然後我說:“張伯進山行獵去了,他要你爲他備好酒。”

“我爹可真是!好,我省得了,謝謝你阿福哥。”

我道:“無妨。香巧啊,你能否借給我一套你的衣物?”

香巧很是吃驚,她看着我問:“你要我的衣物作何?你又不能穿。”

“好妹子,你便不要問爲何了,你只借給我便是了。”

香巧並不多心,她也不再問緣由,轉身進屋爲我找了一身深藍色的布衣遞給了我。

“阿福哥快拿去吧。”

“好,多謝香巧,我改日會還給你的。”

“唔。”

回家拿了一些銀錢,我抱着香巧的衣物入了昭陽城。

去飯莊飽飽地吃了一頓後,我又去了逆旅中將自己徹底地清洗了一遍,換上了香巧的衣物,我將長髮梳了一個簡便的髮髻,幾縷烏髮輕垂肩頭。然後,我在掌櫃和夥計們驚異萬分的目光中離開了逆旅,走街過巷後找到了仲道。

他賣出了一些柿子,正忙着收錢。

我緩步走到他的面前,不再刻意壓低嗓音,我柔聲問道:“你這柿子如何賣呢?”

“一斤只要。。。。。你!阿福?阿福!。。。。。。”

他連連地喚着我的名,還並不相信眼前的我會是那個與他同住了一月多的男子。

我有些不自在地扯扯自己的羣,笑問:“你不識得我了嗎?”

他撓着頭,點頭又搖頭,說:“明明是一個人,怎麼換了衣。。。卻。。。。你是個女人?還是,你只是着了女子的衣裙?”

我朝着他走近了一些,指了指他的喉結又指了指自己的頸部,說:“通常,人們都不會注意到這裡。”

他摸了摸自己的喉結,看着我,他依舊不敢置信,問:“你真的是個女人嗎?天!我竟然和你。。。。。”

“那,你還會歡迎我嗎?”我擔心地問。

他不好意思地說:“什麼歡迎不歡迎啊。你定是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纔會女扮男裝的,我也不怪你騙我。你一人外出,總是要小心一些。你若是願意的話,還可以繼續住在我們村裡,只不過,你再不可與我同住了。”

他挑起了扁擔,示意我他不再賣柿子了,讓我跟他回去。

我道:“哦,我會和張伯說明的,我以後會與香巧同住。”

他不再回我的話,我偷偷瞧他,見他滿面通紅,知他心中一定是在嘀咕我怎麼會是一個女人,而他與我同住了月餘,竟都沒有發現我的身份。

我撲哧一樂,他臉色更紅了,將頭低了許多,沒話找話說:“也不知香巧備了什麼飯。”

“可是呢,我都有些餓了。”我接了他的話說。

。。。。。。。。。

當香巧再次爲我開門時,我衝她盈盈一笑,她差一點便又要關上門了。

仲道說:“香巧啊,這是。。。。。她就是你的阿福哥。”

香巧這才能接受了事實,羞怯地喚了我一聲:“姐姐。”

我道:“先前欺瞞了各位,實在是有些隱情不便相告。如今,與大家相處了許久,便覺各位都是好人,我也便不好再欺瞞了,待等張伯回來了,我便會將真相告知各位的。”

香巧請我入內,卻依舊還是驚訝,不時地便會打量我一眼。然後,她又進臥房內收拾牀鋪,說是晚上讓我搬來和她一起住。

仲道單獨和我坐在了外屋,他的手一會撓頭一會整衣,總是動個不停。

我笑說:“高兄也不要如此尷尬啊,咱們還是如往昔般說笑便可了。”

自知道我是女子後,他第一次與我對視,很是拘謹地說:“我怎麼能與你說笑如昔?你。。。。。我哪裡會知道你是個女子?你我同牀。。。。。。我,怪不得你不肯讓我看你洗。。。。。唉,我都不知該說什麼了!”

我道:“高兄不必如此,從此後,咱們就算是從新相識了,好嗎?你還是喚我‘阿福’,我還是喚你‘高兄’,不好嗎?”

他苦着一張臉,說:“我盡力吧。”

我被他爲難的模樣給逗樂了,笑得很是開心。

他擺手,說:“別笑了,欸,你別笑了。”

我止住笑,問:“我怎麼就不能笑了?”

他微微別過了臉,小聲說:“實在是。。。。太好看了,你就別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