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明星現

“我還需要一場寒風。”

我們具是不明此言,謝玄便解釋說:“諸位皆知,此一戰,敵多我寡,宜速攻;而速攻,則貴在用兵如神,講究一個‘快’字。

我準備要趁夜突襲秦營,而洛澗秦營依靠水源搭建,一旦生亂,秦人不習水戰,多會有秦兵落水。但是,此處的水卻並不深,至多及膝蓋。即便我們晉人善水,也佔不得多少便宜。

所以,只要有寒風颳過,河水必冷,彼時,落水之後的秦兵會因冷氣侵身而不利作戰。如此一來,我們的勝算便大了。”

衆人遂了明,齊齊望向了謝石,謝石點頭表示自己應允了此計。

第二天,如謝玄之前所說,我們迎到了苻堅派來勸降的使臣-----秦尚書朱序。他本是我大晉的襄陽郡太守,在幾年前與秦國的一次作戰中不幸被俘,一直未得歸來。

我們都不曾見過朱序此人,獨謝石曾與朱序有過數面之緣。本來,一聽說那個秦臣叫‘朱序’時,我們都認爲這只是一個巧合,但當謝石見了來使之後便不自覺地喚他爲‘朱太守’時,我們才知道這個‘朱尚書’正是那個原‘襄陽太守’朱序。

朱序此時的情緒其實很是激動,看得出他一直是在壓抑自己的情感。

開口與謝石敘話,他很是禮貌道:“見過謝大都督。”

謝石也知道此時朱序已侍別主了,便也客氣回道:“朱尚書。”

朱序的勸降之語極爲平常客套,都是常用的規勸之語。不過,能聽得出來都不是他的真心話。原爲晉臣,他又怎會勸謝石率軍降秦呢?想來,他自己當年也是一員勇將,他曾率軍與秦國對戰多次且還曾與周楚聯合平定了司馬勳的那場謀反,投降秦國之時,應是他的無奈之舉吧。即便堅持苦戰至死,受難的還是襄陽百姓啊。

我見朱序的話裡有話,又見他不時便會小心翼翼地打量另外幾個陪同他一起入營的秦軍,便知他心有顧忌,說不定,他是有秦國的重大軍機想要秘告給謝石知曉呢。

我衝謝玄眨了眨眼,又暗指那幾個秦軍,謝玄立即會意,便笑對謝石說:“大都督,朱尚書他遠道而來,且他又曾與你、我共侍君上,於情於理,我們都應備膳好好招待啊。”

朱序還未表態,一個秦軍便連忙說:“謝大都督,我們不便留下用膳,我大秦天王還在壽陽城內等待您的回覆。您的好意,我們只能多謝了。”

我對那人說:“來者便是客,我們晉人可沒有不待客之理啊。小小的一餐飯,應不會耽誤使君什麼大事吧?貴國主通曉我漢家習俗,留客招待,貴國主應會諒解。”

劉牢之也出言勸說,他的嗓門一貫很大,嚷說自己聽聞秦人皆善飲酒,此番一定要和秦人拼酒。

那幾個秦軍來回對視一眼,都不好再說要走,就只得依我們的意思留下來用膳了。

謝玄故意地將用膳之處安排在距離謝石主帳最遠的一頂帳篷之內,這樣,走過去的這一段路上,一直與謝石並肩而行的朱序就可以有足夠的時辰與謝石說話了。

而那幾個隨行秦軍都被我和劉牢之等人給拖在了距離朱序較遠的後面,不停地纏着他們問起了秦國的風土人情。

這一餐飯用時並不長,朱序離開大營時顯得很是輕鬆。猜想,他想要告訴謝石的秘密都已說出來了。

謝石送給了他一些我們江南上好的珍珠,說是‘以解朱尚書思鄉之苦’,朱序巧妙地將珍珠轉送給了那幾個秦軍。

送走朱序後天色已晚了,走在回營的路上,謝石笑說:“當着那幾個秦軍的面,朱次倫對我不停說道秦兵此次有多麼多麼的厲害,我還曾想,或許不可用幼度所想之法了。

既然彼方人委實太多,便不易攻取,宜用拖延之計,待彼方糧草殆盡之時,他們自然也就會退了。

可是,就在去用膳的路上,朱次倫卻又悄聲告訴我,秦軍雖然號稱有百萬之衆,但是還有很大一部分的人馬都在後方,還未至我晉土。一旦他們的兵力都集中了起來,我們實難守禦。

不若趁他們現在兵力還不強時迅速發動一場進攻,挫其銳氣,必可破那百萬秦軍。如此一說的話,還是幼度的計策對。”

衆人都很開心,因爲我們都發現,每個人都以爲這一次秦軍來攻我們一定會敗,如今看來,卻竟是勝利在望了。

之後,諸將各自回帳。來到我們的營帳帳門前時,謝玄如常對我說:“我去營中各處巡視,你先休息吧。”

“好。”

二十天以來,這就是我們在安置前不變的一段對話。

十月初六日,我們在此地紮下了大營。分配住處之時,我遇到了此次隨軍以來的第一個大難題。

在以前的三次(江陵桓衝、洛陽沈勁、枋頭桓溫)隨軍之時,我都有自己的一個單獨住處,可是這一次卻不同,因爲大軍的帳篷稍有短缺。所以,即便是兵卒們按慣例被分爲了白日巡邏與晚上巡邏兩組人馬,可是,兵卒們的住宿還是由四十人一帳縮減爲了六十人一帳,劉牢之等將領們則不分軍職高低都是五人一帳。而依照我的軍職,我應與另外十四人共住一帳。

當時,我的大腦內已經是空白一片,不知自己是該何去何從。甚至,我已打了退堂鼓。我可沒想過,自己要和那些男人擠在一起啊。

突然,可以獨住於一頂小帳內的謝玄叫住了我,他說‘我一人住也很無趣,桓司馬,你就搬來與我同住吧’。他解了我的難題,我便一直住在謝玄的帳內。一張書案被放在了帳內中央,東側放置的一張矮牀是整個帳內唯一可以歇息的地方。

孤男寡女同處一室確有很多不便,可自第一晚起,謝玄就說自己要去營內巡視,他讓我在牀上睡,但卻沒說自己會睡在哪裡。後來我漸漸地發現,有時他會與別的將領們擠在一帳歇息,有時則會悄悄地回來帳內在地上鋪上一張結實牛皮席地而眠。

我很覺歉意,便曾與他商量不如讓我睡在地上,畢竟在軍中他是我的上級。可他卻說我總歸是一個女人,他這個‘羯哥哥’不會讓我與別的男人同居一帳、更不會讓我睡在地上。

反正,就是這樣,我就和謝玄‘和平相處’了下來。

謝玄去‘巡視’了,我則按照臨行之前昌明對我的囑咐寫起了軍報。無非也就是把行軍之中每五日裡所發生的事情,事無鉅細都需要寫下來讓昌明知曉。其實有些事情,在謝石寫給昌明的正式軍報中也是會提及的。

可以稱做是‘大事’的,就只有八天前壽陽失陷一事了,而在壽陽失陷當日謝石所寫的軍報中和我在五天前寫給昌明的軍報裡,都已詳細地闡述了此事。近五日來,倒也無甚大事,唯獨今日朱序來使一事值得我寫一寫了。

許是招待朱序與秦軍時多飲了幾杯酒,軍報才寫了一半我便覺得頭暈身乏,略一擱筆,我枕臂小憩。

迷迷糊糊中,有個人在我的肩上披了一件外袍。也不知怎的,我竟把此地當成了洛陽城、把這個深夜爲我披衣的人當成了仲道。在洛陽失陷之前,我曾幫着沈勁日夜處理軍務,有時太累了便會昏睡在書案之上,仲道總是會爲我披衣禦寒。

“仲道。。。。仲道。。。”

他發出了一聲幽幽的嘆息,我卻仍未能清醒,手摸索着想要去尋到他的手,而後,竟真的被我尋到了,溫暖、乾燥、亦讓我踏實。

看不到,落下的熱淚將軍報上的字跡都化開了。

嘗得出,微涼的淚滑入口中後有着鹹鹹的苦味。

睜開眼,垂首坐在一旁的人卻是謝玄。

兩人的倉惶都是那麼的明顯,而鬆開後的手也都不知該放在何處。

我爲昌明記錄軍報一事從未隱瞞過謝玄,因此,我根本就不必拿手來遮蓋住桌上的紙張。

爲了緩解尷尬,謝玄開口說:“今日,若無你注意到朱序有話要與五叔私下說,我們也不會得到秦軍的情報。”

清清嗓,我說:“其實與我無關。朱序此人當年亦是一員有勇有謀大將,即便是我們無法使計支開那幾個秦軍,他也會另想辦法來通知謝大都督的。”

隨後,帳內安靜了一會兒,我順利地寫完了軍報。

謝玄道:“你先睡吧。”

我故意詰問:“你繼續去‘巡視’?”

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謝玄說:“不是。今夜月明星朗,我想要去觀星。”

我突起了興致,道:“不若一起吧?當年道韞姐姐曾陪我小住過一段時日,有一夜,她告訴過我,你們的父親大人喜觀星象,所以你們姐弟二人亦有研究。那麼,今夜就請你來爲我指點一二吧。”

謝玄並沒有拒絕我,痛快答應:“那,來吧。”

我披着謝玄外袍,兩個人掀簾出帳。一路上走着,時常會有巡夜的軍士停下來向謝玄關心問候。

走出大營時,月已中天。白亮的月光灑落一地,二人的影子拖得很長、很細。沿着營外的河水向東走着,謝玄說不遠處的那座小山上就是觀星最好的去處。

“福兒,什麼是‘帥哥’啊?”

“啊?你怎麼會知道‘帥’這個字的?”

真是奇怪了,慕容沖曾告訴過我,很少有人會知道‘帥’的意思其實是指男人很英俊。

“你忘了嗎?當年老丞相桓公領軍北伐燕國之時,你曾女扮男裝至譙郡去見桓衝將軍。相別之時,你對我說過‘羯哥哥,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沒有發現,原來十二年來,竟有你這樣一個大帥哥在我的身邊。’我始終都不明白,你到底是在說什麼。”

“哦,那個啊。哈哈,過去了有十五年了吧?你倒是還記得清楚。好吧,爲了不再讓你發悶,我就發善心告訴你吧。‘帥’呢,就是英俊的意思,很英俊,很英俊。”

“呵呵,這樣啊。”

“你不喜歡別人這樣誇你?你自己覺得你長得如何?”

“可能,是長得要比別人好一些吧。”

“哈,你很不謙虛!”

“你故意作弄我啊?!這可是你先誇獎我的!”

“也對。”

山路變得有些陡峭,他自然地將手伸了過來,我的遲疑卻又讓他退縮了。

“對不起。”

“無事。”

吃力地跟在他的身後爬上了山頂,沿途的灌木樹枝偶爾會勾到二人的衣角,又有獨居的夜鷹在某個未知的地方發出了幾聲尖銳的鳴叫。

總之,今夜不靜。

“福兒,你覺得怎樣?我是說,在軍中居住的這段日子。”

“很好啊。”

“是麼?我都知道,道堅與你的關係最好,可他是一個性情中人,說話做事或稍有欠缺失禮之處,請你不要放在心上。”

“哪裡。劉將軍是一個爽利人,我就喜歡與他這樣的人結交。既不功力,也不計較。”

“呵呵,那就好。其實,他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我有幸被陛下賜以‘兗州刺史’一職,並受命組建北府軍,至今纔不過七年。

而他們,多數都是自年少時便馳騁沙場之人。論資歷,我其實是最低的一人。從沒有想過他們會願意跟隨我,這七年來,他們讓我感動了太多、也感激太多。”

“羯哥哥,你太謙虛了,你只是說他們讓你感動、感激,可是劉將軍卻告訴過我,你讓他敬佩甚至崇拜。你覺得自己無資格來做這北府兵的領袖,可是,其實你自有你的魅力,纔會讓他們心甘情願跟隨的。”

“真的是這樣嗎?”

“是的。羯哥哥,你可有想過,此戰勝利之後,作爲北府兵的領袖,你將爲自己和部下帶來多大的榮耀?”

“這我並未曾想過。”

“呵,那是不世之功啊。若你以八萬人馬打敗了秦國的嫡系部隊,此後,‘北府兵’的名號將響徹天下,而你謝玄,將會令世人側目。你不再是謝家的‘不經事少年’了,你將是讓大晉士民稱讚崇拜的‘謝都督’。”

“借你吉言吧。”

“咦?這麼好的事情,怎麼你的回答卻如此冷淡?你不想立功?不想要成爲朝之重臣嗎?”

“我要的,呵呵,也對,其實,我要的也就是這些了。只是,往日裡我不太敢想,所以就。。。。。。”

“呀!好美啊!”

數萬晶亮的星星組成了一條寬闊無垠的銀河,它高高‘流淌’在這深藍的夜空之中。而月亮則是一彎銀鉤,若隱若現的徜徉在那條銀河之中。星星們忽亮忽暗,便如調皮的孩子在不停眨眼一般。

謝玄伸直了手臂指着銀河東部幾顆明亮的大星對我說:“此乃東方青龍星宿。”

“二十八宿裡的青龍七宿?”

“不錯。“

謝玄逐一教我認識青龍、朱雀、白虎、玄武二十八宿,我覺得無比新奇,原來,這美麗的星空之中還有如此多的有趣故事。

朱雀七宿中有一個星宿被命爲‘翼火蛇’,謝玄爲我指出來的時候,我總是看不到便很覺着急。

他耐心道:“福兒,你看啊,就在靠近‘星日馬’偏左一些的地方,‘翼火蛇’就宛如一條遊蛇。”

我眯眼細尋,終於。。。。。

“我看到了!看到了!真的很像是一條遊蛇呢!羯哥哥,你真的是太厲害了!竟連它們的位置都記得這般清楚!”

兩個人肆無忌憚地笑着,我還極其幼稚地興奮跳着。

這樣看來,什麼戰爭、什麼秦人、什麼憂慮,通通都沒有!我們只是兩個無憂無慮的人而已,所有的百姓,都應像我們這般快樂纔對!

我們在這個深夜裡觀望浩瀚

星空,不知不覺中,四下卻越來越黑暗,而天上的星星開始失去了它們的光澤。

我略有害怕地問謝玄:“羯哥哥,這是怎麼回事?”

謝玄卻笑說:“因爲,天快亮了。星星離開了天空,它們要爲太陽讓位。不過呢,在太陽出現之前,天空中會出現一顆特別明亮、特別大的星星,那就是咱們常說的‘啓明星’。它的出現是要告訴人們,光明就要來了。”

他說完這句話之後,和他描述無二,一顆特別明亮、特別大的星星出現在了他頭頂的上方,正在東方青龍星宿的位置之上。

我驚訝的指着那顆星喊道:“啓明星?帶來光明的啓明星?”

謝玄趕緊仰望天空,也驚道:“你說對了,真的是啓明星!”

他望着那顆‘啓明星’,而我則仰望着他。

謝玄,你莫不就是將要爲我們大晉帶來光明的啓明星?

閉眼感受太陽到來之前的最後一刻黑暗,我放佛可以聽到,你正在告訴我,光明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