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承諾

龍華殿正是昌明的寢宮,因是帝王的私宅,地位尊貴無比,這便是如今後宮之內營建的最大也是最奢華的一座宮殿了。

入得內來,因正值母親的喪期,國人皆不得歡笑、奏樂、飲酒,所以,全部的宮人便都是一副肅穆無比的表情,知我是來找昌明的,她們忙上前來向我恭敬問安。

我道:“陛下在此?”

一人說:“是,殿下。陛下他和王爺、兩位駙馬爺並數位朝臣現都在正殿之中。”

我隨意地瞟看正殿,又對她們說:“你們去將武昌公主的駙馬喚出來,就說,是公主有事要尋他,既是有別的朝臣還在那殿裡,那便請他出來相見吧。”

道華並不在我的身旁,我說是道華要找桓修,自是有人起疑,但誰都不敢問我,宮人們不疑有他,趕緊入殿內去爲我尋來桓修。

很快地,桓修從殿內隨着宮人走了出來。他的神情看起來神情稍顯疑惑,因爲他並沒有見到道華。看到了我之後,他也很禮貌地向我問候。

“不是說,道華她找我?”

我平靜說:“她現在不在此處,你且隨我來吧。”

以爲我是要帶着他去找道華,桓修點頭,說:“那便有勞您了。”

我慢慢前行,桓修走路處處都落後我一步。此時已經近午時,天氣是萬分的炎熱,我已走得汗流浹背,但是,雖然我依舊走得很慢,但他並沒有失禮地催促我快走。

桓修今年二十有三,年長道華六歲。此人氣質上稍遜英武,身高尚可但身姿卻是並不偉岸,略顯消瘦,若是站在那一幫自幼便都習武的桓家子弟之中,他看着並不能屬拔尖的一人。

昌明之所以看好他、並且還願意將道華下嫁給他,原因其實唯二。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原因,自然就是他姓‘桓’,是桓衝的兒子,而桓衝原本是桓家的當家人,桓家又是當今朝廷裡唯一一個可以與謝安領導的謝家相持衡的大家族;其二是,桓修雖然武藝不佳但文采卻是不錯的,又兼他常伴在昌明左右,昌明深知其乃正人君子。

若非這兩個原因,恐他也尚不得道華。不過,既然他心裡還有別人,那麼,對於他自己來說,尚公主雖然榮耀,但恐並非他所願啊。

我突然開口道:“承祖?”

桓修忙應聲:“您請說。”

“你與道華二人成親有多久了?”

“已近半年光景了。”

“呵,也是一段不短的日子了啊。唉,她出嫁之前,我們這些姐姐、嫂嫂們都曾盡心地囑咐過她,囑她出嫁之後切忌驕躁、絕不可自持身份無禮於人。我們都不得看到她是如何在你們府中行事的,承祖啊,你同我說說,道華她可都有做到?”

桓修並不是一個蠢人,他雖是道華夫君、我的妹夫,但我們二人向來卻鮮少見面更莫論單獨在一起談話了。我今日特意地過來找他,並且還無端提及了道華的爲人,我想,他應能猜出來我已經知道了他與他們府中那個侍女有情一事。

果然,他的語氣變得很不自然,慢吞吞地回答我:“道華,她,她很好。自嫁來我們桓家之後,她上尊我繼母庾氏、下友愛兄弟並妯娌們,甚至,甚至她對待我們府中的下人們亦從無打罵責備之舉,她還時時地約束她從宮中帶來的那些侍婢和隨從們,不許他們在府中胡亂滋事。”

我故作疑惑道:“哦,聽起來,她的確是做到了我們對她的那些囑託。可是,僅僅是這樣,她就算是一個‘很好’的妻子了嗎?”

見我特意地看了自己一眼,桓修忙半垂目掩飾心內的不安,又急忙說:“她並不止是有這些優點。道華她,她很美,她是我見過最,最美麗的一個女子。我,我還很是喜歡聽她吹奏長簫,簡直猶如飄飄仙樂。”

我依舊不動聲色,問:“還有呢?”

桓修面露懺愧神色,道:“還有,她滿腹經綸,博覽衆家之長,平日裡與她相伴、交談,修,從不會有乏悶之時。”

我問:“那麼,承祖,往日裡,你可都有想起她的這些優點?”

桓修不敢答我,我繼續又問:“你沒有聽清我的話嗎?往日裡,你可都有想起她的優點?”

桓修知自己是躲不過去的,這才點了頭,而後小聲對我說:“鮮少。只因,只因道華她時時都伴在我的左右,故纔不覺。。。。不覺她是如此之好。”

對他的回答,我覺得還算滿意,因爲至少,他很誠實。他並不愛道華,所以他時常會忽視她的好,但是,他也並沒有否認道華是一個優秀的女子。

我這才語重心長地對他說:“道華她是長公主,你和道華的婚事可是一樁國婚啊。很多人,都在祝福着你們二人。你們若是日子過得幸福,我們都會覺得欣慰的。我和陛下只有她這一個妹妹,她待字閨中之時,我們待她雖不能說是嬌縱但也確實是寶貝的緊啊。承祖,我請你好好地對待我的妹妹,愛護她、疼愛她,我相信,她也值得你將她視若珍寶。

而且,方纔你自己也都說過了,道華她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妻子,無論是論出身、人品、相貌、才學,舉國裡應是挑不出第二個如她一般好的女子了啊。也唯有你,承祖,只有你可以配得上道華。若是,你二人一生能夠舉案齊眉,流傳至後世,也是佳話一段啊。”

桓修沉默了,他在猶豫,他的心裡在掙扎,他無法承諾我他會如我所說的一樣去好好地對待道華,這再一次印證了,他是一個誠實的男人。

因爲,他心裡還有第二個女人,雖然,他或許不會做出對不起道華的事情,但要他完全地放下那一個女人、全心全意地歉意愛護道華,他恐怕也是做不到的。

其實,我也沒有想過可以求到他的回答,若他痛快地答應了我,我反倒會質疑他的人品。

我只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繼續說:“今日,我突然與你說起這一件事,只是因我實在是太疼護道華,所以,我生怕她會過得不好,故此纔會囑託你這個夫君對她要多多上心。你們,可是要一起過一生一世的夫妻啊。對了,承祖,我知道你有四個幼弟,不過,十一年前南康公主病卒之時,我只是見過年幼的崇,還不知,其餘三人都是?”

知我已不再談論他與道華的婚後生活,桓修明顯地鬆了一口氣,接着又回答我的問題:“修有幼弟四人,崇、弘、羨、怡。怡最幼,如今只是六歲。他們四人都與繼母庾氏居住在亡父的舊宅之中,我與兩位兄長另有別府居住。”

我微點頭,問:“宣穆公去世後,桓夫人她可還好?”

桓修吃驚道:“您如何與我繼母相識?哦,是我忘了,您曾是。”

他忽然就止住了話頭,我則擺手表示自己並不介意。

我曾是桓家的新婦、仲道的妻子,庾姚是桓衝之妻,我自然是與她認識的了,而且,她還小我兩歲,二人年紀相近,雖有叔侄輩份之分,可關係倒很是融洽。

但,那些也都已經是十一年前的舊事了,恐怕很少有人會記得了,便是有人會記得他們也不會當面提及的。那個時候的桓修還只是一個不通事的少年,他怕是也都已經忘記了我們也曾是親戚。

桓修不好意思道:“修的記性不好。那時,對您的全部印象,好似也只有您與堂兄石民曾在伯母的喪禮之中有過一次爭執,亡父那一天還用軍法嚴懲了堂兄。”

我感慨道:“哦,是啊,那天,我是和桓太守有過爭執,惹了宣穆公動氣,我實在很歉意。這其實根本就不能怪桓太守,他的性子一直都太直了,心裡有話就喜直接說出來。那麼,桓夫人她如今?”

“勞您掛念,繼母雖是傷痛,但因要完成亡父生前所託,照顧四個幼弟成人,故,她現已好多了,正在家中靜養。”

“承祖,宣穆公葬在了你桓氏故鄉,我也未及能前往相送,還不知,他的喪禮辦的如何?”

提及自己亡父,桓修不禁傷感,沉聲道:“一切用度,均按朝廷禮法辦置的。又得陛下賜予諡號,亡父泉下若能有知,定無限感恩。”

想起了桓衝在生前對我有過的種種恩情,我亦覺不捨他的離世,問道:“宣穆公,他,最後的日子裡可還算安詳?”

桓修突然變得很激動,他熱切地對我說道:“世人都說,亡父是羞愧而亡,因他在戰前曾看低過謝家,不想最後謝石與謝玄卻一舉打敗了苻堅,免了亡國之禍。所以,亡父不勝懺愧,故才抑鬱而終。事實上,亡父他,他可是操勞過度而亡的啊!大家都只看淝水一戰,卻都以爲荊州的戰事必當很輕鬆。其實,慕容垂的部下又哪是可以容易對付的呢?”

我安慰道:“宣穆公的爲人,我是很清楚的,他的氣量絕非世人傳言般那樣的狹小。或許,現在有些人還不能完全正確的去評價宣穆公的生前身後事,但公道自在人心,總有一些人明白他是一個不爲己私的高尚君子。”

桓修感激道:“修多謝您的理解。”

我道:“不要這樣說,宣穆公,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若真正論‘謝’,我對他,一輩子都是謝不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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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衝曾救過我兩次,一次是年少時我被郗道茂推入河中;二是出遊至江陵時遭遇地震被困火起的臥房中。每一次,他都是那麼及時的挽救了我的性命。

桓修並不知道這些往事,初次聽聞,他顯得極爲震驚,忙問其中緣故。

我苦笑,說:“確有真事。已是很久遠的故事了,如今你現要我說來,僅三言兩語那可是說不清的。總之,咱們曾是親戚,現又是親戚了,宣穆公對我又有救命之恩,咱們情誼可不算淺,日後,府中與家中若是有何難處,只管來與我說,或是讓道華來與我說,能幫的,我一定會幫。”

桓修正要開口道謝,這時,哀樂大作,正是從顯陽殿的方向傳來。

乾涸了許久的眼眶又積滿了淚水,我稍遮面,低聲對桓修說:“崇德太后貴體即將離宮送去崇平陵與康皇帝同眠了。我該走了,承祖,你先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