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失良機

三月十四日。

燕軍如期到達了金墉城。叫降、攻城、飛箭。。。。。。。。各種聲音隱約可以通過不遠的距離傳到洛陽城牆這裡。但是,沒有人膽怯,即將面對燕軍時所需的勇氣此刻正激盪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心中。

仲道的身體恢復地很不錯,若有我攙着他,他已可以下地走動一番了。他隨着我登上城樓,沈勁正表情凝重地望着前方那煙霧不斷騰起的金墉城。

仲道告訴了我,自己是在成皋那裡被燕人打傷的。他接到了車胤的信件,得知我曾從石城離開,聯想到我之前口中提到過‘成皋’,便猜到我肯定是去了成皋。於是他便也偷偷地靠近了成皋,結果路上遇到了巡邏的燕軍,被抓進了燕軍的軍營中。

仲道說,救了他的那個人問他爲何會獨身來到成皋。他告訴對方自己是來尋我的,那人便放了他,臨走時,那人說‘告訴司馬道福,是林麟救了她的丈夫’。仲道問我林麟此人到底是誰,我坦誠地告訴了他那是燕國的中山王慕容沖,他卻沒有繼續追問我們二人究竟是因何相識的。

經過軍士身邊時,我心中感到了深深的愧疚。而他們呢,卻依舊如往常般親切地向我打着招呼。他們也已知道那個被軍士救回來的重傷之人是大司馬桓溫的親子,紛紛向他打招呼,喚他‘桓郎’。

沒有人不知道,朝廷是沒有任何援軍會派來這裡的。

所有人都明白,我之前的話只是在騙他們。

可是,沒有抱怨。

甚至,沒有質疑。

更加,沒有暴亂。

如以往一般,他們堅守在自己一貫的崗哨上,做着沈勁吩咐他們去做的事情。這樣的高尚操行,比起那些衣食不缺、自小讀習詩書、正在安全的建康朝堂上指揮天下的高族子弟們,不知又要高出多少!

我扶着仲道在一處坐下,然後幫着旁邊的一個軍士一起將弩安置在了垛口上,他禮貌道謝:“多謝司馬參軍。”

我道:“不必。”

不必,真的不必。

如果我摒棄了自己血液中那遺傳自司馬家的怯弱,不再顧忌是否日後會有軍士願意再爲大晉征伐天下,我早就會告訴他們實情,並勸他們離開了。

我沒有那樣做,是我將他們置於了一個必死之地。我騙了他們,騙着他們留在了洛陽,等待着慕容恪的到來,等待必到的死亡。

所以,真的不必謝我。

我看了一眼城外的甕城之上,那裡的軍士們也都在有條不紊地忙碌着,沒有一個人會停下自己手裡的活計跑來這裡找我質詢:朝廷的援軍在哪裡!

一種莫名的震驚突然襲擊了我,我腳下不穩,倒退回了仲道的身邊,靠着他坐下。

我望着他問:“仲道,這些忠心的軍士們,若朝臣們看到,他們該是要怎樣的慚愧呢?”

他伸指點去了我眼角的淚,柔聲說:“福兒,不要哭。他們如此地鎮定,你也不可亂了手腳啊。唉,我也不曾好好地教習過你箭術,攻城之時,弓箭比刀劍更有用啊。”

我道:“雖只是從你這個師傅那裡學了一些皮毛,但我一向射得頗準,可能是會慢了一些,但我保證,箭無虛發!”

他道:“好。記住,到時要穿好甲冑,護心鏡一定要放在心口處,可別擺偏了。”

“好啦,我又不是不知道!”我埋怨他總是嫌我無知。

他急道:“這是戰場啊!你平日裡不認真些也就罷了,這個時候,你還。。。。”

我打斷了他的話,鄭重地說:“你只要記好,我不是一個不惜命的人,必不會因小失大的。我的命,我可看重了呢!”

他被我的嚴肅逗笑了,繼續說:“近處搏鬥時,若彼子手中無刀劍,可當如何?”

我道:“我需極快地攻其下盤,待他倒地之時,先攻其胸,再以手狠劈其頸。”

他點頭,說:“好,若他手中有刀劍呢?”

我輕捶他,說:“你這算什麼問題啊,我也只有揮劍迎上了啊!”

他大笑,說:“哈哈,玩笑,玩笑。”

忽覺氣氛微妙,我們看向四周,幾個軍士正羨慕地望着我們二人,一人道‘司馬參軍好生有福’。

仲道湊在我耳邊,說:“他們以爲你是我的分桃之人呢。”

我大爲窘迫,不敢再留戀此處,忙扶起了仲道要去別處看看。

“仲道,你在軍中的那幾年,可有男子傾心於你?”我知行伍之中多有男子互相愛慕,便想知仲道是不是也曾經歷過。

他想了想,說:“倒是有兩個,都爭着爲我浣衣。但我從來不好龍陽之事,便讓父親允我可一人住一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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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墉城內雖只有七百的軍士駐守,但城池素以‘堅固’爲之名,所以,燕軍此番雖有兩萬人來攻,但攻佔此城的過程卻並不是很順利的。

我之前的預想倒是失算了,本以爲無論再怎樣堅固的城池,兩萬對七百。。。。。怎樣都是會在一日之內結束戰鬥的。失算,失算。

但這也是天大的好事,我們都期望金墉城內的軍士們能多堅持幾日。也或許,若時間拖地久一些,就會有奇蹟發生的。

沈勁擔憂地說:“若燕人放棄金墉,直接饒過來攻洛陽,怎好?”

我笑道:“若如此,燕人便會有背腹受敵之隱禍。他們必會先佔金墉,再來取洛陽的。”

沈勁問:“郡主可曾有怨過王爺?他知你在此,卻還是未發一兵一卒。”

我心裡感到哀傷,並不是沒有怨過父親,可也清楚他一定是沒有辦法調軍來此的,朝裡的百官一定是不肯的。他也並不是能看着我白白送死,他曾要楷之他們來找過我,就是想我能隨他們離開這裡。只是他想不到,他的福兒,會固執至斯。

‘都不像是父親的福兒了。’

父親當時傷心的話放佛猶在我的耳邊,但不知何時,我們便要天人永隔了。

父親,是福兒不孝,可只盼您能原諒孩兒。福兒的魂魄會一直停留在洛陽,等待,您能帶領着軍士們收回失地,幫着陛下一統這已經四分五裂了幾十載的大好河山。福兒,會看到那一天的。

我仍舊笑着對沈勁說:“爲國捐軀,吾父可慰。沈長史,你此番,可有書信留於家人?”

他捻着發白的須,笑說:“我沒有家室。我的父親,名諱充,四十年前他曾是叛賊王敦的部屬,小小幕僚而而。後來王敦身死,一人卻上疏說吾父曾爲王敦出謀劃策。

天大的冤屈啊,吾父無處申冤,按律被斬。彼時,我只有八歲,按律也該斬。萬幸有人藏匿我於家中,我幸得免死。後遇大赦,纔敢以真名示人。

罪臣之後、父仇未報,何以爲家?苦等了這幾十年,求於前司州刺史王胡之,他道我孝義可嘉,遂爲我上疏請命,我便做了陳祐那個冠軍將軍的長史了。”

我聽後驚訝許久,說:“如此說來,朝廷冤枉令尊在前、現又背棄於您,您又何必。。。”

他接過我的話說:“何必要爲這樣的朝廷拼命呢?”

我道:“是。”

他用掌拍了拍城牆的磚石,說:“因爲,這個天下需要統一,需要有人願意爲此拼命,才能換來四海昇平、黎民皆有衣食。”

我問:“若這天下只有你一人在拼命呢?”

“只有一人,便有一人的希望!而且,我也並不是一個人,郡主請看看這裡的軍士們,他們的忠心,都絕不亞於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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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經了兩日的激戰,當三月十六日的夕陽收起了它最後一絲餘暉之時,燕軍佔據了金墉城,七百忠心的將士,全部罹難。

踏上洛陽城最外圍的甕城城樓,我看到,那滔天的火光之中,全是我大晉忠勇之士的屍身。燕人此舉是在狂妄地向我們這些還在洛陽城內的將死之人示威,且這些恐懼中還隱含有勸降的意味。

臉頰沾滿清淚,我遙指火光旁的燕軍大營,問沈勁:“他們,是人是獸?”

他道:“他們,與我們一樣。”

我怒聲道:“沈長史您在說什麼!”

“司馬參軍,”他定定地看着我,說:“你之前並沒有見過真正的戰場。換做今日是我們贏了,那火光中燃燒着的屍身,將是戰死的燕軍。”

我癱軟在地,頭上的冠亦搖晃落地,喃喃道:“怎會。。。怎會。。我們怎會。。”

他道:“戰爭,所要的,只是輸贏。死去的敵人,若不付之一炬,難道還要浪費自己軍士們的氣力去埋葬他們嗎?”

我不甘地望着他,喊道:“可他們也是父母之子、妻婦之夫、幼兒之父!”

沈勁微微俯下了身子,聲音冷酷地對我說:“他們,是死人。他們不再是任何人的兒子、丈夫、父親!”

我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他的神色卻並未變。他只是看着我,想要我認識到自己先前的想法都是錯的。

我驀地扶牆而起,奪過一人背上的弓,搭箭在弦,拉滿了弓,箭頭瞄向了燕軍的大營。那裡,一小隊人正騎着馬在營外巡視,爲首之人穿戴了一身的厚甲貴胄,看來應是一個軍職不低的將軍。

好,就是你了!

我要以你的死來祭奠我大晉七百忠魂的枉死,我要以你的死來預祝我們保衛洛陽的勝利!

離弦之箭,如駿馬飛奔,直直地衝着那人而去。

我脣邊冷笑,等待他落馬。

怎會!

只有兩丈之時,他突然轉身揮劍,將箭砍斷落地。藉着火光,慕容恪那張可惡的臉出現在了我的視線之內。他周圍的人立刻圍繞成一圈,將他護衛良好。

我拋開心中的震驚,搭箭於弦上,慢慢拉滿了弓,再次瞄準了他。

沈勁卻伸手抽出了箭,高聲道:“司馬參軍欲挑起戰事乎!”

我道:“那是慕容恪,他一定要死!”

我鬆了弓,又拿了另外的一支箭,對他說:“燕軍疲憊,今夜開戰,於彼不利,他們懂得這個道理,絕對不會派軍出戰的,我萬不會挑起戰事!”

他喝道:“那司馬參軍你是在作甚麼!”

我道:“我只是要殺了慕容恪!殺了他,我們不戰既勝了!”

城樓上的夜風極大,我和沈勁皆氣鼓鼓地看着對方,他不允我放箭,我不想他阻我。我知他是何意,他想能拖延時間保住全部人的性命,可他不懂我,他不知我過去的經歷、他不知我和慕容恪的仇,所以他無法理解我對慕容恪的恨意到底有多深。

我的身旁是一個舉着火把的軍士,他好心勸道:“長史與參軍不可在這時爭吵啊,明日或許就要開戰了。”

我放下了弓,依舊氣憤地瞪着沈勁。他則負手離開,沉默地走去了角樓的一方。

不甘地望着那一隊依舊緊張防備的人,我的手握得咯咯直想。

他就在這裡!

就在這城外!

他距離我是如此之近!

可是我卻殺不了他!

這時,大營之中走出了一個年近不惑的英壯男子,身着短袍厚靴,腰玄精緻短劍。他見衆人正做着防備,忙不顧危險地奔到了慕容恪的坐下,擡頭詢問。慕容恪遙指向城,低頭與他說話,二人復一道望了過來。

我心中卻隱生不安,只見慕容恪的雙眼越睜越大,接着他面露驚喜,對身前圍住他的人們大喝了一句,拍馬便要前來。我手中滿是汗水,在衣上不停地磨蹭擦拭。

我如今無冠遮面,他認出了我是誰!

英壯男子緊緊地拉住了慕容恪的馬繮,阻止他離開安全的地方。慕容恪大怒,抽劍欲砍。男子卻不依,也並不畏懼,仍依舊緊拉着他的馬繮不放。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慕容恪翻身下馬,握劍衝出了幾人的包圍。我大喜,再次搭箭弦上,衝着那個不停跑動的惡魔射去。不想,卻都被他靈活地躲開了,他不氣餒地朝着城下跑來,口中大喊着一個名字。

我身旁的軍士都隱約能聽到他的喊聲,紛紛互相問道:“誰是道福?”

英壯男子緊隨其後,那些燕國軍士們也都跟了上來。男子將慕容恪拽住,二人糾纏着倒在了地上,軍士們連忙護在二人的身前,形成了一道人肉屏障。

我輕蔑道:“哼,這有何難!”

我兩箭齊發,一箭雖被人擋開,但有一人被射中了大腿,應聲而倒。

趁他們正混亂地拖拽慕容恪回營之時,我再次搭上兩箭,衝着英壯男子而發。他將慕容恪護衛的最好,我必須先將他射倒,纔會有可能瞄準慕容恪。

兩箭再至,慕容恪卻突然翻身護住了那個男子。

天!我真的。。。。。。

我狂喜,身旁的軍士們也都看到我射中了燕軍中一個軍職不低的將領,皆歡呼不止。

他死沒死呢?

再看一眼,他卻還未倒地!

“可恨!拿箭來!”

我衝軍士大喊,沈勁這時反正也不在了,看我射殺燕人,軍士們都很高興,一時間有許多人都將箭遞過來了。

故作仔細地挑出了一支,我調笑地對那人說:“你要感到幸運,因爲你這一支箭,將射中那戰場上的不敗之神-------慕容恪的心!”

搭箭欲射,我卻發現燕人營中衝出了幾十個全副武裝的人。大概燕人都發覺了不對,前來救助他們了!

“莫走!”

我尖利地喊着,箭直直地射出,同時,身旁的其他軍士們也有人射出了箭,除卻幾個燕軍中箭之外,並沒有任何一箭能再射中了慕容恪。

似發了瘋一般,我不停地

抽箭、搭弦、拉弓,即便知道我再無可勝的機會,卻還是朝着燕軍大營的方向射去。

最後,是軍士們攔住了我,好心地告訴我說他們已離開了,要我不要白費氣力了。

白費氣力?

果然是白費氣力啊!

這樣好的機會,我都沒能。。。。

我所受到的屈辱,不是隻要他疼痛幾日便可化解的!

作者有話要說:(沈勁是有兒子的,咱這裡改了一下。)

沈勁的父親曾是‘叛臣’,所以在別人眼中,沈勁就不算一個根紅苗正的好孩子。他爲國捐軀說白了也是爲了洗刷自己家庭的冤屈,掙得光榮吧。

擔心有的讀者會問爲什麼福兒會武功,這裡回答一下(有杞人憂天的嫌疑 ^-^) , 是桓濟教給福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