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西城

一整夜,我們都在逃命,想要避開燕人。我想,在建康城中的任何一個女人,都不會像我一樣有過在寒冷的夜間奔波在逃亡道路上的經歷。若回去講給蓮聽後,她一定又會呼天搶地一番了。

天亮後不久,我們終於走出了邙山,我其實餓得不行了,但心裡還是高興的,因爲在這個時候那些進山搜捕我們的燕軍可能還在休息。而我們,已經可以在平坦的道路上快馬馳騁了!

“哎呀,福兒,你的臉上!”仲道忽然指着我的臉呼喊道。

我摸摸臉頰,有微微凸起的刺手痕跡,心中瞭然,便說:“是昨夜在林中奔跑時被樹枝劃傷的,呵,我都快忘記了。”

“那可怎麼辦?咱們也沒有藥物啊。”他說着,焦急地望着遠處,似在尋找是否能遇到農戶或村鎮。

我道:“無妨。這樣的小傷應還不算是傷吧?過幾日便就好了。”

他仍舊還是不放心,但二人皆知趕路最重要,便只得又繼續前行。

仲道之前說過,我們會從秦國魏興郡的邊境處穿過,但是他沒有說那個地方就是一郡之治所------西城縣。當我問他這個問題時,他也頗是爲難,說自己記得魏興郡的治所是在錫縣,哪裡會想到已經變成了在邊界上的西城縣了。

當然,我們之所以會知道西城就是魏興郡的治所,也是問過了當地的百姓之後才知道的。我們都沒有想到這地處三國交界、戰事不穩的邊境小城竟會如此的繁華,街道兩旁各種售賣的貨物看得令人眼花繚亂,一問才知這小城竟是一郡之治所。

我們二人身上的衣物實在都有礙觀瞻,因昨夜仲道在倉卒之中將退下的衣物都放在了道觀的地上。趕緊尋了一家逆旅,要侍者送來了兩桶湯水,二人洗淨了身子,又換上了行囊中乾淨的衣物。沈勁當初給我們二人各準備了兩套衣物,十日來,我們髒污了的衣物都已經被扔掉了,如今換上的衣服可是我們的最後一套,剛褪下衣服上的盡是泥土,無論如何是再也不能留的了。

仲道掂量着我們剩餘的銀錢,對我說:“如無意外,五日後我們便可至崤谷,到時身上的衣物便都該沾染上塵土了。那裡雖都是咱們晉人,但也不會有人白白給咱們銀錢使用。我看,無論怎樣都該在這裡各自置辦一身衣物了。到了崤谷後換下,再兩日可至江陵,找了二叔,咱們纔是徹底安全了。”

“那好吧,咱們去置辦衣物,別忘了,咱們的糧食也都沒了。”我提醒道。

他伸指點點我的鼻子,寵溺地說:“我知曉,買了衣物,咱們先好好吃一頓,再買許多糧食。可好?”

我撥開他的指,臉已微紅,低聲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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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城的街道上,聽着異鄉之音,我卻沒有思鄉之意,因這周圍的一切實在是太過熱鬧了,我只顧着看新奇,且這裡又是秦人的地界,不必擔心慕容恪會追來,所以我根本都忘了自己和仲道正在逃亡的路上。

路邊有人叫賣着‘江南來的珍珠’,我因好奇便上前一看,竟都是一些泛黃、癟小的差等珠子,悄聲對仲道說‘就這樣的珠子還敢賣這樣貴的價錢,如要讓別人買去了,豈不是要笑咱們江南無好物?’,他也悄聲對我說‘你呀,就別爲這個操心了,找了飯莊纔是正途!’。

忽地,一個叫賣北地皮毛的攤位吸引了我的注意,那裡擺放的一件赤紅色的脖套泛着好看的光澤,頗爲惹眼。

我直直地看着那脖套朝攤位走了過去,不想中途卻與一人相撞,有人大喝一聲‘放肆’,我腳下已是不穩,身子瞬時便向後倒去。

一隻溫暖的手牽住了我,趕緊擡起了頭,我便忙地道謝,眼前的儒雅男子對我點頭微笑,一身的天青色儒衣,面容十分的溫和。

仲道趕過來伸臂拽過了我,對那人拘謹一拱手,他說:“多謝您拉住了愚弟。”

儒雅男子和善地說:“小郎君無事纔好。”

我打量着他,眼見他身後除卻一個年約不惑的高瘦男子外,便是七個由九歲到十一二歲年紀不等的孩子了。年紀最長的是七人中唯一的一個女子,她形容俏麗,正對着我們二人微笑,一口潔白閃亮的貝齒分外搶眼。年紀最小的一個稚子卻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他竟負手站着,高傲地看着我。

這九人,穿戴皆是很好,他們,會是什麼人呢?

女子拉了拉儒雅男子的衣袖,要他彎下腰,然後在他耳邊笑着說了些什麼,她的目光一直偷偷地望着仲道。我狐疑地打量仲道,見他面上並無什麼髒污,隨即心中明白,竊笑了一聲,對仲道無聲地說‘仲道,這小娘子是看上你啦’。

他惡狠狠地瞪我,說一聲‘看我怎麼收拾你’後拉我便走。我扯着他走到了那賣皮毛的攤位前,向攤主詢問着那條脖套。攤主告訴我這脖套是由在燕國極北的地方捕獲到的一張赤狐皮毛做成的,若要購得,需得十金。

我道價錢卻也並不算高,若是在建康,定然是趕緊付了錢買下回府裡穿戴歡喜去了。可是在這西城,我們身上的銀錢是絕對不夠買這脖套的。

仲道低聲問:“喜歡?”

“唔,”我看着他,說“很喜歡。但是呢,咱們的錢肯定是不夠的,還是走吧。回去後,這樣的脖套還是能再買到的。”

他點點頭,說:“回去了,我要人去給你買幾條回來。”

我故意說道:“不需。我去跟我父親說,父親能給我買回幾車這樣的脖套來呢。”

他微怒,道:“那我給你買十車!”

我輕揪他的耳,道:“好啦,你是想要阿舅責罵你揮霍無度嗎?”

他笑着,拉着我去找了一家飯莊。

詢問了侍者後,我們點了幾樣當地的特色菜式,價錢倒也不貴,確都很是美味、新鮮。

我美滋滋地咬着口中鮮嫩的肉丸,忽然見了一人,幾欲叫喊,肉丸噎在了喉中,難受至死。仲道起身離座拍打着我的背,我費力地向下嚥着肉丸,手卻拽着他的衣物,提醒他去看店門。

臉色蒼白的慕容恪正挎劍獨自走進了店中,侍者引着他到了一個距離我們稍遠的角落裡坐下,又詢問他要用什麼。

這個人,真是瘋子!瘋子!他怎會將我們的歸途猜的這樣準確!

“走,咳咳,走。”我拉起了仲道。

他冷冷瞥視着慕容恪,笑說:“這不正是個好機會麼?他只是一個人,咱們二人合力還殺不了他?”

我道:“若我此刻有弓箭在手,殺他是易如反掌,可若是與他拼搏刀劍,憑你我二人之力,怕還是不能全身而退的。再說,這裡不是晉土,是秦土!秦律嚴明的很啊。若是再引來有心人的注意,你這晉國大司馬的兒子還想不想能回去建康!”

我們低頭不停密語,一直舉棋不定,徘徊在是否該對付他、或先放過他之間。

“呵,還真是巧,又是二位郎君。”

我們驚異地擡頭,那儒雅男子等人正站在我們的身旁。一行穿戴這樣不俗的人進店,已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慕容恪雖正背對我們,但只恐他不久便也會注意到幾人,繼而會注意到我和仲道。

侍者對這九人殷勤招待不已,將我們身邊的兩張案几拼在了一起,請他們落座。

儒雅男子笑言:“方纔見小郎君似是對那些皮貨很是喜歡啊。”

我窘迫地說:“是很喜歡。無奈囊中羞澀,只可看看,買下就。。。。呵呵。”

他了悟地點點頭,說:“聽二位的口音,似是晉人。爲何來到秦土呢?”

仲道警覺,騙他道:“來此本爲賣珠,可惜盡歸山賊,只好先行回鄉。”

“哦,很是不幸。江南的珍珠,上等之品,一顆便可值萬金啊。”他惋惜地說。

仲道說:“我們所帶的,只是一般珠子而而。”

我不敢再拖,只得裝作不適,對仲道說:“阿兄,我腦中甚是暈眩,不若我們先回逆旅吧?”

他於是向儒雅男子告辭,後者微笑致意。

那娘子卻喊道:“郎君家在江南何處?”

仲道蹙眉,不願答她,我覺不好,便禮貌答道:“建康。”

那高瘦男子自進來後便很是注意仲道,此刻他開口說:“大郎與某十年前認識的一位人物相貌上有些相似。”

仲道揚眉不語,高瘦男子繼續說:“此人是晉國大司馬------------桓溫。”

我手不自覺地握緊了劍,不知這高瘦男子是何許人物,竟曾與阿舅相識!

仲道也是緊張,可那九人卻都不肯再多言,我們於是擡腳欲走。不料,那個年歲最小的稚子卻問:“汝二人既有寶劍在手,必是習武之人,何以會被人搶走了珠子?”

“啊?”我沒能理解他話中深意,回頭看了他一眼。

這時,一人高喊‘道福!’。

我手腳頓時冰冷,與仲道奪門便跑,可那人已兩步跨到了眼前,伸劍攔住了我們的退路。

食客們皆紛紛離座,圍在周圍看熱鬧。這下可好,我們是想走也走不了了。我不禁對那個稚子萬分的惱怒,轉眼瞪着他,卻見那九人面上也皆是一副尋味的表情看着我們三人。

“道福,跟我走!”他上前便要來拉我的手。

仲道把我藏到了身後,喝道:“真真好生無恥!總是要奪走我的夫人!”

人們大驚,議論不止,皆想不到我是一個女子,轉而又紛紛指責慕容恪。

慕容恪不顧別人的言論,只是對我說:“道福,跟我走!你若跟我走,我保證不會殺這豎子!”

我心中大怒,喊道:“你敢傷他!我勸你最好快走!你我皆非此國中人,這裡是秦土,秦人恪己、秦律嚴明,你若是敢在這裡惹事生非,定要那秦君與嚴相王猛活剮了你!”

我暗示慕容恪要記得他自己的身份,否則事情鬧大了,便是我和仲道被扣住無所謂,他這個‘戰神’也要栽了。

儒雅男子與高瘦男子卻互相對視,微妙的笑了一笑,高瘦男子遂離開飯莊。儒雅男子緩緩走到了我們三人身前,微微拱手,似是有話要說。

慕容恪瞥他一眼,淺茶色的眸中露出點點殺意,冷聲對他說:“儒生若是無事,趕緊走開了罷!”

突然,有十多個英氣的男子隨着先前離開的那個高瘦男子從人羣外擠了進來,也看不出都是什麼身份,但他們都對儒雅男子恭敬地躬了躬身。我頓覺此人來頭不小,可卻不知他此時會幫誰。

他很溫和地對慕容恪說:“這位郎君,你口口聲聲說要這位娘子隨你走,但在場的各位都看得明白,她自己是不想隨你走的。正如,哦”,他看了看仲道,繼續說“這位郎君所說,娘子是他的夫人。於情於理,您都不對。”

慕容恪也已注意到了那十多個英氣男子皆對自己面露不善,知這儒雅男子是有心要幫我們的了。諒他再是戰場之神,此刻卻還是需估量自己是否能打過這十多人,再安全地由秦土脫身回燕。

見他不語,儒雅男子於是對我們說:“此人已服。郎君與娘子還不快快離去嗎?”

我們道謝,趕忙離開了人羣,狂奔回到了逆旅中,拿上了行囊便牽馬離城。

“今日萬幸有那好人相助!慕容恪還真是膽大,竟敢獨身到秦土來尋咱們!”我怒聲道。

仲道點頭,回頭看了一眼身後,說:“他沒有跟來,或許是被那人攔住了。”

他的話音剛落,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便由在我的視線內已變得模糊了的城門口傳來了。

“道福!”

仲道說:“不好,需快快趕至崤谷,他說不定還會繼續追來!”

我憤怒地說:“我再也忍受不了這個瘋子了,下次再遇,我一定要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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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崤谷是在四天後的晚間,比仲道預計的五天要稍早了一些時辰。我們便如驚弓之鳥,由西城到這裡一路之上幾乎都沒有好好休息過。如今既已入晉土,無需擔憂,二人先痛痛快快地泡了湯水,我們倒牀便睡。再醒來時,我竟抱着仲道光裸寬厚的背。

“怎會!”我連忙推開了他。

他被我吵醒,轉過身子,手伸到自己的背後摸了摸,再指指牀的另一端,無奈地說:“你本不是睡在那一端嗎?我看,定是你夢中餓了,所以跑到了這一端來啃咬我背上的肉!”

“誰叫你不穿衣物便入睡!”我蠻橫地爭辯道。

他苦笑說:“今日這裡天氣如此的悶熱,你既是睡在了那一端,我不會攪擾了你,爲何我不能褪了上衫歇息呢?”

見我羞愧不語,他突然翻身壓住了我:“來吧,若你再不洗漱去用飯,不如我們便。。。再試試?”

我從他特意留出的縫隙處爬出來,想要下牀,他卻拉住了我光滑的足,故意調笑道:“欸,夫人,別走嘛,別走。”

我使勁一蹬腳,恰踹在了他的胸前,他順勢仰面倒在牀上,喊道:“好凶的女人!除了我誰還敢娶你!”

我下牀站在牀邊大笑不止,他揉着胸口坐起身,連連打着哈欠。

我道:“若不是你教會了我武功,我也不會這麼兇!除了你,想娶我的人可還有一大堆呢!我記得,初見阿舅時,他很是誇讚我呢,他說上門來求親的人可是會踩破會稽王府大門的呢!”

他旋即走過來摟住了我,威脅似地對我說:“雖然父親是那樣誇讚過你,但你不可再想此語了!你如今既是我的夫人,就不要想能再嫁他人!”

撫平他皺起的眉,我正

色道:“仲道,我信奉女子一生只可嫁一人,除非你先棄我,否則我是不會再另嫁他人的。”

他神色激動,說:“我這一生,也只會娶你一妻。我絕不棄你,此生、下世,絕不!”

他摟着我跌坐在牀上,我雙腿分開跪坐在了他的身上。他左手箍住了我的腰,右手撫在我的腦後,輕柔地吻我,與我長久地糾纏、輾轉。

須臾,上衫盡散,肩頭已是一片紅雲。他的手移到了腰間,一指正勾起了飄帶。平復了嬌喘,我趕緊伸手按住了他的手。

整理着衣衫,我歉意地對他說:“仲道,不可,我還是無法。。。。再等等我吧。”

他很是體諒,爲我穿好了衣,說:“好,我等你。”

我感激道:“多謝你。”

他抱着我緩緩倒在地上,故作責備道:“叫我好忍!”

我只知傻笑,他雙手環住了我的腰,我乖順地窩在他的懷裡,靜靜地將頭趴在了他的胸前,他低下頭吻我的發。二人皆是不語,只是靜靜地聽着對方平穩的呼吸,好似,這就是我們在世上唯一可做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