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制周楚

進入荊州的地界後,我們便乘水路一路西入益州。謝玄調笑說萬幸我們不是由關中進蜀中,否則便要從那些被修建在懸崖峭壁之上的棧道中經過了。身在高空,腳下的木橋咯吱作響,驚險的很啊。

江水湍流不止,我整日只覺頭暈目眩,時時都躺在船艙之中。艙內的設施又萬分的簡陋,所有的牀都只是以薄薄的藤席代替而已。

謝玄不時替我唏噓,又好心地爲我倒水,想讓我喝水後能覺得舒服一些。

如今我身子不爽,又離家千里身處異鄉,一時覺得難過,端着謝玄遞過來的水,鼻頭酸澀,眼中便是一熱,抽泣道:“我們來這裡,爲的根本就是司馬家和謝家的權勢。可那權勢,說到底又是什麼呢?一旦人離世了,無論擁有過什麼到了那時還不都是如天邊的浮雲一般嗎?飄過就再無痕跡了。”

謝玄勸道:“你別多想了,待到了成都便都好了。你不要再想什麼了,身子最重要。”

他這樣一說,我反倒更覺難過,哭道:“我根本就不想去益州!可我父親說他只信任我,我的阿弟們還那麼小,所以我只能自己來,替我父親分憂。

我的兒子大病方愈,我這裡還在擔心着他會不會再染病。咱們此番入蜀,也不知會不會有什麼難事發生。羯哥哥,你來這裡,就是心甘情願的嗎?”

他盤腿坐在我的身旁,耷拉着腦袋,輕聲說:“爲了謝家,還有什麼是不能的呢?我二叔早亡,吾父走後,安石叔父便是他們兄弟幾人中最年長的了。他少時便有盛名,可他素來不喜權勢,攜妓東山、呼朋喚友。不過那個時候,謝家還有我父親、有我的從父謝尚,所有的事情,都有人在撐着。

可後來,你也知道,所有的長者人都去了。謝家,就只剩下了我們這些年幼的兄弟們了。無人有官職,每個人都只知玩樂、揮霍,誰也不知道什麼是權勢、不理解爲什麼它會如此的重要。

安石叔父回來了,他是爲了謝家、爲了我們這些孤苦無父的孩子。他離開東山後,那些隱士和高潔之人紛紛罵他,只是因爲他最終選擇了回朝、選擇了骯髒的權勢。

安石叔父說,謝家不能倒,謝家需要權勢來維持我們的風光。謝家現有的風光,只是靠着我祖父和父親他們多年的不易拼搏才贏來的。而安石叔父要維持他們留下的風光,他付出了,我們,也必須要爲謝家的權勢而付出。

福兒,你該知道,若有一日司馬家再無權勢,在這個天下間,沒有人會再看得起你。他們會說,‘司馬’只是一個無光的姓氏。我們都來自於自己的家族,一個家族,若想要她可以越來越好,所有的子弟便都不能懈怠,不能忘記自己的血統。”

我悽然道:“是啊,這個世間,權勢、門第、家族是如此的重要,我們,真真是別無選擇啊。羯哥哥,若你不必出仕,你最想怎樣過這一生呢?”

“若不必出仕,我想,”他側目看着我,柔聲地說道“回到我出生之地--------會稽郡的始寧。我要與我愛的那個女子在謝氏依山傍水的廣闊莊園裡平和、幸福的度過這一生。春季裡,我們可以一起去看滿山花開;夏季裡,我們可以泛舟湖上;秋季裡,我們可以飲酒賞菊;冬季裡,我們哪裡也不去,只是兩個人相互依偎,坐看雪花漫舞。”

我道:“原來,你也是不喜權勢的人啊。我真是好羨慕女賜姐姐,你所想的一切真的是很美好,沒有哪一個女子會不喜歡這些。真希望,有一個人也可以爲我做這些。”

他神情微有激動,問:“福兒,如果有一個人真的願意爲你做這一切,願意爲你捨棄權勢,帶你去過我所說的那種人生。你,會願意,也放棄你的所有跟他走嗎?”

我奇怪地看着他,說:“當然不會。”

他吃驚地喊道:“爲何不?你不是說你很羨慕那些嗎?”

“因爲司馬家需要權勢,因爲我還是司馬家的女兒。”我平靜地回答。

他倚牆猝然大笑,說:“我忘了啊,我忘了,你問我的是‘如果不必出仕’,哈哈,我忘了,你說的是如果,我們,說的都是‘如果’啊。我們二人。。。。。說過的話。。。。永遠也只能是‘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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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三日的清晨,手腳皆軟的我被謝玄攙扶着踏入了成都府,那兩匹馬乖乖地跟在我們身後,沒有隨意亂跑。

我自嘲道:“羯哥哥,待回建康之時,我們可又要遭難了啊。”

他關切地說:“別說那些了,咱們這就去找一家逆旅,先休息好了,再去找周撫刺史。”

我道:“不可。周刺史病重了,不知何時他便會離世,我們必須要儘快地見到他。羯哥哥,你可有把握能看出他是否在說謊?”

“我能。不過,你還是應該先休息一番。”他堅持一定要我先去休息。

我仍是不願,可他已看到了一家逆旅,拽着我不由分說便進去了那裡。

。。。。。。。。

一覺醒來,我才覺自己身上的氣力恢復了過來。洗漱、整理了一番,我便去用飯,順便要侍者去告訴了謝玄我的位置。

吃了沒兩口菜,人員稀落的膳堂裡就出現了謝玄的高挑身姿,他看起來不是很高興。

“羯哥哥,這是怎麼了?”待他坐定,我問道。

他搖着頭,遺憾地說:“我打聽過了,周撫刺史已經去了,就在昨夜。”

“啊!”

平地驚雷!周刺史已經去了!那我們到益州來,不就是白白跑了一趟嗎?既然不知消息的真假,朝廷到底該不該聽周撫的話讓周楚去遙領梁州刺史一職呢?司馬勳的謀反,該怎樣去查證呢?

我自責道:“都是我的錯。若不是我身子不好,下船後咱們就可以騎馬前來了。說不定,早兩日便能來到這成都見到周刺史了。”

謝玄道:“這與你無關,你的身子那麼虛弱,若是再要你騎馬,豈不是就害了你?周刺史過世,只是他壽數已至了。現今之計,咱們也只能回去建康了。報喪的人,昨夜肯定也已趕往建康了。待咱們回去時,王爺與叔父已然知曉了,他們必不會責怪咱們未完成使命的。”

“可能,也只好如此了。欸,羯哥哥,你說,那周楚是否知道司馬勳謀反之事呢?”我問。

謝玄默唸了幾遍周楚的名諱,忽然臉色大變,悄聲說:“我們,可能都被周撫算計了!”

“怎講?”我心中隱隱不安,不知謝玄是想到了什麼。

他問:“大司馬當年遠征歸義侯李勢之後,是誰爲其先鋒、又是誰爲他在蜀地掃平餘孽的?”

我想了半日,才喘喘而答:“聽說過,好像,都是周撫刺史。”

他苦笑,說:“你聽我說,我是這樣想的。周撫和大司馬算是有過交情,但恐怕誰也都不記得這二十年前的舊事了。我方想到,聽聞那周楚在初入仕時便是桓豁刺史的幕僚,後也多蒙他提攜、保舉。你且說,這周家與桓家,該不該算是情誼深厚呢?

周撫寫信與王爺,故意未提及司馬勳謀反的確鑿證據,只說他自己擔保司馬勳定有反心。王爺不放心,纔派人來親自面見周撫的。沒想到,咱們人還未到,周撫便去了。若報喪的人一到建康,大司馬那裡也就都知道了。

如果說,司馬勳謀反確爲事實,而周撫也告訴了大司馬此事。待司馬勳謀反之時,大司馬手下的將領來此平叛,周楚與其聯手對抗司馬勳。若是成功了,這功勞,豈不就是大司馬的了嗎?”

我苦惱極了,抱怨道:“我當初就說要何人來平叛沒有什麼區別,如今繞了一大圈,卻還是。。。。唉,何必勾心鬥角?何必精心算計?周撫這。。。。。唉,算了,逝者已矣,不說了,就盼他能早登極樂吧。羯哥哥,我們回去建康吧?”

謝玄思索一番,說:“我想見一見周楚。犍爲郡到成都這裡,騎馬來至多就是一日的路程,或許明日裡,周楚就該到了。”

我道:“羯哥哥說錯了,周楚現在正在成都。”

他問:“怎講?”

我道:“父親大人病重,身爲人子,理應盡孝榻前。何況,我們都猜測,周撫與阿舅有私,若是他真有心將平叛之功勞留於阿舅的話,他定會在死前仔細囑咐周楚一番,所以這時,那周楚應是在刺史府內。”

謝玄立即起身,我亦不再用飯,隨他一路打聽前往益州刺史府。

刺史府門前並無擺置白幡等物,只不過,那些門人的臉上確有哀色,由此看來,府內的人們還在準備靈堂,還未來得及裝飾這府外。

謝玄上前言說我們欲求見周刺史,門人禮貌地告訴我們周刺史昨夜已駕鶴西去了。

我故作驚訝並哀痛,然後說:“可我們確有要事,我們由建康千里趕來,不知可與周刺史的哪一位署吏言說呢?”

門人道:“可巧,郎君正在府內。煩勞告訴小的您二位的名諱,我好進去代爲通報。”

我道:“河內司馬道福。”

謝玄道:“陳郡謝玄。”

門人稱是,進府通報。須臾,他復回來,說‘郎君有請二位’。

我們隨一個僕人進內,她帶着我們由前院轉入後院,一個姿容非凡的中年男子躍然入眼。

他身姿頃長、眉目如畫,脣角匿藏着沉重的悲傷,正與幾個身着官服的人說着什麼,而他的身上,則是肅穆的喪服。

僕人言說我們已到,那人於是轉而打量我們,其他的官吏見是有客來,便禮貌告辭了。

我道:“見過周太守。”

他冷冷地問:“你們是何人?一個是河內的司馬氏,一個是陳郡的謝氏。這個時候,你們來到成都,所爲何事?”

我掏出一塊木牒,不理會謝玄驚訝的目光,對周楚說:“我乃大司馬幕僚,奉大司馬之命特意由建康來拜會周刺史。不想周刺史卻。。。。。如此,一爲弔唁,二爲與周太守您商議要事。”

他倒背的手放置到了身前,白淨修長。

他摸着眉尾,不解地看着我們,問:“大司馬?大司馬有何要事要與亡父說?”

謝玄那裡還在驚異於我手中竟然有桓家幕僚的木牒,因此我只得自己回答他說:“太守難道不知嗎?若不是爲司馬勳一事,大司馬何須派我等前來呢?”

周楚一直算是比較平靜的表情終於起了波瀾,他緊縮眉目,說:“我不知什麼司馬勳一事,你們請回去吧。”

我愕然,難道,周撫並沒有和自己的兒子說起過司馬勳一事?不對,不對,如果什麼都沒說過,周楚是不會有如此大的反應的。

會不會是另外一種可能呢?周撫其實並沒有書信於阿舅,只有父親知道此事,所以當週楚聽說我們是阿舅派來的人後,便不願與我們詳談。

謝玄微有些着急,說:“周太守是當真不知?還是故意逐客?”

我方又掏出了父親給我的令符,對周楚說:“若我們是會稽王的幕僚,周太守可願與我們說一說那司馬勳一事?”

周楚微別過頭,露出了一張線條完美的側臉,說:“王爺的郡主親至成都,楚必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驚訝,道:“你,你怎麼知道。。。我是。。。”

他道:“看久了才知道,哪裡會有娟秀如女子的男人呢?我聽說過你與那桓濟的婚事,知道你是誰了。你放心,既然是王爺要問,我必會說實話。”

“好,多謝周太守了。”我滿意極了,終於算是清楚了,周撫並不是如謝玄所猜一般與阿舅聯手了。

周楚告訴我們,是司馬勳手下的別駕雍端、司馬隗粹告訴了周撫有關司馬勳要謀反一事的,而那兩個人,早些年都是周撫的部屬,且周撫對他們又有恩,所以他們纔會要周撫小心司馬勳進犯益州。

司馬勳那個人,一直都不滿自己身爲皇室宗親卻只是一個偏遠的梁州刺史,他早對益州大有覬覦之心。而周撫之所以沒有在給父親的信中詳細說明消息的由來,就是怕會泄露了雍、隗二人之事。

二人大悟,周楚問我:“亡父對王爺的要求,王爺可能做到?”

我緊盯着他,問:“若周太守您領益、樑二州之事,可能言誓自己不會成爲第二個司馬勳?”

周楚一雙鳳目中滿是冷漠,道:“我其實無心於益、樑二地。我更希望能離開蜀中,回到廬江。少時離開後入蜀已二十餘年,我一刻也沒有忘記過廬江的秀美風景。只不過,亡父認爲若我在此,是朝廷之福,才向王爺請求要我監益、樑二州的。”

我心說自己是疑心太重了,欲向周楚道歉,卻見他已起身,大有送客之意。

謝玄遂也起身向他拱手,說:“謝過周太守,我們便先告辭了。”

周楚送我們離開,一個年歲與我相近的少年恰來到院中,他恭敬地喚周楚爲‘父親’。

“此爲吾子瓊。”周楚爲我們簡略介紹。

三人互爲致禮,我們遂告辭欲回逆旅。

周楚突然道:“還望郡主能不忘楚先前之言,待平定了司馬勳的反叛,懇請王爺能允楚回去廬江。”

我止步,回看着他,說:“知子莫若父,既然周刺史他認爲您會爲益、樑二州的百姓帶來福祉,道福以爲,您若是回了廬江,朝廷便會少了一位好官。”

周楚怒不可遏,拳手攥地緊緊地,脅迫似地說:“郡主是不答應了?若是如此,我恐怕自己或許真會如郡主所說那般變成第二個司馬勳!”

“先莫說司馬勳還並沒有謀反,即使是

他反了,我相信周太守也不會成爲第二個他的。”我道。

周楚的語氣很冷,問:“爲何?”

我笑着指指天上,說:“您的父親會一直看着您,他曾相信您會是一個忠心的臣子,所以他一直都會這樣相信您。請您,永遠都不要讓他失望。”

作者有話要說:話說謝安這個人也不容易,夢想着自由,卻想不到兩個哥哥都早於他離世,留下一堆十幾歲的孩子,他只能下山來撐起整個謝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