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節前夕,佛門那邊來了幾位西佛國的高僧,送了些翡翠佛像之類的護身符給內宮女眷。慕容嫣然看過之後,就讓內務府的人給各宮房拿過去。
照慣例是要回禮的。宮廷內眷,若是直接給人家賞銀子,未免太貶低佛門那些法座們的身份。一般都是拿些自己心愛的貴重首飾來佈施,也有人用拿親手製作的佛門用品出來。後者自然是虔誠許多。
至於回禮麼,慕容嫣然自己將平日裡戴慣了的一串翡翠手釧放在了托盤裡,太子隨她的樣兒,高高興興的從身上的小荷包裡拿了一把五彩繽紛的寶石放了進去。
他身邊荷包裡常裝的那些,都是抓石子的玩具。因爲怕小孩子無意中吞吃下去,所以顆粒都做的比較大一些,材質多爲碧璽彩晶琉璃東陵玉之類的寶石,成色卻較爲普通些。在宮裡人看來是不值什麼錢的東西,但以太子的身份與年齡而言,拿出這樣的東西來佈施,算是很貴重的心意了。
回禮的物件送了過去,西佛國法座迦葉尊者入內廷謝恩,在持中殿開壇講經之後,就特意來了明成殿,做了一場法事,爲明成君與太子祈福,並鄭重的爲太子頌了一遍《心經》,還將手上戴着的紫檀佛珠拿了下來戴在太子手上,以示佛門對太子的庇護之意。之後又拿出一尊白硨磲的佛像,說是給宜安公的,算是爲當年宜安公曾在永寧寺暫居過,與佛門有這樣一段緣分,便以此作爲紀念。
慕容嫣然恭敬的收下。迦葉尊者離開明成殿之後,卻並未出宮,而是在內務府官員的陪同之下,又往長秋殿的方向去了。
慕容嫣然不由覺得有些奇怪,佛門尊者就算入宮,也向來很少進入內廷。來明成殿,還可以說是爲了見太子的緣故,去長秋殿就有些令人意外了。
第二日才聽染香說起,是因爲長秋君送過去的回禮,是以蠅頭小楷親自手抄的《四十二章經》與《地藏王本願經》,以及《八大人覺經》等數部佛門典籍,說是想將那些手抄的經書送去西佛國供養,爲北隅皇朝祈福。
那筆字讓西佛國的人驚爲天人,且這幾部經書字數都不少,拿出來氣勢頗爲驚人。佛門中人都覺得是花了許多心思的。爲表謝意,迦葉尊者便親上明成殿致謝。
說着染香便不屑的笑笑,道:“長秋君從前總是故作清高的,陛下讓她抄經也不肯。說什麼儒門中人不信這個,偏要揀在這種時候出風頭。”
慕容嫣然頓時就有些不悅,“你又在胡言亂語什麼?長秋君的身份,豈是你可以隨便議論的?我是這樣教你的麼?慕容家的家教又是這樣麼?”
染香被嚇了一跳,但畢竟是家生的丫頭,不至於爲這點小事就被嚇到,只委屈道,“娘娘,宮裡頭傳出來的話比這難聽的多了去了,咱們私底下說幾句,又能怎樣?”
慕容嫣然皺眉道,“宮裡議論長秋君的人很多麼?”
按理說是不應該的,長秋君執掌內廷法度,內廷中人若是言行不慎被她抓住了,可是要受宮規處罰的。那一位雖然年輕,但生性嚴苛,並不像慕容嫣然這樣得過且過。宮裡人應該怕她纔對。
“是,娘娘,要不然,奴婢也不至於隨口說出來。”
“都說什麼呢?”
“長秋君面上清高冷淡,實質上,還是想盡辦法討好陛下,結果也沒見落什麼好處,宮裡人也就嘲笑這些了。若不是出身,憑她那樣的性格,也不可能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
慕容嫣然冷然回道,“那說我的話,想必也是差不多了。”
畢竟她跟長秋君差不多,是靠着家族勢力而得到地位的。染香低聲道,“想必是有人議論的,但說娘娘的話,總不至於傳到奴婢耳朵裡。”
慕容嫣然道,“你還是幫我去傳個話到內務府,讓大祭司這兩天入宮的時候,順便見我一面吧。”
染香奉令而去,慕容嫣然輕輕嘆了一口氣。
易家跟慕容家也算是世交,君書幾乎算是她看着長大的。性情方面,是跟易總憲有些像,律己律人都過於嚴格,因此不好親近,但說起做事的手腕,卻也算是非常漂亮的。當年慕容瑾也曾經想過,要不將君書迎爲正妻,一來是因爲那一位出身高貴,處事嚴明,比較合慕容瑾對於正室的要求,另一方面,從前慕容嫣然也挺喜歡君書的,若能跟她成爲一家人,還覺得挺不錯。
可惜到最後,易辰還是不願意將女兒嫁入道門世家,雖然兩家未能結成親眷,但到後來,
君書入宮,與她同在內廷,相互扶持的話,也算是更深的一層緣分。
她和長秋君不怎麼來往,冷淡是在表面上的,內裡卻是一條心。宮務相關的事情,她樂意交到長秋君手上,長秋君也向來處理的甚合她心意。可能其他人都會覺得,長秋君從她手上得到的權限甚多,卻連一個謝字都沒說過,未免太過高姿態。但在慕容嫣然看來,將宮裡的事情都做好了,就是對她最大的回報,表面上那一套,在她們之間還真是沒什麼必要說。
染香跟在她身邊也這麼些年了,向來是說一句聽一句的。伺候的周到,人也忠心。但問題就在於不夠機靈敏銳,與她相處的這樣近,卻連她心裡怎樣想的都不知道,又不至於什麼事情都明說,這樣想着,就覺得染香並不是她可以依靠的人。
第二日慕容瑾入宮之後,她就同慕容瑾提起,想讓慕容瑾將佩深送進宮裡來。
算是陪伴她吧,從前回家生鍾情那會兒,也是佩深一個人陪她在楠木樓上住着。那個時候佩深只有十歲,就已經像個小大人似得懂事了。當初她難產險些死掉,也是佩深第一個衝出去逼着底下人去給慕容瑾報信的。
如今想想,佩深也有十四歲了,正是她從前入宮參上時的年齡。
慕容瑾不由冷笑道,“你是想讓她與你同侍內廷麼?她雖然是我的女兒,卻是側室生的,這樣的身份,入宮也未必有什麼好前程。”
慕容嫣然輕聲道,“不一定是要侍奉陛下,就只留在我身邊吧。我喜歡這個孩子。你又不怎麼在意她。在宮裡留幾年,若是合了陛下的眼緣被冊爲後宮,我也不會說什麼。若是他不喜歡,留上幾年,我設法勸陛下賜婚,讓她嫁個好人家,也算是對得起你身邊那個人了。”
佩深是皇甫家的人生下來的。當年皇甫家想要與慕容瑾結親,慕容瑾不願娶正室,對方便送來庶出的年輕女孩給他做側室。收是收下了,但卻不怎麼搭理。沒過幾年那人生下了兩個孩子,一個是佩深,另一個是男孩,取名叫慕容冰,生下來沒多久就被送到建康慕容府那邊養着了。
慕容瑾還幾次三番說要將佩深也送到別人家去。雖然是側室,也是有血有肉的活人,若不是真心喜歡慕容瑾,就衝他那冷冰冰的性格,怎麼肯留在他身邊給他生孩子?一再被他傷心,有一年大過年的,聽他說要把佩深送人,急匆匆從住着的小院子裡追出來哀求,一不小心失足落進了結冰的湖裡,結果大病一場之後就死了。慕容嫣然那個時候還親自回去探望了一次,見到那樣情形,心裡也覺得悽慘的很。那個時候佩深大概也就三歲多一點。那人臨死之前苦苦懇求慕容嫣然照顧佩深,她也應下來了,況且是真的覺得那孩子挺討人喜歡的,放在慕容府,家主之位已經定下來要給鍾情,慕容瑾不在意她,又是庶出,不會有什麼好前程。實在是不能耽誤下去了,才覺得,要不還是留在自己身邊吧。
慕容瑾想了許久,道:“你從小到大跟我要東西,也沒有捨不得給你的,這一次,同樣就遂了你的心願吧。”
同北辰元凰說了一聲,因她現在有御殿身份的緣故,佩深入宮之後,就定下封書尚宮的位分,侍奉明成殿。
四月二十五日,鍾情入宮,便讓佩深跟着一起進來。雖然只是女公爵的身份,但北辰元凰特意提前傳旨,準她乘輦入宮,賜穿禁色。進宮當日又是下午入宮,青天白日之下排場盛大,更爲引人注目。
慕容家崇尚白色,天子又賜穿禁色,因此鍾情便以黑底金繡的華衣覆於繡着明豔桃花的白色錦袍之上。因爲年齡幼小的緣故,乘坐的輦車不僅豪華,而且格外玲瓏精緻。黃金爲架,岫玉做窗,帷幕是北隅最爲昂貴的軟煙羅,垂簾則是由殺戮碎島進貢的鮫紗製成。這金車御輦也是北辰元凰賜下去的。這般貴重而又漂亮的東西,當然是得送女兒纔對。
眼見這樣嬌小而又美豔的人,彷彿大人模樣一般坐在華貴的車輦之中,纖小的身子幾乎被華麗的衣裳埋住,模樣稚嫩的讓人有些想要發笑,但又覺得,這般繁盛華美的景象,簡直像是在圖畫之中才能見到似得。
因爲年歲太小,又並非入內供職,車行的儀仗便少了幾分規矩,多了一些熱鬧,隨行的除了已經入籍被冊爲封書尚宮的佩深以外,多數都是十歲以下模樣的孩童,將緋紅色與鵝黃色的輕紗披覆在雪白的衣袍之外,人人提着盛放白色香花的花籃,一路笑鬧,被和暖的春風吹拂着,更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明成殿那邊東正殿旁邊空置多年的殿所也早已被持中殿的宮人收拾了出來,北辰元凰欽賜牌匾將其命名爲宜安殿。佈置的精緻華美,簡直如同金屋一般。慕容嫣然原本是不想這樣過度鋪張,以免引人注目的,但見北辰元凰一眛的寵愛鍾情,也不忍心拂了他的心意。
幾個孩子裡,最得寵的便是這一位。長得可愛討人喜歡是一重緣故,最重要,是因爲不在身邊養着,偶爾見一次,就覺得喜歡的不知該如何對待纔好,北辰元凰的這種心情,慕容嫣然也是明白的。
同樣是北辰元凰自己的孩子,太子與淨公主都不曾得到這樣的寵愛。同樣是慕容家的孩子,佩深與鍾情所得到的,也是天差地別。慕容嫣然因爲擔心佩深心裡難過,入宮當日,便將佩深帶到自己所居住的西正殿,讓她與自己住在一起,不必再照顧鍾情了。
雖然鍾情日後會成爲慕容氏的家主,但佩深也是要嫁人的,不會在慕容家待一輩子,因此便告訴佩深,無須像別的人一樣,對鍾情畢恭畢敬或者怎樣。對別的人而言,那是家主,對她而言,就當做妹妹來看待吧。
聽慕容瑾提起過,佩深在家裡與鍾情之間處的還挺好的。雖說是庶出,這個孩子卻不是器量狹小的人,因此才能放心留在自己身邊。
殿所裡一下多了這麼多的孩子,不僅慕容嫣然心情好了許多,連太子也顯得特別高興,一整個下午與鍾情坐在一起開開心心的玩玩具,將東正殿裡好玩的東西幾乎全部都搬到了宜安殿那邊,柳麗池還笑着說,這樣親近,早知道就不必準備宜安殿那邊的地方了,直接讓太子與鍾情住在一起倒好。
北辰元凰下午的時候來過一趟,帶着長秋君一起來的。臨走的時候,長秋君便將身上帶着的墨玉長生牌摘了下來,送給鍾情。
那玉牌是北辰元凰賜下來的,很多人都見過,基本上沒有離過長秋君的身。
易家世代仕宮,嫡系一脈身上多數都有御賜的貴重物件。到死的時候是要戴着殉葬的。慕容嫣然一時還不敢收,北辰元凰卻笑道,“這枚玉牌還是長秋君年幼時候朕送給她的,她小時候身體不好,因此朕特意讓正一天道門下中人制作了這個長命符,以保平安。如今她也長大了,轉贈給鍾情也好。日後有了別的,再給長秋君也一樣。”
不由想起從前聽人說起過,長秋君幼年的時候討北辰元凰喜歡,早早就許下諾言,說等她入宮與她一世相守。大概這玉牌便是昔日訂盟的紀念吧。總角之宴,言猶在耳。但事過境遷,心境早就不同了。
君王的承諾,真要當真,那就是自己犯傻了。長秋君將玉牌送給鍾情,大概也是有幾分物歸原主的意思。想起她那些日子抄了那樣多的經書,恐怕也不是爲了討好誰,只是心中即墨罷了。
她將玉牌給鍾情掛在身上,道:“還不快給長秋君磕頭,好好謝謝人家。”
鍾情立刻就拜了下去,雖然年齡小,但禮數週全,半分也不差,長秋君慣來冰冷的面孔之上,不由也露出幾分溫和笑容,道,“也不必這般客氣,我們兩家是世交,隨便送點東西,不值得這般大禮。”
慕容嫣然便趁機道,“過幾日安定下來,我帶幾個孩子一起去你那邊兒坐坐吧,這些日子忙着照顧太子,都沒怎麼去過長秋殿,每次都讓染香來回的跑,我也該親自看看你了。”
長秋君一時未曾回話,卻靜靜看了北辰元凰一眼,北辰元凰原本將起身的鐘情抱在懷裡,正低聲與她說話,見這邊都在看他,便笑道,“你們之間要來往,那就隨你們的意得了,用不着問我。”
長秋君這才低聲道,“那我就等着了,你回頭問問,宜安公喜歡吃什麼,來之前同我說一聲,也好用心準備。”
北辰元凰卻似無意的說了一聲,“嫣然這陣子似是往各個殿所都走動的挺多的,是心裡有事麼?”
她不由驚了一下,勉強笑道,“能有什麼事呢?只是眼下帶着孩子,就總覺得不該讓他一起在明成殿裡待着,就時常惦記着帶他在各個宮房走動走動,也好見見他的母妃們。”
北辰元凰連應都沒應,自顧自的問起鍾情慕容府上的趣事。看來是真的不怎麼在意,慕容嫣然卻不由緊張了一下。
連北辰元凰這樣不怎麼在意後宮的人,都留心到她這陣子走動的有些多了,恐怕別的妃嬪也早就注意到了。太過於引人注目,終究不是什麼好事,看來之後又要再收斂一番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