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時候,內廷玄武門前古老夔鼓突然被敲響,沉重的鼓聲撕破夜幕之下一派安然平靜的假象,即墨憂在夢魘之中掙扎,驟然被現實這劇烈的震盪聲音拽了出來,一時之間目不能視,伸手撫摸自己的額頭,卻只摸到一手冷汗。整齊有序的鼓聲之中,是落梅匆忙的腳步聲與驚慌的詢問。
“娘娘,您怎樣了?”
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自己此刻的面色定然是一片死白。每一次遭逢夢魘必然會這樣。可是,剛纔夢到了什麼呢?大腦之中一片空白,能記得的,只有無盡的悲意,宛如海水一般蔓延上來,印象中是火焰與海洋的地獄。似是看到了某個人一臉悲傷的看着遍地焦土與屍骨,是什麼人呢?那樣熟悉,卻怎樣也看不清楚。
她伸出手,只說了一個字。“茶。”
落梅慌忙將茶盞遞到她手上,一口溫潤冰涼的茶水喝下去,心裡才安定了幾分。她緩慢的閉上眼,再度睜眼,錦帳上繁複的牡丹紋理在眼前浮現,是在自己的寢宮沒錯,這才鬆了一口氣。突然間意識到外面的鼓聲異常,便問落梅道,“怎麼回事?大半夜的,宮裡敲什麼鼓?”
這是天塌了還是怎樣啊。若不是知道帝王駕崩是敲鐘致哀的,她險些要以爲是北辰元凰出什麼事情了。
落梅低着頭,低聲道,“娘娘,是烽火臺送消息過來了,陛下這會兒估計已經醒了,到底是什麼事情,咱們這邊還不知道。”
烽火臺?
即墨憂不由也愣住了。
北隅王朝從天啓到邊境,每隔二十里就設有烽火臺,以焰火接應傳訊。無論再遠的邊境,不出一個時辰,就能將軍報傳到首都。
烽火臺速度雖快,卻不能保密,雖然焰火訊息普通人也看不懂,但沿着邊境長城經各諸侯領地入境而來,看得懂的人實在太多了,所以,若非極端緊急的軍報,也不會輕易動用烽火臺。
到底是發生什麼樣的大事了啊,邊境有變。她一瞬間想起自己方纔所做的噩夢來。掙扎着起身,卻發現自己此刻手腳發軟,幾乎還動不了,只得吩咐落梅道,“快,將怒滄琴給我搬過來。”
即墨城人在南疆,也算是邊境領地,況且,方纔的夢魘,已經足夠讓她心慌意亂。
她與即墨城之間有血契在,就算不輕易動用,一旦對方出了什麼事情,她這邊,便會有隱約預感。
落梅不敢怠慢,慌忙去正殿那邊,將怒滄捧了過來。把琴抱在手裡的時候就覺得不對勁了,明明是沒有人動過的琴,此時琴身之中,卻隱隱傳來蜂鳴一般的聲音,震得琴絃也跟着嗡嗡作響。並不沉的,但卻險些抱不住。她迅速將琴抱到即墨憂面前,即墨憂以手按住琴絃,閉目感應。
無聲的虛無之中,剩下的,卻是極爲劇烈的情緒波動,似是有人以全力在荒原之中奔跑,但卻充滿絕望,來不及了吧,真的已經來不及了,可是,爲什麼還是要那麼拼命的追逐呢?
指下一弦突然劇震,將她的指尖彈開。她驟然睜開眼睛,將琴放在寢臺上,對落梅道,“更衣,我要去見陛下。”
“可是……”落梅驚愕的望着她,道:“烽火臺那邊才傳來消息,前朝的大臣們都應該到持中殿覲見了,娘娘若是貿然前去,是不是會引起陛下不悅?”
即墨憂深吸一口氣,似是覺得很冷一般,伸手抓住月白色長袍的領口,道:“我不管,我必須見到他,立刻。快點幫我更衣。”
分明是破釜沉舟的決絕,落梅不敢再勸,只得手腳利落的幫她更衣梳頭,只穿了日常的外袍,將頭髮隨手用銀釵挽起,她就匆匆的衝了出去。落梅只得跟着。
出了寢殿,才留意到今夜天際陰雲密佈,連星月也隱匿無蹤。經過中庭的時候,見湘靈同樣一身淺白色長袍,淺色長髮散落一地,跪拜在中庭的樹下,口中喃喃自語,似是在祈禱。
殺戮碎島信仰王樹,他們認爲,活着的樹會將他們的祈求傳遞給神明,因此心中困惑或悲傷的時候,就對着樹傾訴。
只要是有樹活着的地方,碎島子民就不會孤單。湘靈在白花館這邊住久了,宮裡的女侍多少也聽她說過這些碎島的神話傳說。但在這幽暗如同被幕布覆蓋一般的深夜之中,看她跪在樹下祈禱的畫面,不知爲何,竟讓人覺得心中無盡悲傷。
明明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這一刻,卻覺得似是事情已經發展到了最糟糕的時刻。但卻顧不得她了,落梅提起風燈,跟着即墨憂,往無邊暗夜籠罩下的持中殿匆匆走了過去。
快到持中殿的時候下了點雨,出來的時候也沒有帶傘。落梅還想着是否要回去拿傘,好歹幫即墨憂遮擋一下,卻見她不管不顧的,只是步履匆匆往前走,便只好跟着了,眼看着到了持中殿那邊,外袍被打溼,連裡衣的繡紋也隱約透了出來,鬢髮溼透且凌亂。出來的倉促,連妝都沒上,就這麼衝了上去,持中殿外值夜的女官也被嚇到了,慌忙攔住,道,“娘娘,陛下正在內中議事,不可擅闖啊。”
且不說擅闖那回事,單看即墨憂此刻披頭散髮一身溼透,若是給外朝那些大臣們看見了,不知道會怎樣說。
即墨憂只低聲說:“讓開!”
那女官還愣着,尚未反應過來,已經被即墨憂一把推開,跌坐在地。落梅連忙追了上去,見一路攔着的人都被她毫不猶豫的撞開。她是上過戰場的人,宮裡這些嬌滴滴的女官如何跟她比,反應不及,就是喊人也來不及了。就這麼眼睜睜看着她一路闖到持中殿正殿。
殿內人都錯愕的看了過來。落梅倒吸一口涼氣,心想這次怕是完了。原本軍務當先,就是北辰元凰正心煩的時候,她們這樣不管不顧的闖進來,萬一激怒他,怕是要出大事了。
幸而此時正殿之中的人並不多,擡眼望過去,只看見易辰,慕容瑾,與皇甫家的家主皇甫政在。方凌煙侍立在北辰元凰身後,北辰元凰只輕輕瞥了她們一眼
,便回頭吩咐方凌煙道,“先出去,吩咐外面的人暫時不要進來。”
這個時候人還少,若是讓太多人看到即墨憂這個樣子,那就真是成何體統了。
即墨憂深吸一口氣,道,“我哥哥出什麼事情了?”
北辰元凰愕然的看着她,道,“碎島那邊的事情,跟你哥哥能有什麼關係。即墨城,此時大概還在南疆吧。”
即墨憂目光炯炯的看着北辰元凰,道:“那是什麼事?爲什麼半夜敲夔鼓?”
若是尋常宮妃當着前朝大臣的面質問北辰元凰,怕是早就被拖出去了。但對方是即墨憂,北辰元凰沉默片刻,道,“是戢武王,她死了。”
尋常一句話,卻震得即墨憂後退三步,一時間心口劇痛,險些嘔出血來。
不爲別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戢武王對即墨城來說有多重要。況且,那個銳利如同刀鋒一般的女王,怎麼可能那麼輕易死掉?
這些日子,爲什麼盡是這樣的事情?隻眼睜睜看着她所在意的人爲失去而心痛,就算只是旁觀,也覺得萬般難過。
不由喃喃問道,“爲什麼?她怎麼可能會死?”
北辰元凰驟然嚴厲道,“阿憂兒,今日你已經問得夠多了。前朝政事與你無關,退下。”
“可是……”含淚雙眼望向北辰元凰,但可是之後的後半句,卻沒有說出來。
的確與她無關,一時情緒激憤,闖到了這裡,說了那麼多的話,已經讓北辰元凰夠難堪了,若是一再糾纏,讓前朝那些人看着,也不像那麼回事。
但她自己卻知道,她哥即墨城,一生未曾在意過任何人,戢武王對他而言有多重要。這一刻他必然心如刀絞,即墨憂身爲她哥最親近的人,卻只能在這宮裡困着,無動於衷。
簡直連一刻也忍不下去,可是仔細想想,卻覺得沒有立場再要求北辰元凰做什麼。他已經夠寬容了。
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北辰元凰看見她狼狽不堪的樣子,卻突然心軟,柔聲道,“你先回去吧,等這邊的事情完了,朕就過去看你好不好?有什麼事,到時候再說。”
也不知多久未曾聽到他這樣溫柔的聲音,低頭瞬間淚盈於睫,險些哭出來。卻只能道,“是臣妾的錯,不該深夜喧嚷。臣妾這就退下,只是,陛下答應臣妾的事情,會做到麼?”
北辰元凰道,“你就先回宮,安心等着吧。”
她轉身退下,落梅依舊提着風燈跟在她身後,才走出正殿,便見持中殿的侍從女官追了出來,手裡拿着一把白色的油紙傘,傘邊有緋色的落梅,看來是持中殿尚宮們慣用的傘。
那位將傘交到落梅手上,輕聲道,“路上小心點,可別再讓娘娘淋雨了,免得生病。”
落梅低聲謝過,卻見即墨憂似是無知無覺一般,轉身就走進了漸漸變大的雨幕之中,她只得匆匆追了過去,聽見女官在身後輕聲嘆息,也不知是爲何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