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9章 尷尬

“這容易。”師庭逸應下之後才解釋道,“原本就需要陸騫時時過來,恰好父皇之前提到過他,正是個好藉口。”末了才問她,“你想到了什麼才急着見他?”

“想當面敲打他幾句。”炤寧低頭看着腳下的路,“不能給他另想出路的機會。”

“是該如此。”師庭逸側目看着她,“怎麼神思恍惚的?累了?”

“沒。”置身在這園子裡,她難以集中精力罷了。

師庭逸注意到她一直不肯環視四周,輕聲道:“不願意還是不敢看?”

炤寧對上他視線,清凌凌的目光透着悵惘,“物是人非,不好看。”

“言之過早。”師庭逸回以她溫柔的笑容,“難免峰迴路轉時。”

炤寧牽了牽脣,不說話。

她不願意、不敢看,也是不需看。

園子裡的一切,她都清清楚楚地記得。是在她十四歲那年,他開始忙碌着重建後園。

自起初,他就時時詢問她的喜好,各自描繪心儀的景緻,一起做出樣式精緻新巧的亭臺樓閣模型。

她最喜歡的是竹林和紅葉林。竹林深處有屋宇,以迷陣的方式建造,不知根底的人,會在期間迷失;紅葉林畔小橋流水,幾間屋舍,廊下有秋千。

多少次徜徉其間。以爲是可以一生享有的,曾經還擔心有一日看厭了怎麼辦。

風景不曾看厭,情分已沉淪至深淵。

如今憶起亦不悔,唯有淺淡的悲。

最讓她悲涼的,是面對他的情形。

相識多年,相互瞭解,至爲親近。到如今,留下的只有一份熟稔。

他要溫和剋制地待她,諸多禁忌不可碰,幾多言語不能說,張揚野性慣於淘氣耍壞的少年,變了眼前清冷憂鬱的男子。

她要冷淡疏離地待他,舊時歡顏、至情至性或許還在,只沒力氣再找回再給他看。在他面前率真不羈卻愛撒嬌的女孩,已被漫漫時光深埋。

炤寧隨他到了書房門前,沒聽清他說什麼,便胡亂點了點頭,只知道他去了別處。

他的書房沒有隔斷,三間屋宇打通,東西兩側整面牆都是書架,南北兩側多長窗,陽光透過雪白的窗紗入室,光線充足。北窗下,居中一張偌大的花梨木書桌,一旁有醉翁椅、矮几、圓椅、坐墊。該設在正中的羅漢牀放到了東側書架前,西側書架前一個半圓形多寶架。

和她的小書房一個樣子。

炤寧走到書桌前,解下斗篷,隨手扔在軟墊上。她用力搓了搓臉,想讓自己回過神來,可是不能。

視線迂迴,看到矮几上有酒壺、酒杯。

她端起酒壺,晃了晃,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喝點酒,心情會得到舒緩,看什麼也會順眼些。

事實上,她現在從早到晚,總要時不時喝一杯酒,身上總有着淺淡的酒味。也是因這習慣,嗅覺受到些影響——誰身上有酒味,喝的酒多不多,她不能察覺。

酒是藍橋,慢慢喝完一杯之後,炤寧感覺好了一些,又倒了一杯,轉到書桌後面,瞥過案上的筆墨紙硯,熟悉得很,不是她幫他尋到的,就是和他一起從庫房裡挑選出的。

一名少年侍衛進門來,先是送來堪輿圖,鋪展在桌上,之後掛着和煦的笑容,畢恭畢敬地奉上茶點,“四小姐請慢用。小人就在門外,有事召喚一聲即可。”

炤寧頷首一笑,把圖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根據格局、地勢,在腦海裡將江南一些美景試着安排進去。不管真假,這類事還是很有些樂趣的。

確信記下全部細節之後,她把圖信手卷起來,坐到太師椅上,等着他回來,等着陸騫到來。意識到自己不該坐在這兒,卻懶得起身坐到別處。

一靜下來,思緒又開始發散,回憶又襲上心頭。她有些煩躁,索性喚侍衛進門,讓他把紅蘺叫進來——來的時候的名頭是面聖,紅蘺等人便都留在了外院。

過了一陣子,紅蘺過來,喜滋滋地道:“剛剛白蓮找了過來,說就一會兒的功夫,咱們府裡就又出喜事了。”

炤寧問:“什麼事?”

“用膳的時候,大夫人臉色不大好,沒吃幾口東西便要離席,說實在是覺着不舒坦,要去小憩片刻。沒成想,還沒走出門就暈倒了。三夫人當時嚇得臉色煞白,忙喚人去知會大老爺派人請太醫,太醫來之前,先就近請了大夫來把脈。沒多會兒,大夫人醒過來,說也是奇了,不知道怎麼就這般嬌弱起來,今日不過是起得太早了一些。等大夫過來一把脈,自然是喜脈啊。”紅蘺笑意更濃,“要說大夫人的場面功夫,尋常人可真是比不得——當場就掉了幾滴淚呢,說這麼些年求神拜佛,總算是如願了,還說一定是您給她帶來的喜氣。”

炤寧聽着亦是忍俊不禁,“也真是難爲她了。”那一齣戲,一波三折的,期間以爲她一回來就出壞事的人不在少數,等到明瞭結果,不免大失所望。自然,順勢幫她闢謠的好心人底氣會更足,少不得告知親朋好友。

紅蘺頻頻點頭,還補充道:“白蓮還說,太夫人的臉色有那麼一小會兒可真是變幻莫測,明擺着是有點兒發懵。大老爺當然是最高興的,聞訊後就命人取出幾壇珍藏多年的好酒,請外院的賓客同飲。”

大夫人說過,要找個好時機,真就做到了,對雙方都有好處。

紅蘺倒了一杯熱茶,放到炤寧手邊,似是不經意地將酒杯放到書案一角,“小姐喚我來,是有事吩咐?”

“沒事,找你說說話。”炤寧這才起身,坐到了客人該坐的圓椅上。

紅蘺關切地審視着她的臉色,“累了吧?”

炤寧點頭,輕聲道:“見到他其實總有些無所適從,大抵是尷尬吧?今日尷尬了這麼久,很累。”

“可憐的小姐。”紅蘺握了握炤寧的手,心裡酸酸的。

炤寧對她一笑,“習慣了就好。”

面對他的她,可謂獨一無二的江炤寧——是任何人都沒見過更不會習慣的她。淡漠的,悶悶的,像是正在枯萎的玫瑰花,連刺兒都是軟趴趴的。

連她自己都不習慣。

師庭逸過來的遲了些,陸騫則比炤寧預料中來得早了很多。師庭逸剛進門,落座後還沒來得及說話,陸騫就被帶到了。

紅蘺靜靜退了出去,候在門外。不知爲何,她心裡總願意多給師庭逸和炤寧一些相處的時間。

陸騫來之前,聽陸宇說了炤寧也在這兒,那時起心裡就開始打鼓,此刻進門看到人,打心底開始哆嗦。

他怕這個女孩,原因可能是聽江予茼講過多次她整治人的手段,也可能是瞭解師庭逸對她有多在乎——惹她就是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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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來,陸騫唯一的希望是炤寧死,最痛苦的夢魘是她回來反手報復。

炤寧撫了撫衣袖,擡眼凝視着陸騫,目光自平和轉爲清寒,再到冷酷。

“江、江四小姐。”陸騫甚至忘了還有師庭逸在場,哆哆嗦嗦地行了個禮,便垂頭看着地上方磚。那樣的眼神,他不敢對視。

炤寧語氣倒還平和,“許久未見了。”

“是。”

炤寧問道:“病好了,這兩日有何打算?”

“自然是聽從——”表哥二字即將出口的時候,陸騫想到了師庭逸的警告,生生嚥了下去,“聽從燕王殿下的吩咐……”

炤寧打斷他的話,看住那張讓她生厭的臉,“你正在打算遁入空門、了卻塵緣吧?”

陸騫僵住,似被施了定身術,連眨眼這樣的細微動作也無。但是,很快他就擡起頭來,看向炤寧,“江四小姐,你怎麼會這麼想?我若是有這個念頭,早已出家做了和尚,哪裡需要等到今時今日。”

炤寧微笑,笑靨如花,眼底的寒意卻更凜冽,“這不同。以前你只是怕,如今你身在心之煉獄。”

以前陸騫再怕,還有個盼頭,盼得她終被暗殺喪命就好,眼下則是腹背受敵,不,是三面受敵。

到了這地步,他獲得解脫的方式,真的太少。炤寧爲他設想了很多種可能,都不能一了百了,只有出家這一條路,能讓他與過往做個全然的了斷。

以往炤寧看到別人近期前景的時候,只做看客,順其自然就好。不相干的人,都不需她做不相干的事。這次不同。這一次,她要改變陸騫的運道,如何都要盡力更改。因爲有人先一步手段強硬甚至卑劣地改變了她的命途。

“可我真的還沒想到這一層。”陸騫看着炤寧,眼底的恐懼是真切的,“難道……難道江四小姐想要我走這條路加以利用?”這樣說着,他眼底有了些許喜色。

陸騫絕不是全然沒腦子的,最起碼,他反應很快,會依着真實情緒的流露說出口不對心的話。

“你說呢?”炤寧從容起身,到了門外,讓紅蘺附耳過來,微聲交談。

陸騫先是側耳聆聽炤寧的腳步聲、之後的語聲,發現無法聽清她言語的時候,已是驚懼交加。到了這會兒,他是真的忘記了房裡還有另一個人。

師庭逸目光深遠地審視着陸騫。同炤寧一樣,看着那個人的時候,便不會放過任何細微的變化。

炤寧猜得沒錯。陸騫分明是在打算出家一了百了,被戳穿之後的反應,只是依着驚駭恐懼的情緒說出辯駁的言辭。

師庭逸爲此甚是困惑——他對陸騫很瞭解,看得出不足爲奇,炤寧在外閱歷漸長,看得出也不足爲奇,奇的是她分明早已料定,該是在看到陸宇之後就料定了這件事。實在是沒法子解釋。

怎麼做到的?她真能先知先覺了不成?思及此,他視線不由轉移到門口,凝住那豔紫身影。若是真的,該多好。他想。

炤寧轉回來的時候,下意識地望向師庭逸。他坐在書案後方的太師椅上,正瞧着門口出神呢,不知神遊到了何處。擺明了由着她敲打陸騫,倒也好。

她安然落座。

陸騫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神色。

“你離開之前,淩氏便會尋託詞暫別陸府。”炤寧以指節一下一下輕叩着座椅扶手,“不瞞你說,自去年起,她身邊兩名丫鬟都是我安排的眼線。”

陸騫神色驚惶不定。

“還記得你交給程大小姐的那些護衛麼?七尺男兒,到了徐巖手裡,三五日便和盤托出你做過的一切醜事。”炤寧問陸騫,“依你看,知道你吐露實情在先的淩氏,能撐多久?”

陸騫睜大眼睛,“不可能!”

炤寧輕輕一笑,“那些侍衛的親人都在你手裡,你認定他們不會出賣你,是不是?可這人世間,最難熬的滋味是生不如死,你該最明白。死都死不起的人,還有什麼不會說?”

陸騫繼續瞪着她,半信半疑。

“我早已知道你從小到大做過的錯事醜事,所以,今日才這般的厭惡你。”炤寧揚了揚眉,“要不要看證據?要不要看你那些護衛是如何出賣你的?”

陸騫腦子有點兒亂,琢磨着那些侍衛到底是受盡酷刑招供還是也有把柄落入了他人手中。

炤寧撫了撫鬢角,“你既是想聽,就從你十三歲第一次酩酊大醉說起。那次你去了倚翠閣,與你廝混的是如意姑娘,你出手闊綽,翌日給了她三千兩可是?實不相瞞,這次行徑有錯,倒是辦了件好事,如意姑娘沒兩日便金盆洗手。第二次,你就完全是個畜生了……”

“別說了,別說了!”陸騫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求你別說了。我喝醉之後就、就是那樣的……”

他喝醉之後,全然是個畜生。平日裡斯斯文文,看起來是一表人才、品行高潔的貴公子,酒後便會完全變成另外一種品行,要多敗壞就有多敗壞。興許是平日裡被他嚴苛的父母管教的太嚴所致?誰知道呢。

“我們商量商量,如何?”炤寧問着陸騫,卻轉頭看向師庭逸。沒想到,他正凝視着自己,笑微微的。她險些愣住,隨即才以眼神詢問。

師庭逸頷首。

陸騫頻頻點頭,“你只管說,只要我可以辦到。”

炤寧對陸騫道:“老老實實地過一年,我送你到護國寺,請方丈收下你。若是不應,我保管你就算是想出家,未及落髮,便要被令尊抓回來抽筋扒皮鞭屍。”

陸騫用了一會兒才完全消化掉這番話,隨即點頭,神色已是萬念俱灰,“我明白,我會的,會聽從你的吩咐。”

炤寧即刻吩咐他:“看着我說話。”

陸騫稱是,擡起頭,怯懦惶恐地對上炤寧的視線。

炤寧微笑,“裝瘋三年,好受麼?”

陸騫搖頭。

“痊癒之後,好受麼?”

陸騫繼續搖頭。

她忽然岔開話題:“你的意中人,真的是雅端?”

陸騫意外,目光慢慢變得黯然,語氣卻很堅定:“是。”

“知不知道,這是我最厭惡你的原因。”

陸騫竟爲之憤怒起來,只是強壓着沒發作罷了,“江四小姐,你怎麼能這麼說?我怎麼就不能傾慕雅端了?喜歡你的人不也是魚龍蝦蟹混淆不清?我裝瘋三年,可曾說過一句與雅端有關的話?我是配不起她,可你不能說我連愛慕她的資格都沒有。是,我是混賬,可我不是有意的,那日實在是沒想到會遇到她,更不知是怎麼想的就發了瘋……”

他憤憤不平地辯解着。

炤寧一瞬不瞬地審視着他,目光未起絲毫漣漪,聽到魚龍蝦蟹混淆不清那句,不自主地彎了彎脣,耐心地聽完陸騫的辯解才道:“得了。只是要再提醒你一次,不要提及雅端罷了。”

陸騫一下子沒了氣焰,頹然垂下頭去,“我自然明白。只要她好……就好了。”

他好,就好。這是大夫人說的。

只要她好,就好了。這是陸騫說的。

炤寧險些嘆息,“今日到此爲止,你好自爲之。”說着轉頭看向師庭逸。

師庭逸起身,對陸騫打個出去的手勢,自己也舉步向外。

炤寧隱約聽到他命人把陸騫送去章欽那裡,又聽到有人低聲向他通稟一些事情。

他就在門外,針對諸事吩咐手下,好一陣子沒回來。

炤寧擡起雙手,想再一次用力地搓一搓臉,這須臾間無意一瞥,手便陡然停在半空。很寂寞很尷尬的姿態。她看着,看了一會兒,無聲地笑了起來。

但願,這不是她日常給人的感覺。

她連喝了幾口茶,仍是覺着沒着沒落。

燕王府,這地方不好。太壞了。讓她完全失去常態,掙不開隨時侵襲入心的回憶。若是讓她對他生恨的回憶也罷了,偏生是分外暖心的甜甜的回憶。

炤寧拾起扔在坐墊上的斗篷,披在身上,往外走去。

不可留。這是不容她再停留的地方。

偏生師庭逸在此時轉回來,遇上迎面而來的她,訝然道:“這就走?”

“嗯。”她胡亂地點點頭,朝着門口走去。

“炤寧。”他展臂攔住她。

“我該回去了,還有好多事……”

“遲一刻走,好不好?”他說。

不好。一點兒都不好。她一刻都不想停留。可是,他此刻的語氣是那麼無奈又低柔,語聲又是那樣帶病的沙啞……

她都不敢去看他的神色,“有事說?”

“對。”

“那麼,你說。”她往回轉,端起桌案一角的酒杯,喝了半杯,“我酒癮犯了,想回家喝口喜歡的酒。”

“竹葉青還是梨花白?”他好脾氣地說,“我這兒應該有。”

炤寧這才細細地看了他兩眼。換了外袍,面容還是那樣的憔悴,只是因着眸子亮晶晶的,平添了幾分神采。“隨意,都好。”她只能這麼說。

師庭逸揚聲吩咐了侍衛,隨後指一指堪輿圖,“你看過了?”

“嗯。”

“不管皇上是否當真,你有無興致?”

“有。打發時間也不錯。”

“那就好。”師庭逸彎脣笑了,“坐。”

這一刻,他展開案上圖畫,美麗明亮至極的雙眼瞧着案上,眼睛狹長的弧度延逸着無聲的風情,濃密飛揚的劍眉亦少了些氣勢,沒來由地顯得柔和。

炤寧繼續瞧着他高挺的鼻樑,弧度完美的脣,末了凝眸看住的,是他的左眼角上方。

他左側眼角上方有一顆小小的紅色的痣。

她給他的第一個親吻,是吻了那顆小紅痣。

與他曾有過的親暱旖旎光景,是從她那個舉動開始。

是了,面對他就是尷尬。

任誰又能不尷尬——她現在不能長久的看他,看久了便會想到,他的眉眼、雙脣,都是她曾反反覆覆親吻過的。還對他說,這些都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此刻想起這些,炤寧仍是汗顏不已。想落座,沒坐下,不想爲坐立不安四字現身說法。

師庭逸安安靜靜地瞧了她一會兒,柔聲問道:“炤寧,告訴我,要怎樣才能讓你好過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