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篇_第三百八十章 屏風女子

室內寂冷如死。雖然分明是室中有人,但隔着屏風,瞧不分明,且因了冷冰冰的殺氣,人氣反而如同消失了,眼前便似是一間空空蕩蕩的屋子般,甚至是那些凌亂落於地上的簡書、磊得整齊高大的書櫃、平滑閃亮的青金石地,都彷彿是寂寞地在此佇立了許多許多歲月,卻終究未曾等到那個應該歸來之人。

“董真雖出身隴西,但起於洛陽。短短數月,便聲名鵲起。在洛陽時,與何晏相交;至葭萌時,得天師青眼;娶崔氏爲婦,與遊俠結好,又能擁寶藏在手,卻偏偏不肯投奔曹操!”

董真鏗鏘有力的聲音,響起在室中:

“使君不妨想想,這又是什麼緣由?”

是啊,她說的都是實情。

劉璋既宣她入府,就不可能沒去調查過她所謂的來歷背景。

但是在鄴城的往事,都被曹氏兄弟聯手抹平,劉璋的手伸得再長,還無法查到昔日鄴城時她的秘密,更不會想到曾經死於火中的中宮少府,反而由女化男,變成了眼前的董真。

不過她所言的這些事情,卻是真真實實,絕無編造的。

何晏狡猾如狐,陸焉行蹤飄忽,楊阿若更是遊歷天下,劉璋最易調查之人,其實倒是崔氏女——崔妙慧。

崔妙慧入宮陪伴臨汾,後被董真用計逼走,但崔氏和鄴地都沒有關於她“燒死”的訊息。顯然崔氏族中認爲崔妙慧“死於宮中”說出去不甚光采,何況世族中都心照不宣,知道那場鄴宮大火是與死去的伏後有關,現在曹操將崔氏女從中摘了出來,顯然是本着與清河崔氏交好的原則,不願他們沾上一個“與伏氏合謀造反”的罪名。那麼崔妙慧即使真的死了,也是萬萬不能“死”於那場大火的,何況崔妙慧的確沒有死。

既然崔氏族中未有崔妙慧的死訊,那麼要查出崔妙慧的出身,就相對來說容易得多了。

而劉璋也的確是查出了崔妙慧的出身,當即便大吃一驚。

果然是崔氏女,還是崔氏嫡女,自幼謹養嚴訓,堪配公卿,後來更是充入宮廷,與臨汾公主爲伴。據說還要嫁給魏公曹操長子爲側夫人,當然這是在臨汾公主也下嫁曹丕的前提下;如果公主未曾下嫁,這位崔氏女便是當之無愧的魏公世子婦了!

這是何等身份!何等高貴!

怎的就落到了董真手中?

若說是私奔,怎的清河崔氏毫無動靜?便是打探的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顯然的確是奉長輩之名明媒正娶。

更何況聽說這崔氏女初次登場,還是由何晏送來的,顯然更無庸置疑。

然而在講究門第高低門當戶對的這個時空,董真這樣一個隴西二三流世族的無名子弟,是如何娶得到這樣貴重的崔氏女呢?

這個答案,相信不是劉璋一人在搔頭大疑。

但在很多時候,卻是董真當之無愧的保命符之一。

人對於自己不瞭解的事物,都有疑問,有好奇,也有畏懼。

故此,即使是在劉璋已下定決心要殺掉董真之時,還是要耐着性子聽下去,甚至哼了一聲,道:“是何緣由?”

董真頓了頓,放低聲音,卻更是堅定有力:

“我,乃萬年公主之子!”

屏風後瞬間死寂無聲。

大概是手中茶盞摔得太多,以至於無物可摔了?

號令甲士衝進來時摔了一盞,方纔被自己氣急了又摔了一盞,手邊料想已無甚物了。

不過這句話的衝擊力,也實在太強,即使無物可摔,但空氣卻彷彿已經凝固。

“一派胡言,全在惑衆。還敢妄稱宗室之後,使君當擊殺此子!”

一個女子聲音,卻在屏風之後,幽幽響起。

董真背上一緊,一種悚然起慄的感覺,前所未有,呼嘯而來。

這個女子的聲音,清潤柔和,頗爲年輕。吐辭有致,顯然受過高貴的教養。可是這樣春風般的言語中,竟是如此殺戾之意!

“爾乃何人?”董真居然平神靜氣,反問道:“丈夫論政,與婦人何干?”

劉璋不覺有些尷尬。

而屏風後陰影之中的女子,更是爲之一窒。

從屏風的輕紗間看出去,外面的年青郎君,一手仍是握着那柄短劍,但先前的肅殺之氣卻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派矜貴風範。

修長如竹的身形,墨黑如膏的髻發,還有那遠山眉、星子眼……即使面對之人,是天下大名鼎鼎、益州一方諸侯的劉璋,即使方纔還面臨着生死之劫,也無法損害其半分姿儀!好一個風神俊秀的郎君!

可是別人不知道,她卻是知道的,眼前這人,根本不是什麼郎君!

虧得這位“郎君”還振振有詞,喝斥她不該妄自插話大丈夫們的“論政”!

爲什麼她就能如此肆意妄爲,還處處被人呵護,而自己就該委曲求全,步步驚心?

一股狠意,自心頭洶涌奔出。

全憑了素日的養氣功夫,纔將狠意勉強捺住。

“事涉宗室,當不以尋常而論。主公乃宗室之後,豈能容此子信口濫言,混淆血統?”

女子聲音仍是和緩如春風,卻是早春之風,透出料峭的寒氣:

“至於結交權貴、遊走列侯,不過是如呂不韋之流商賈自恃富可敵國,便當真以爲那國亦爲已有罷了。使君英明,自不會受你矇蔽!蜀郡富有珍錦,纔是真正的寶藏,何必去求一張傳說中的死圖?便是明年蠶蟲皆死,尚有後年,天下蠶蟲,未必條條死絕,蠶桑也終有復甦之時,又有何懼?

至於其他……使君胸懷天下,又擁益州天府之地,何晏不過曹氏假子,並無實權,且與曹氏兄弟尚有嫌隙;陸焉僅踞漢中之地,除卻天師道衆外並無外援,獨力抗拒劉玄德與使君便已是費盡心力,楊阿若亦無寸土爲疆,與此子也只是交情罷了,況且錦城又非楊氏故鄉,斷不到如對酒泉太守那般驅使遊俠飛奔來襲的地步!

使君便是擊殺此子,驅捕從人,他們也只能徒喚奈何!卻並無力爲其報仇。使君若是不能當機立斷,此子交遊之廣,又身負奇技,留在益州,無法驅逐,倒真是疥癬之患,雖然不懼,卻也噁心人吶!”

這一番話,當真說得陰狠無比,更甚劉璋,幾乎將董真的活路一條條堵死!

董真說自己交遊廣闊,她便說那些人不以爲懼。董真以蠶桑相挾,她便說這些疫病終有好的一天。甚至是董真用來威脅劉璋的那些話,居然也成爲了董真的罪過!

自來到這個時空,這是第一個極似自己、狠辣絕厲的女子!

董真只覺心中,不時有一擊擊警鐘鳴然敲響,然而更大的疑問卻奔涌而來:

這女子是誰?聽其言語,似乎對自己頗爲熟悉,否則倉猝之間又怎會應對得如此周密?對於這些與自己交好之人,竟是一一情況成竹在胸?

等一等……等一等……

彷彿有什麼,在腦中一掠而過。

應該不僅於此,還有什麼是被自己忽略的?

只聽劉璋遲疑的聲音響起:“然他言自己乃是萬年公主之子……”

“使君,此子狡詐成性,但凡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言語,十有八九都不會是真的。”

那女子柔聲答道,寒氣卻更濃了:“且妾敢以項上人頭擔保,他絕不會與萬年公主有任何瓜葛!而那寶藏您早已得到,又何必要留着此子礙眼呢?若是這寶藏爲您所得之事,經此子竟傳揚出去,恐怕於聲名有礙。不若我們直接將此子斬殺,斥責他妖言惑衆,也省得別人對那所謂寶藏虎視眈眈,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可是若我死了,不就更是說不清了麼?”

董真冷冷地插了進來:“到時人家都說,益州牧謀財害命,從我處得到寶藏圖後,便殺了我,那些人一樣也會虎視眈眈啊。”

“有和沒有,當然不同。”

那女子竟然也柔聲迴應她:“有心人雖不會說什麼,卻會派人監視使君行動。可是使君的確並無任何行動,時間久了,謠言自然也就消散。董郎君,你是非死不可了。”

終究是無法始終剋制真正的恨意,女子最後一句話中,幾乎是帶着咬牙切齒的快意。

自己究竟是如何得罪了這位屏風後的女子?

董真心念一動,正待暴起攻擊,卻聽噗噗數聲,她驀地回頭,不禁大驚:四面窗櫺、門縫之間,皆有烏黝黝的箭頭對準了室內,幾乎與此同時,那些窗扇砰然而開,露出黑壓壓的一片人頭——還是那些先前的甲士!

這樣重圍之下,自己幾乎插翅難逃!

“董君貌雖柔美,心逾鐵石,向來有匹夫之勇,妾不得不防。”

那女子在屏風之後,含笑說道:“但匹夫之勇,又逞得什麼能耐?須知這天下之事,並非只有一個勇字,便能圖謀得來的。”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萬年公主昔日雖得帝寵,卻未曾定下駙馬,又哪來什麼兒子?主公乃是宗室之後,自當維護劉氏血脈尊榮,且萬年公主的聲名,可不能由此而污。使君下令,將此子射殺於此罷!”

射殺於此!

從一開始,她便沒有打算放過董真。

這些甲士,這些弓箭,甚至是這些用來勸告劉璋的話語,皆是由她一手安排?甚至劉璋,也只是順勢而爲?

她究竟是什麼人?

這一刻,董真只覺周身如墮冰窟,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與畏懼之意,竟然也出現在她的心頭。自來這個時空之後,輾轉於宮廷與江湖之中,她向來認爲自己謀定而後動。無論是從鄴宮逃出,還是洛陽創業,甚至是在葭萌開始的謀算,一步一步,離自己越來越近。誰也沒能困住她,無論是曹操還是劉備。憑藉她對這個時空的瞭解,憑藉對那些大人物性情的推測,縱然與她在另一個時空所瞭解的歷史有少許的偏差,卻也無大謬誤。也正因爲此,她即使經歷過多次生死危機,卻都一一化解。甚至是,她始終保持了自己對事件發展的掌控力。

除了那一次與吳蘭交手後,長達數天的重傷昏睡。她並不知曉那是李不歸的龜息術令自己沉睡,只道是真氣不足,況且那次也因了陸焉,仍是轉危爲安。

便是這一次前來錦城成都,她也是十拿九穩,憑藉寶藏的誘惑,以及自己改弦易張的投奔,加上那一層所謂的姻親關係,劉璋一定會做出禮賢下士的態度,至少在短時間內會容忍自己留在成都,甚至出入益州牧府,來找尋流風迴雪錦的影子。

爲了體現自己的底氣,她纔在碧波樓不堪蔡夫人之辱,表現出強悍的姿態,爲的是做戲做全套,引起劉璋注意,更加確定她是有寶藏傍身才理直氣壯的印象。

果然劉璋派了明姬帶她前來這一處極爲私人的庭院,而酷似萬年公主府的芸臺,又令得她更有信心能說服劉璋。

但誰能想到,竟然出來這樣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

而且她對自己似乎是頗爲了解,居然處處堵死了自己的去路,甚至連她準備最後一搏的舉動也料到了。如果數箭齊發,董真頂多也只能抽空丟出火摺子,燒掉這書房的一部分,毀去一些珍貴的簡書,但這些對劉璋的傷害,卻遠遠不及那女子向劉璋闡述的董真活命下來的危害。兩害相衡取其輕,劉璋當然會選擇取了董真的性命!

雖然,這女子每一句話,都定有深意。

而最後的幾句話,顯然更是令劉璋下定決心。

他長嘆一聲,道:“你說得不錯。公主早已夭亡,且從未有過駙馬,哪裡會有這樣一個兒子存活於世?是我不慎,竟險些中了豎子奸謀!險些污了……公主聲名……”

董真心知不妙,耳聽那弓弦之聲格格作響,顯然被甲士拉緊,箭枝也已上弦,恐怕隨時便會數箭齊發,這小小書房,又如何能挪得開?

她從來不是坐以待斃之人,更不會在此時嚇得六神無主,一咬牙關,便待不顧一切往前撲出,即使是因爲距離甚遠,無法將對方擒捉在手,但撞倒屏風,即使是看一眼那女子是誰,也算死得瞑目!

身形甫動,只聽沙沙數聲,有一片物事破空而來!董真本能躍起,衣袖飛卷,已將來物撲落。

她原是站在一堆散落竹簡之上,這次復又落下後,低首看時,卻是足前竹簡之上,忽然出現了不少細小黑孔,縷縷黑煙,自那些孔洞之中冒出來,怎麼看都不象是什麼好物事。

“我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使君也曾是弓馬嫺熟的將軍,”那女子柔聲道:“這毒砂若是沾些兒,立刻便會中毒化膿而死。便是你撞破屏風,又如何抵禦毒砂?也奈何我們不得。你不過就是一個徒具勇力的莽夫罷了,別人怕你,我可不怕你。若不是你有些運道,只怕屍骨早就寒了。落到這樣地步,如今還想反抗,豈不是笑話麼?”

董真心中念頭一閃,彷彿腦海之中,大放光明,與此同時,卻有一種熟悉的凜然寒意涌上心頭,脫口道:“是你!原來是你!”

“我?”

那女子輕笑一聲,似乎也有一絲詫意,反問道:“難道董君竟認得我不成?”

“樑姬之婢是死在你的手下罷?還有襄城……”

董真話音未落,那女子聲音陡然尖利起來:“放箭!射殺!”

弓弦聲響,幾乎董真的聲音同時響徹室中:“箭下留人!我有話說!”

同時響起的還有另一個聲音:“急報!急報!主公!有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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