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篇_第九十四章 神女

“身爲我天師道大祭酒,卻說我天師道一脈相傳的金水訣未必是最厲害的功夫,是否在張修你的心中,最至高無上的功夫,仍然是曾經存在過的巫鬼道的‘天魔劫’?若在你心中,仍視自己爲巫鬼道中人而非天師道人,怪不得連同門祭酒陳玄之,你都敢陡下毒手,你的手下也竟然敢對祭酒吳可貞以下犯上,那麼對於我任這師君之位,你自然也是不會善罷甘休了?”

陸焉站在了陳吳二人之前,冷冷道。

素白絲衣無風自動,宛若雲氣出岫,然而清和之中,卻有劍氣吞吐不定,顯然已蓄勁待發。

張修獰笑一聲,根本不答,驀地大步往前踏去,長刀早已破空劈至!

黃芒寒光,在空中陡交即分,卻激起一片氣網,往四周波延開去!

砰砰砰!

隔得最近的幾名方士,已受那氣網波及,不由得身形飛出,跌落在數丈之外。

陳玄之雙足點地,往後飄然飛出,一手按住了劍柄,化出一道劍芒,已向兩三枝向他剌來的矛戟回剌過去。

是武衛和忠於張修的方士,終於出手!

吳可貞暗歎一聲,知道想迎接師君平安繼位的念頭終於是要打消,揮起鐵杖,也衝入戰陣之中。

事實上天師道如今已經分成兩派,陳玄之與吳可貞等人,是天師道中最早跟隨嗣君張衡的元老,兩人威望頗高,也自有一羣方士相隨,與張修所率的原巫鬼道衆人早就不和。只是張修武功既好、職司亦高,陳吳二人縱然想要反抗,也師出無名。但此時遇到了自稱師君的陸焉,哪裡還肯再受張修的節制?索性撕破了臉面,連他們手下的親信方士,此時也與張修的心腹方士戰成了一團。

而張修與陸焉早已纏鬥在一起,只見一團赭影、一抹白影,如兩條不同雲氣互相纏繞,倏忽吞吐,令人目不暇接。

織成掙扎着從馬背上擡起頭來看着場中,心中掠過一絲疑惑:

“怎的看陸焉功夫的路數,跟我所習也如此相似?難道真的是同一系統的不同分支?”

蓬!

雄橫勁氣噴薄而出,貫注於金刀之上,頓時化作一團黃芒,驀地將那白影困於其中。陳玄之剌倒一名武衛,恰好回頭看見此景,頓時認出那是張修的絕技之一“困魔繩”,不僅心中一凜:“糟了!少君年輕,功力到底不如張修!”

他走到這一步,與張修已勢同水火,哪會不全力相救陸焉?當下揮劍砍退一名方士,縱身撲向那團黃芒,拼着重傷自己,也要擊碎那黃芒佈下的陣勢,救出陸焉。

他尚在空中,便見一道寒光沖天而起,繼而化爲漫空光雨,飄飄灑灑,絢麗萬千!

金水訣!

陳玄之心頭一寬,橫身反撲,劍身已拉開一名武衛的咽喉!

先前陸焉與張修交談的片刻,雙方連同武衛和虎衛守軍,都趁着這個空隙做短暫歇息。及至陸張二人生死相搏,銅雀臺前這爲敵的雙方又重新廝殺起來,陸焉帶來的衛士亦加入到了銅雀臺的虎衛之中,一隊解廄門之圍,另一隊則奔往銅雀臺。只有十餘人可能是陸焉的貼身親衛,有七八人在陸焉身後相護,解決那些想混水摸魚的敵人,磕飛四面射來的冷箭;還有五六人守護着陸焉的白馬……其實是守護着馬背上的那個人。

誰也沒有注意,那馬背上昏昏沉沉的絳衣女子,微微地動了動,身上散發出淡淡的盈光。

忽聞一聲長嘯,清如鳳鳴。那相互糾纏的兩道雲氣一觸即分,白色衣影飄然下落,恰好落在那匹白馬之前,腳尖微一踉蹌,方纔站定。

正是陸焉。

幾名親衛一擁而上,將他圍在中間,陸焉輕輕一擺手,堅定地推開了他們,低聲道:“看好那馬背上的女郎,勿使有失!”

張脩金刀當空一晃,黃芒閃動,喝道:

“小兒!你修爲尚淺,也敢與本座動手?眼下你真氣已被我天魔勁侵入,周身如蟲齧蛇吻,痛苦無比,還能捱過多長時辰?”

陳玄之正在激鬥之中,聞言大驚,揮劍逼退一名武衛,躍退回陸焉身邊。果見他如玉的面色中,隱約有青色閃現,不禁失聲道:“真是天魔勁!快快坐下調息!金水訣本是天魔勁的剋星,細細調息之後,當可無礙。”

張修滿面譏嘲之色,叱道:“金水訣爲水,天魔勁爲火,水大可滅火,火大可吞水。就憑這小兒修爲,也敢來強抗我的天魔勁?想要調息,更是休想!”

言畢金刀一指,如鷹隼般猛撲上來!

只聽一聲叱喝,卻有兩條身影雙雙攔在了前頭,蓬然勁氣中,三人已戰在了一起。

張修大喝道:“陳玄之!吳可貞!你二人當真是不要命了?你們以爲攔得住我麼?”

吳可貞冷哼一聲,陳玄之卻大叫道:“少君快些調息!或有一線之機!”

有護衛搶步上前,左右扶住陸焉,忽覺他身軀一晃,竟有些站立不住。不禁都是大駭,只聽陸焉低聲道:“放開手,讓我調息。”

護衛們也顧不得許多,便將陸焉扶在馬前。

陸焉袍袖一拂,緩緩坐下。

吳陳二人深諳張修天魔勁的厲害,故多以硬力相撞,並不與之內功相搏。但如此一來,又拼不過張修的金刀鋒利,但聞刀劍之聲相擊不絕,地上已落了幾枚亮晶晶的劍頭,而吳可貞的鐵杖上方亦給削落了一塊杖頭。卻不見二人退後,吳可貞杖影重重,鬚髮賁張,顯然是赴了全力。陳玄之手中只剩半截劍刃,索性當了匕首使用,不惜近身搏擊,卻給張修揮掌拍實,頓時鮮血噴滿了胸襟,依然並不退後,口中叫道:

“各位同門!天師道中,受嗣君之恩者,只我陳某一人乎?人不知恩,當如狗髭!得報深恩,便在此刻!”

吳貞之也叫道:“我天師道乃道家正統,非天師血脈不能上達天庭、號令鬼神!張修是邪魔外道,若由他竊了權柄,則天師道名爲道門,實墮魔道!各位都是修道中人,難道就眼睜睜看着道消魔長、我天師道威名毀於邪魔之手麼?”

張修攝事十餘年,頗有威信,雖然現在衆人心中對陸焉的張氏嫡子身份信七八分,但張修對道門中人震懾猶在。有些對他不滿的方士們,先前並不敢動手。但見吳陳二人平時一個穩沉,一個良懦,此時卻都不顧生死救援陸焉,且聽到吳陳二人的喊話;他們皆是修道之人,道魔之人是原則問題,不容迴避。且回想張衡在位時高風亮節,自己也深沐其恩,不禁心中愧悔,發一聲喊,果然也加入戰團,反戈相向,與張修的親信並那些武衛們鬥了起來。

忽聽有人喝道:“義士接劍!”聽聲音正是陸焉親衛,風聲呼嘯,卻是一柄完好無損的長劍,破空向陳玄之彈至!吳可貞杖頭猛掃,勢如瘋虎,逼得張修也不得不暫退一步,陳玄之拼盡餘力,縱身一躍,將那柄長劍接到了手中,頓時精神一振,揮劍向張修攻去!

陸焉的親衛中有兩人也加入戰團,他們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吳陳二人這才稍有喘息之機,四人一起勉強擋住了張修,另三人卻將陸焉與白馬上的織成圍在了中間,拔刀砍殺窺空想要攻上來的其他敵人,只盼陸焉快些調息,莫要讓天魔勁傷了內脈。

陳玄之一劍剌向張修膝蓋,趁着對方退後的空隙窺了一眼,只見陸焉趺坐於地,左手捏訣,右手輕拂膝端,白衣飄然垂落,於蒼茫夜色中,越顯得妙相靜穆,已沉入功法境界之中。

那一道淡淡青色,在他如玉的臉龐上悄然遊走,自雙頰游上額頭,又從額頭悄然遊至頜下,漸漸度過頸項,直往衣襟中鑽去。

他清俊的臉,散發出淡淡瑩光。

陳玄之知道陸焉已在運功驅除天魔勁,那淡淡的瑩光,正是金水訣內功心法在運行時,於肌膚上的變化。想着當年天師張陵以金水訣能降服天魔勁的老祖宗——巫鬼道的高手之一,有“天魔”之稱的那摩耶。想來陸焉也應該很快地驅除魔功勁氣,恢復正常。

間不容隙的打鬥中,一向老成持重的吳可貞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陽平治都功印不在這位陸少君手中,又與張修撕破了麪皮,接下來要想繼承師君之位,恐怕比今晚相鬥更難了。

但他隨即又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陸少君在,遲早有奪得師君之位的一天。

好歹他們已經有了可以擁立的人,再也不必仰張修鼻息,更不必繼續裝聾作啞地所謂蹈光隱晦。

然而即使是吳陳二人也沒有想到,陸焉此時的確是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兇險時刻,甚至是命懸一線,而不止只受張修天魔勁之苦。

織成恍然覺得,自己正蹈浪而行,彷彿沉浮於洛水之中。

那微涼而柔軟的河水,如最細密輕柔的絹綢,仍在身畔起起伏伏,肌膚上似乎還能感受到那光滑柔和的觸感。四肢百骸舒展開去,彷彿都不用絲毫力氣,便能隨意地彈伸,如游魚一般輕盈前行,說不出的愜意舒服。

也不知遊了多久,頭頂忽有一片璀璨光華,宛若有無數星辰灑落水中,散發出柔和的暈芒。她不由得仰面望去,透過澄澈水波,曼盛藻草,影影綽綽可見遠處青琳紫宇,鱗次櫛比,有一所巍峨華府悄然屹立。

她好生驚訝,水中怎會有這樣一處所在?看那殿室華美,樓閣玲瓏,黃金爲牆,白玉爲階,人間便是帝王之所,想必也沒有這般的華美,難道是傳說中的洛水神府?

恍惚間,彷彿已遊入那華府之中,一路只見壁掛琳琅、錦飾羅幃,琪草瑤花,叢生階下;鶴蹤鸞影,徜徉其間;清幽靜美,果然好一處神仙洞府,只是四周靜悄悄的,空曠而不見人影。

彷彿腳下踏有波浪,毫不費力,輕飄飄一路向前。忽見廊下有祥雲瑞氣,光豔萬丈,照得周圍水波一片通亮。

並有輕吟低唱,伴隨瑤琴琮琮,自雲氣之中,隨波漾來: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

聲音宛轉動聽,如風搖玉佩,一吟三嘆,當中又似有無限情思纏綿,悱惻難忘。便是織成在一旁偷聽到,也似是觸動了無限心事,莫名地惆悵起來。

心中忖道:“好熟的句子,倒象在哪裡見過一般。只是這樣動人的歌聲,平生卻是第一次聽聞。”

衣袖一拂,她悄悄轉過廊柱,但見前方奇花異葩,擁起一座高高玉臺。玉臺之上,有云氣繚繞,端坐着一個女郎,正低垂螓首,輕撫面前一具錦玉所飾的瑤琴,唱道:

“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

祥雲瑞氣,照得那女郎纖毫畢現,清晰地投遞在織成的視野裡。

墨裁般的鬢髮,一縷縷做微卷狀,抿入其他烏黑的發綹中,齊盤於頭頂,以金針綰好,呈靈蛇昂然之象,旁綴玉步搖,熠然生出輝光。

女郎身着的衣衫,爲寬幅大袖的素錦裁成,長可曳地,且有數層之重,卻毫不累贅,輕柔綿密,有飄飄之概。外衣底色鮮潔如雪,上有花色紋樣,非敷非彩,似朱如赭。襟間佩有明珠,隨着那美人拂琴時俯仰多變之姿,那衣面也流轉出多變的光華,與珠光相映,如霞霓變幻,迷離萬千。

織成更是驚訝了,只覺得腦海中有何事正隱隱鑽出來,仔細看時,卻又不得頭緒,皺眉忖道:

“這件衣服,也好生熟悉,一定是在哪裡見過。”

只聽那女郎輕嘆一聲,如風吹碧水,落在織成心中,也彷彿隨之漾起一層漣漪。

那女郎又吟道:“無微情以效愛兮,獻江南之明璫。雖潛處於太陰,長寄心於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悵神宵而蔽光。”

一個念頭如閃電般掠過腦海,織成恍然大悟,靈蛇髻、玉步搖、流風迴雪錦衣……這些片段旋風般從四面八方的記憶中來,鮮明地體現在眼前的美人身上,她不禁脫口叫道:“你……你是……”

錦衣女郎似乎吃了一驚,驀地擡起頭來。

雲氣環繞中,織成恍恍惚惚,看見了一張與似曾相識的面孔。

華容婀娜,光潤玉顏,越襯出那柔媚的遠山眉、端麗的清水眼,即使是那樣哀愁幽怨的神情,亦未能減去她半分奪目的容光。瑰姿豔逸,隱有神光離合;含辭未吐,唯覺顧盼生輝。

這纔是傳說中,可傾國傾城的絕色美人!

織成只覺目弛神搖,張口結舌,竟然呆在了那裡。

光華陡轉,那女郎相貌,忽然變成了臨汾公主的樣子,橫眉立目,俯身從琴下抄出一柄短劍,惡狠狠地向她剌來!

劍光生寒,映得眉發皆碧,竟然是“淵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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