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不忘初心

56.不忘初心

三保遲疑良久,擡頭看了看天,只見日頭還是很高,這才說道,“別說娘娘了,我也好久沒有見到徐舅爺了。那樣一個人物,可惜了。聽說他最近也不好呢,我也想去看看他,不過那些跟來的侍衛不好解決。”

我笑了笑,“你是侍衛總管,這點事還難得到你?”

三保走到那羣侍衛面前,掏出一錠金子,“娘娘想在這裡陪國仗爺多呆一會,以盡孝道。娘娘憐惜你們跟着跑了一上午,賞了錢去喝茶,你們去城南的李記茶鋪等着,我在這裡陪着娘娘,等會兒和你們在茶鋪會和吧。”

衆侍衛聽了頭兒這麼說,正是巴求不得,謝了恩便領着錢走了。我本來就準備一身黑色帶帽長袍,此時往身上一披,與三保騎馬進城,一直狂奔了半個時辰,便到了徐府後門。徐家府邸已經被收回一半的面積,現在剩下的雖然相對於平常人家來說,還是很大,但是與從前相比,卻是氣派不再,蕭索的很。尤其是後門這處,不過是在門邊上掛着一塊很普通很低調的木牌子,上面淡淡寫着兩個字,“徐府”,從前朱元璋題詞的對聯,金碧輝煌的“魏國公府”四個大字,也都被卸下來了。如此,住在裡面的人或許沒有什麼感覺,許久未見的人旁觀着這繁華到落寞的過程,心裡倒不免傷感不已。

三保舉起門環,輕輕敲了幾下,半晌,也沒有反應,三保只得又敲了兩下,終於有個半老的老頭將門打開一條縫,伸出一個頭來,“找誰?”

三保從腰間掏出腰牌,面無表情的伸到那老頭的面前,老頭看了兩眼,眼睛一直,打開門就要下跪,三保冷冷道,“別聲張,進去吧。”

老頭這才領着我們往裡走。從身後打量着這個門房,也是寒酸得很了,穿着一身粗黑麻布的對襟褂子——這要是從前,徐輝祖那樣一個愛玩愛好的公子哥兒,自己府上的丫鬟婢女都要進行打扮一番的人,怎麼能允許門房這樣有礙臉面的下人穿成這樣?

看來真的是落敗了。我長嘆一口氣。

“大人,您是……”

“皇上派我們來單獨見見徐舅爺,決不許聲張出去的,就是徐府之內,也不許亂說,聽見沒有?”三保冷冷的說道。

門房老頭兒點頭不迭,“老朽在徐府這麼多年了,雖然身份卑微,但是並不是一分世面都沒有見過,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亂說話而導致殺身之禍的人,老朽見得多了。”這老頭兒看着倒是一個門兒清的人,能在徐府這樣的風口浪尖之地呆到了耄耋之年,確實如他自己所說,並不是沒有見過世面,很快他就注意到我了,不過出於大戶人家對下人的教養,他並沒有明目張膽的打量我,只是悄悄的瞥了我兩眼。

徐輝祖顯然在朱棣登基之後,知道自己永無翻身之日,早把那爭強好勝的野心全都拋到腦後,就連住處也搬離了徐府的上房正院,平日裡起居都在一個很偏僻幽遠的別院裡面。還沒到那院子,就已經從路邊的景緻感受到了徐輝祖的避世之意,一條狹長的碎石子小道,兩旁種滿了密密麻麻的蒼綠色竹子,夏季正長得好,一陣風吹來,便有沙沙的聲音。小路的盡頭便是別院的院門,緊緊的閉着,門房走到別院門口,低聲說道,“兩位大人,既來看望家主,應該也知家主遭遇,這幾年徐家敗落了,家主的性情也是大變,變得十分的孤僻,平日裡一直都是閉門謝客,這兩年身子也不好起來,索性搬到了這裡來。您二位不是凡人,我想家主必要出來相迎的額,不過也要容小的進去先通報一聲。”

三保點點頭,“快些吧,我們趕時間。”

門房連忙敲了敲門上得銅環,有一個小童開了門放門房進去了,沒一會兒,門房便出來伸手道,“家主說了,請兩位進去。”

我跟在三保身後,緩緩往裡走去,只見院子內部,不過是幾間石木之屋,在這炎炎夏日裡,也顯得十分清涼,更別提其他時候有多冷清了。一共不過幾間,正屋的門口有個背影立着,穿着一身月白長袍,頭髮也是亂亂的散着,那人雙手負在身後,並沒有回身。那門房和小童大約都是深知主人個性乖張,把我們帶進來以後都退出去了。

直到我們走到了庭前臺階之下,那人才終於轉過身來,這一轉身,驚得我幾乎口不能言!這是徐輝祖沒錯,不過幾年不見,滿頭黑髮竟花白了一半,眉宇間的英氣全部變作癡怨,他微微蹙着眉頭看着我和三保,也不說話,也不下臺階,良久才道,“啊,權貴妃來了,我該行禮纔是。”

說是這麼說,也未見他有任何行動。三保長呼一口氣,“舅爺,娘娘今日出來祭祖,特特的擠出時間想來見見你。”

徐輝祖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對着我有些輕蔑的掃了一眼,“貴妃祭祖,何等榮耀。可惜我魏國公府不止連封號都被敕奪了,就是先父留下的陰地也被削去一半。”

我張了張嘴,卻不知說什麼好,三保卻拱了拱手接話道,“當今皇后,一國之母,乃是徐府的大姑娘,他日徐府重歸榮耀,不在話下,舅爺不要徒勞傷感。”

徐輝祖看了看三保,淡淡的笑了笑,“鄭大人此言差矣,如今徐家落得這個下場,難道不就是因爲皇后娘娘不得寵愛嗎?若是她能有那般能耐,我徐家何必受到如此屈辱?封號被奪,尚可解釋爲我輩實在囂張狂妄,無所作爲,連累老父聲譽,只是……連陵寢陰地都被削了,只怕老父身在底下,也難心安。連死者也要受到牽連,不知我姐姐,在宮中到底犯了什麼大事?”

我放下頭上的帽子,走到徐輝祖面前,與他平視,慢慢的說道,“我今日前來,並不是與你說今日怨,只是想敘一敘往日緣,若是徐舅爺不歡迎,那就罷了,我和鄭總管也要趕着回宮了。”

徐輝祖看了看我,似乎想在我的臉上找到什麼未知的答案一般。

我不願迴避,也便直視着他。

徐輝祖長嘆一口氣,“但願你今日前來,身份不是炫耀恩寵的貴妃,而是當年那個願意以一己之命從虎口之下換我逃生的小小錦衣衛。”

我聽了這話,並未回答,徐輝祖已經往裡間走去,頭也沒回道,“貴妃冒險前來,只怕也有些重要的話要交代給輝祖,旁人便不要進來了吧。”

三保愣了愣,我對他擺了擺手,“你就不要進來了,在這裡等我吧。”三保點了點頭,遲疑道,“若是有事,喚我便是。”我輕笑道,“徐輝祖不是那樣的人。不過是不合時宜罷了。”

到了裡間,卻發現內裡的陳設也十分簡樸,也許是徐輝祖真的看開了,也有可能是這幾年他的俸祿一減再減,也維持不住一個大家庭的開銷了。

徐輝祖已經盤腿坐在一個矮几之前,對我淡淡道,“此間簡陋,貴妃娘娘只怕坐不慣。”

我不請自坐,“連你也變得這麼客套起來,看來這個世道,是真的變了。”

“皇帝都變了,世道當然變了。”徐輝祖執念不悔。

我看了看有些深陷的眼窩,那張臉雖然依舊滿是紈絝子弟的標誌,但是卻已經桀驁不再,滿是風霜和清顴,“成王已經退位近兩年了,你還守着什麼呢?誰當皇帝都是一樣,只要人民安居樂業,那便是好事。”

朱棣看了我一眼,“你一向與衆不同的,能有這樣的想法,我也不能怪你變節。只是我乃是徐達的兒子,魏國公府的繼承人,我徐家受蔭於太祖,便要執行當年答應太祖的誓言,我們要永遠的效忠於太祖親口傳位的皇帝,而不是一個篡權奪位的暴君。”

“暴君?誰是暴君?你身處陋室,難道也不忘關懷朝堂之上的事情?”我反問道。

徐輝祖冷笑兩聲,聲音有些淒厲,“凌遲的有鐵弦、黃子澄、齊泰、練子寧、卓敬等等,這些忠臣生前所受侮辱暫且不表,滅族的滅族,株連的株連,妻子女兒淪入教坊司做妓女的更是不計其數,若是仁君,豈能如此沒有容人之量?如若真的有治世之能,何不把這些反他的人先留下性命,以後慢慢的看他如何將大明江山推上巔峰呢?”

我沉默了一會,笑了笑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你爲什麼要效忠於太祖,又爲什麼效忠於成王?其實你聲討當今皇上的那些殘暴屬性,他們一個都不差,你在乎的不是誰能當好皇帝,誰能給大明帶來穩定,你在乎不過是你自己罷了。你自己的節氣,你自己的榮光,你自己的忠義之名,因爲這些都是太祖給你的。所以你若是背叛了太祖,便會失去這些。”

徐輝祖的臉上有些發白,他的呼吸越發沉重起來,憋了良久,終於用一隻拳頭捂住嘴巴,劇烈的咳嗽起來,我見他咳得厲害,正想問有無大礙,他自己卻慌忙用另一隻手從懷裡掏出一塊白絹,捂着嘴咳了一會,待到那狂烈的咳嗽聲過去了,我卻驚駭的發現他手上的白絹已經被鮮血染紅。

“你這是怎麼了?”我站起身來,焦急的問道。

徐輝祖苦笑了兩聲,“肺癆而已。”

我有些震驚的看了看徐輝祖,不敢相信他這樣年紀輕輕風華正茂竟然得了肺癆,怪不得他要搬到這裡來靜養!肺癆到了現代並不算什麼大病,可是在這沒有抗生素沒有消炎藥的大明朝,這是能奪人性命的大病!

“怎麼……怎麼會?”我還是有些恍惚,不敢相信眼前的徐輝祖,他的生命正在一點點消逝。

徐輝祖苦笑,“怎麼不會。我是將死之人了,生前身後事,我何必還掛懷許多?他朱棣能降服大明所有人,卻降服不了我。我永遠都不會服他。我姐姐嫁給他做了皇后,這在表面看來是榮耀的事,將來姐姐下了地府,卻不見得能跟老父交代。你既然如今盛寵在握,還有心思來看看我這個不合時宜的人,我相信你不是那種趨炎附勢攀權奪貴之人,所以我想請你給我姐姐帶幾句話。”

我有些遲疑,“我今天來,便是想和你說說你姐姐的事。”

徐輝祖擺了擺手,“我雖然對皇上有意見,但是我也瞭解自己的姐姐,我家裡現在變成這樣,我姐姐一定也有責任,欲速者不達,她對於權勢的癡迷,從小時候便體現出來了。我家一倒,你那毫無背景的父親也能受到蔭封,我閉着眼睛都能想到爲何,你二人相爭,她一定使了什麼不光彩的手段,皇上爲了堵你的嘴,纔會有此舉,罷了,我跟你計較那些也沒有用了。”

我看了看徐輝祖,他的心思靈敏不減當年,只是少年白了頭!在這幾年之中受到的打擊也是可想而知。想了想終究是有些不安和心疼,便什麼也沒有說了。

“我給你寫幾個字,你若是有心,便幫我遞給我姐姐,若是不願拉她迷途知返,這幾個字,於你只怕也大有益處。”

徐輝祖說着,已經走到書案之前,執筆提氣,寫下幾個俊逸的字,“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多謝你還記着我,不過你我之間的情分,還是就此斷了吧。身份不合適,立場也不合適,就連時間,也都不合適了。”徐輝祖又背過身子,靠近來看,他的長髮竟有一大半都是白的,“今日我最後一次把你當做赫連漪,從此以後,你便是高高在上的權貴妃了,你雖無家世,也無皇子,卻把我姐姐逼到角落,把我徐家害得門楣盡毀,我們永遠也不可能再做朋友了。”

我將那封字小心折起,塞進袖中,恍然若失,走出陋室,再見陽光之時,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