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池寒是在使詐。
以田伯光的精明,本來不應中計,只是他知道池寒有傷在身,又憋了那股惡氣,撲上前去時哪還管其餘?再說,裝傷行詐,算得上陰險卑鄙,一般江湖人士都是不屑於用的,田伯光雖是作惡多端,生性卻磊落,也沒想到這一茬。
此刻田伯光卻陷入危急了。池寒鴦刀由下往右上斜劈,砍他的胸腹,蕭中慧鴛刀上挑,橫劈池寒腦袋。
夫妻刀法中,“女貌郎才珠萬斛”和“喜結絲蘿在喬木”兩招本不能夠同用,這時候池寒和蕭中慧使出來倒恰好一上一下,將田伯光周身要害都給覆蓋了,他人在空中,那可真是避無可避,進退兩難。
好個田伯光,果真輕功了得。這時只見他半空中生生一扭身一縮頭,於千鈞一髮之際避讓半寸。鴛刀短小,嘶啦一聲劃過,只斬下一片黑髮。但鴦刀卻比普通的刀還要長大些,田伯光這一閃躲終究沒避開,仍被池寒砍中肚皮。
那鴦刀十分鋒銳,池寒一刀砍中田伯光,手上竟覺得絲毫沒有阻礙。那鴦刀冒着森森寒氣,從肚子左邊斬入,又從右邊砍出,劃拉出一條又深又長的口子。
田伯光痛呼一聲摔倒在地,用手捂住肚子,頃刻溼滑一片,手上已經沾滿鮮血。他一天之內被池寒接連算計了兩道,這時肚腹痛苦之下,更是氣惱憤恨交加,竟不管自身傷勢,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大叫一聲:“我跟你拼了!”又提刀向池寒頭頂斬落。
池寒舉鴦刀欲架,誰知田伯光這一刀卻是虛招,他出刀甚快,變招也快,一刀又直砍改爲斜劈,池寒應變不及,勉強躲閃,左肩被劃出一條口子,頓時血流如注。
田伯光又一刀砍來,池寒眼睜睜看着刀光在自己眼前,卻沒力氣閃躲了。他裝傷,其實七分是真傷,三分是演技,身子早已虛弱了。
眼看池寒就要斃命,蕭中慧情急心切,一把鴛刀當匕首刺向田伯光的背心。以鴛刀之利,這一刀一旦紮實,自然是一命嗚呼,不作他想。田伯光若不想死,要麼便閃,要麼便擋。
誰知田伯光聽到背後風聲響動,還真就不閃不擋。原來池寒那一刀削開的口子很大,田伯光流了一肚子血,已經知道自己多半無幸。他倒是硬氣,定要拖上池寒一起奔赴黃泉,這實在是因爲心中對池寒已經恨極。
如今被鴛刀刺死,也不過早死那麼片刻罷了,卻能消解心頭恨。
刀風及至眼前,寒氣迫入肌膚,池寒知道,這一回可真逃不了啦。
這兩年多金庸江湖的旅程,終究是到此爲止了嗎?
蕭中慧滿眼絕望,她只恨自己的輕功爲何不能再快一些?手中鴛刀爲何不能再長一些?她自己也不明白——明明相識不久,可現在眼看池寒即將蒙難,她的心爲何會那樣痛苦?
千鈞一髮之際,池寒忽地被什麼東西大力撞了一下。
池寒好歹七尺男兒,就算此刻虛弱無力,但渾身上下重量不變,終歸有百多斤。如此漢子,竟被這一下子撞得身子凌空翻轉,滾到了一邊。他滾到一邊,卻正好躲開了田伯光的鋼刀。他來不及欣喜,心底疑惑:這是怎麼了?
接着耳朵裡傳來陸無雙的尖叫。
池寒被撞得七葷八素,翻滾一圈停下後,只覺得腦袋暈乎乎的,心中更有股莫名其妙的煩躁和不安。陸無雙的尖叫聲傳來,他聽在耳裡,又覺得是響起在極遙遠的彼方。
到底是怎麼了?
池寒回過頭去。
撞開他的不是別的什麼,竟是馬春花!馬春花於最危急的時刻飛撲過來,用自己的身子撞開了池寒!誰也不知,馬春花何時竟擁有了如此速度和力道,其猛烈足以讓池寒凌空翻轉,其迅捷竟是讓“萬里獨行”也沒反應過來!
她撞開池寒,田伯光的鋼刀便劈砍到她的身上。一陣鮮血飛濺。
接着,蕭中慧的鴛刀才終究是****了田伯光的背心大穴。
田伯光看着面前的馬春花,剛纔這位女子速度之快,竟然讓他也是收招不及。他仔仔細細凝視馬春花的容顏,突然哈哈大笑,笑聲裡既是淒涼,亦是狼狽。他這般狂笑着,前腹和後背汩汩鮮血淌滿了一地,可他絲毫不覺,只是笑。
便在這笑聲裡,一代淫賊,“萬里獨行”田伯光,終於氣絕身亡。
這一幕幕,全都就這麼發生在池寒眼前。
好似空氣被突然隔絕了一樣,池寒感到難以呼吸,甚至連開口發出一聲喊叫也不能夠。他從地上爬起身,跌跌撞撞朝着馬春花衝去,陸無雙和蕭中慧在叫喊什麼,他沒聽到。田伯光滿面含笑的屍首,他看也不看一眼。
他奔近了,輕輕地,抱起馬春花,抱起他前世今生的第一個女人。
馬春花睜眼看到池寒,本是痛苦扭曲的臉上綻放出笑容,又是如花嬌顏,她輕輕依偎在池寒的懷裡,呢喃道:“池……池大哥,你沒事,那可真好。”她的後背到左腰都被鋼刀劃出一條深深的傷口,隱隱都能看到內臟。鮮血從傷口不斷涌出,流在地上,卻和田伯光之前流出的那一灘血匯合在一起,也分不清誰是誰的,只是好大的一片暗紅。
池寒顫着聲音道:“你別說了,我給你療傷。”溼溼熱熱的感覺已經裝滿他的眼眶,他看着馬春花,漸漸有些不清楚。眨眨眼,兩行清淚順着臉頰流下來。他有多久沒哭過了?
馬春花像是沒聽到池寒的話,繼續呢喃細語着:“池大哥……師哥去了,爹爹也去了……我的身邊,就唯有你……你沒事,真的太好了……”這時蕭中慧和陸無雙也圍攏上來,陸無雙掏出止血的藥粉來爲她塗抹,蕭中慧則是按壓着穴道以求減輕痛楚。
馬春花任由她們施爲,看了看蕭中慧,又對着池寒笑道:“你和蕭……蕭姑娘合使的刀法,真個兒好看極了……若是我也會刀法,跟你合使一遍,像鴛鴦般……那,多好……”
她的聲音,漸漸弱下去了。
池寒的眼淚終於不爭氣地流下,嘩嘩如泉涌。然後他的後腦勺被人重重拍了一記。
陸無雙怒叫道:“她不過是失血過多昏迷了,你一個大男人哭個什麼勁兒啊?”
池寒一愣,蕭中慧也在一旁顫着聲喊道:“池……池少俠,麻煩你幫忙止一下血,否則……”
蕭中慧的纖纖手指在馬春花腹部周遭幾個穴道都點過一遍,一根根蔥白如玉的指頭都染上了血。陸無雙的藥粉也盡都塗灑了。她們心裡都有股子複雜的情緒,焦躁、憤怒或是……絕望?
馬春花的鮮血仍慢慢涌出。
池寒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坐直身子,輕輕將馬春花平放於地。他伸出雙手準備幫忙,卻又無從下手。桃花島的“蘭花拂穴手”既是點穴制敵的妙招,也是治病救人的良方,認穴之準,武林頂尖。然而人體穴道不過那麼多,蕭中慧已經試過點穴,如今狀況,即便黃藥師親來,也沒法子通過點穴完全止血。
池寒知道原因,點穴說透徹了就是封堵經脈氣血運行的手段,如今那一刀深可見臟腑,已經將馬春花腹部的經脈割開,是以蕭中慧點遍肚腹穴道,依然血流不止。
當然,也可以封堵住心臟周遭的穴道來止血,那樣定然效果顯著,卻同樣停止了血液向身體其他地方的輸送,只會令馬春花喪生更快。事到如今,池寒還是稍微在馬春花胸前按了幾按,並不堵死,以期能稍有緩解。
至於身上帶着的小還丹、九花玉露丸等藥物,全是針對內傷,有修補經脈回覆氣血的功能,效果低微不說,又見效太慢。
陸無雙這時已經把她那無名的藥粉用盡,同蕭中慧兩人蹲在馬春花身邊,也是束手無策。
難道最後還是無法挽回嗎?那樣,只會讓人更痛苦。
池寒握住了馬春花的手掌,掌心冰涼,正是失血過多的症狀。這樣下去,馬春花撐不過片刻。池寒心裡焦急,思緒也是紛雜繁亂,這於此時此景卻沒有好處。他這時只好強自壓下心中惶急,默默運轉內功。
池寒所學的內功乃是郭靖所傳授的玄門心法,最能清靜人心,內息繞周身運轉一圈之後,心中雖仍是焦急,腦子卻越發冷靜,前世今生各種有關於刀傷、休克、失血過多的信息都在腦海當中閃過。
突然,他靈機一動,大喊道:“無雙妹子,蕭姑娘,請你們把衣服脫掉。”說着當先脫下自己的衣衫。
陸無雙和蕭中慧聞言都是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心底砰砰直跳:難道都到了這個時刻,他竟然還想……
不等她們念頭轉完,兩位少女看見池寒將自己的衣服披在馬春花身上,裹了一層,只是將腹部傷口露在外邊。這倒讓她們心中越發詫異疑惑。
池寒沒有注意兩位少女的表情,只是一邊裹住馬春花周身,口中還一邊喃喃自語:“失血性休克,已經屬於很嚴重的症狀,治療時需要採取保暖措施。”陸無雙聽了個大概,雖不太懂,但還是扯了扯蕭中慧的衣袖,她們一起脫下外邊衣裳,遞給池寒。
待到馬春花身周裹了三層衣服,池寒又問:“你們身上有乳膠管嗎?”他問出話後頓覺自己失敗,這個世界恐怕連橡膠都沒有,又哪裡來的乳膠管呢?於是便解釋道:“我要爲她輸血,需要用一根乾淨的管道作爲媒介,你們誰身上有管子?”
蕭中慧同陸無雙兩人聽得一頭霧水,正不知應該如何回答。忽然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從正殿大門處傳來:“豬羊牲畜身上的腸子,可以用麼?”
池寒三人都回過頭去,門口站着一人,正是這“紫竹庵”中的老尼姑。他們都爲馬春花的傷勢而焦急,卻沒有人注意到那老尼姑是什麼時候進殿中來的。
好像在乳膠安全套發明之前,那些前輩們就是用的豬牛羊的腸子來避孕吧?可見他們的功能差不多。
池寒腦子飛速轉着念頭,也不計較這些,點頭道:“只要清洗乾淨,應是可以的。”說到這裡,想到有了輸血軟管,卻沒有空心針頭能用來刺入兩人的動脈,也不知這世界能不能找到東西替代,又道:“還請師太再找一些內裡中空的尖利之物,要細小一些的。”
他怕老尼聽了也說不清楚,就比劃着手腳,又把輸液針管的形狀、功能都大致描述了一遍。
老尼詫異地看了池寒一眼,點點頭,又掃視這正殿一圈,不由皺起眉:“罪過,罪過,竟是這般慘烈。”話裡雖說着“慘烈”,聲音到底還是古井不波。
老尼說完這話,就折返身去,不一會兒便又回到殿中,手裡捧着一大堆事物,幾截白生生十分細長的肉腸子、十多根中空的竹籤,除此之外卻還有一盒光芒閃閃的銀針、十數條極細的透明絲線以及幾個顏色不一的陶製罐子。
老尼抱着這些事物走到池寒幾人的面前,將各項事物依次擺放在地上,池寒比對了一下那些腸子和竹籤,正好可以做成輸血管,不由大喜過望,立刻按着記憶中前世那些醫用乳膠管的樣子着手開始製作起來——這時候情況危急,即便腸子和竹籤不衛生,也只能夠湊合着使用了。只要如今能救得一命,到時候即便發生感染,又是另說了。
池寒在那裡做醫用膠管,老尼卻徑直蹲下身子,將透明絲線都穿繞過銀針,又將那些顏色不一的陶罐打開。那些罐子一打開,頓時有各種或清香或辛辣的氣味鑽出來,原來罐子裡邊裝的是藥膏。
池寒不由奇怪地問道:“你幹什麼?”
老尼的聲音依舊如水平靜:“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爲這位姑娘縫補傷口,或許能幫上些小忙。”
這哪是幫上些小忙啊?池寒一陣驚喜,不可置信地再問一遍道:“你會縫傷口?”
老尼姑這時已經用手挖起藍色藥罐中的藥膏,均勻塗抹在馬春花那血肉模糊的傷口上:“會一些,十七年前我偶遇平一指,曾經跟他學過一些。”接着又解釋道,“我如今塗抹的這藥膏有止血鎮痛的功效,也有一些麻醉的功能。不過這位姑娘已經暈過去,血也幾乎被你們止住,倒用處不大。”
“哦……”池寒應了一聲,埋頭又去製作那些輸血軟管。
他沒反應過來,蕭中慧和陸無雙兩個姑娘可是耳朵尖得很,這時候已經驚叫起來:“平一指!‘殺人名醫’平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