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氏族人撤退的時候,並沒有掩蓋蘇氏祠堂的秘密。
那隻被燒了一半的燭臺已然擰動,機關早被打開,曾經供有大周先帝們牌位的供桌,如今都被大火燒成一堆焦礫,只能隱約瞧出香案的痕跡。
一排排烏木黑漆長架子被燒成斷垣,散亂地零落在地上,依然吐着未盡的火舌。祠堂密室必定隱藏了蘇家最珍貴的東西,可惜如今無法探知最初的狀況,只能證實了肖洛辰當日的猜想,蘇氏祠堂內的確另有玄機。
老宅裡已然沒有可查的東西,既是離去未久,便一定有蹤跡可尋。
夏鈺之命人仔細搜索,果然在沿着後門的那條巷子外頭髮現了蛛絲馬跡,可惜雨勢太密,車轍的痕跡雜亂無章,一直時斷時續,極不好辨認。
衆人振奮精神,詢着足跡一路追蹤,竟追向玉屏後山之中。
此時天近三更,天空如同被撕開一道大大的缺口,雨勢愈來愈密,浩蕩如黃河絕堤。夜色濃如潑墨,雨水如瓢潑一般,打得人睜不開眼睛。
偶有一道閃電伴着轟隆隆的雷聲滾過,近處的玉屏山如蟄伏的猛獸,猙獰地吐着血口。松明火把都用不上,夏鈺之等人唯有努力辨明方向,望着前頭依舊影影綽綽、時隱時現的人窮追不捨。
蘇家人勝在地形熟悉,他們七繞八繞,遠遠在一道彎彎的山路前不見了蹤跡。前頭是萬仞高山,一道飛瀑轟然直下。左側是峽谷深潭,轟隆隆作響。唯有右側一條泥濘小道,彎彎曲曲不知通往何方。
夏鈺之將牙一咬,衝着身後揮手,不顧滿身泥濘,直撲小路追蹤了下去。
一方倉惶出逃,另一方鍥而不捨跟蹤追擊的時候,蘇暮寒與蘇光復帶着幾個隨從,正趁着雨夜的掩護悄悄潛回蒼南。
離着蘇家老宅還有幾裡地的路程,蘇暮寒驀然瞧見老宅的方向一道火光沖天而起,在漆黑的夜裡映紅了半邊天空。心知是老宅出事,他惶急地喚了一聲先生。
“出事了,老宅回不去了”,蘇光復痛心疾首,急得在原地跺腳。他們一路緊趕慢趕,依舊是比潛龍衛的速度慢了半步。
兩人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悄悄摸到老宅附近,偷偷觀察着四周的動靜。
老宅裡燃着火把,也有燈光,還能隱約聽到官兵遠遠近近說話的聲音,門口亦有重兵把守,前後圍得水泄不通。
見那火勢是從祠堂方向而起,蘇暮寒更是心急火燎,悄悄在蘇光復耳邊說道:“祖宗的牌位還在裡頭,這可如何是好。”
大火既是從祠堂方向燃起,蘇光復反而放下了心。
這必是蘇家人爲了不留把柄,自己一把火燒起,並非潛龍衛縱火燒人。如此說來,族中諸人當可安全撤離,並未落在潛龍衛手中。
“主子莫急,一切都有安排”,蘇光復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眼光復雜地瞧着火勢依舊蔓延,他彷彿瞧見了蘇家祠堂的匾額轟然一聲摔落在泥水裡,百年的企盼歸於塵土,心上驀然無限悲涼。
原來那日一轉身,便與這個自小生活的地方咫尺天涯。多年殺人如麻,從不輕易掉眼淚的蘇光復覺得自己眼眶漉溼,幸喜與雨水混在一處,不曾被別人瞧見。
他深吸一口氣,隨手扯下衣襟下襬上溼得透透的一塊黑綢面料,趁蘇暮寒發楞的片刻,包了一捧蘇家老宅附近的泥土,鄭重揣在懷中。
“走吧,去尋族長他們會合,如今族裡不曉得亂成什麼樣子,咱們早些過去,他們也好早些安心。”
蘇光復平靜的聲音裡聽不到任何情緒,唯有隔着雨暮幕多了絲甕聲甕氣,蘇暮寒沉沉應了聲是,幾道黑色的身影如來時一般,無聲無息消失在傾盆大雨中。
車轍雜亂無章,又有松明火把的痕跡,儼然被人一路追蹤,蘇光復心裡七上八下,只求菩薩庇佑蘇氏族人安好無恙。
循着玉屏山後山那些隱藏在藤蔓中的吊橋與繩索,蘇光復帶着蘇暮寒在黎明時分抵達了瀑布之後的山洞。
雨勢稍歇,依然淅淅瀝瀝,蘇暮寒等人身上衣衫盡溼,沾了滿身的泥水,顯得狼狽不堪。偌大的山洞裡卻溫暖乾燥,族人們齊聚在此,一切有條不紊。
火塘裡燃着幾堆篝火,上頭架着些新鮮的牛羊肉,一口大鍋裡煮着面,不遠處有幾位婦人正在燒水,準備給大夥兒沏茶。
所有的蘇氏族人都聚集在此,昨夜雖然倉促,蘇暮然卻拼盡全力,趕在夏鈺之之前,將最後一批人安全帶入了山洞。
瞧着蘇光復和蘇暮寒安然無恙,族長滿心歡喜。蘇光復再瞧全族人聚集在此,一塊大石終於落地,緊緊攥住了族長粗糙的大手,久久說不出話來。
彼此寒暄了幾句,有族人接過蘇光復與蘇暮寒身上的溼衣,替他們烤在火旁,另有人遞上乾淨的手巾,叫他們先擦把臉。
幾個人坐在一旁的藤製桌椅前,蘇光復顧不得飢腸轆轆,將族人端來的面先擱在一旁,向族長細問究竟。
族長長嘆一聲,將潛龍衛如何在蒼南星夜拿人的事情說了一通,也幸好蘇家早有安排,祖宗牌位已然請上山中。蘇暮然不顧危險,親身接應最後一批族人,將夏鈺之的追兵甩開,這才循着繩索回到了山洞。
百年基業毀於一旦,搬不走的東西,唯有付之一炬,令潛龍衛尋不到線索。蘇暮然親手開啓祠堂密室,從那裡頭點燃了第一把火。
處事果然乾脆利落,儼然是下一代的佼佼者。蘇光復眼望蘇暮然,讚賞地一挑大拇指,讚了聲:“好孩子,不愧是我蘇家子孫。”
蘇暮然憨憨而笑,貌似淳樸如山間青禾般的男子,卻有着冷銳剛硬的心。
他衝二人拱手,直接說道:“反吧,江陰數載經營,如今已然失了大半,待潛龍衛完成清洗,幾十年的佈局就成了一場空。”
無數雙眼睛望向蘇暮寒,無數幅畫面在蘇暮寒眼中交織,最終都匯成金鑾殿上殷紅的鮮血,袁飛高大的身軀轟然倒下,身下的血流逶迤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