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當時,他極爲震怒,這笛子對他格外具有紀念意義,他從來捨不得離身的,她的任性竟使他弄丟笛子,他恨不得當衆教訓她,若非忌憚她是希蕊王后疼愛的表外甥女,恐怕早就出手了。

他雖未出手,她還是被他嚇哭了,抽抽噎噎,梨花帶雨,他不耐,正想離去,忽地傳來一聲撲通水響。

他愕然回首,這才驚覺她竟不顧一切地跳進冰冷的湖水裡。

宮女、侍衛,一羣人都慌了,尖叫的尖叫,吵嚷的吵嚷,亂成一片,他亦震撼不已,好片刻才尋回神智,跟着躍下。

她在深沉的湖底尋到他的笛子,而他在漂浮的水草間,尋到腳踝被纏勾住的她。

她撿回他珍愛的笛子,而他,救回了她。

結果,他還是憤怒地掌了她一耳光,責備她不該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這記耳光也令他付出沉重的代價,王后怒不可遏,罰他受廷杖,足足打了他將近二十大板,纔在她哭哭啼啼的哀求下赦免他。

那次,她受了風寒,他也傷得很重,而從那之後,她便不再糾纏他了。兩人久久不曾相見,偶爾纔會在諸如宮廷宴會之類的場合遇上,即使偶遇,也只是禮貌地招呼,不會多談。

以爲就此形同陌路,不再有交集,偏偏因緣巧合,兩人不得不結爲夫妻。

他不想恨她的,他很明白,她對他是情意真摯,芳心暗許,他也知道,只要自己對她好一些,她絕對會死心塌地地相隨。

她愛着他,他確信,但他更確信,自己不會愛她。

尋思至此,開陽瞳神倏冷。他凝望伏在石案酣睡的女人,眼見她睡容香甜,驀地對自己方纔近乎倉皇的反應不悅。

不該爲她心亂的,不該因她有所動搖,修練多年的冷靜,不該對她破功。

他伸出手,撩起她一束細發,在指間卷繞。

「這是你自找的,夏採荷。」他冰冽低語。

原不打算娶她的,不過既然娶了,他便會善加利用。

她天真也好,聰明也罷,於他而言都不重要,愛與不愛亦是多餘,他需要的只是她的家世,只是她能爲他帶來的那股勢力。

他沒有真心,因爲他的天地全是虛假,包括婚姻,包括她。

夏採荷,從今而後,她也不過是他棋局裡一枚隨他心意移動的棋子而已——

開陽起身,漠然離開,風吹來,揚起他披散過肩的墨發,而他嘴角噙着薄刃般的微笑,銀牙閃爍,猶如鬼魅。

近日,希林的友好同盟國,衛國太子親率使節團來訪。

爲了招待貴賓,亦爲了宣揚國威,靖平王下令擺開最盛大的歡迎陣仗,不僅於宮中舉辦宴會,笙歌舞蹈,賓主盡歡,同時也應衛國太子之請求,展開一場促進兩國友誼的馬球賽。

客方是由酷愛此道的衛國太子領軍,至於東道主這邊,靖平王思來想去,也只能派出開陽王子應戰了。

「這孩子別的不成,打馬球倒還真有兩把刷子。」他無可奈何地下了評語。

於是,這天午後,兩方人馬於球場對陣,靖平王身體微恙,不克出席,由希蕊王后代表觀賽。

球場四周,紮起數頂遮陽篷幕,篷幕下襬開座席,應邀來觀賽的權臣貴族或坐或立,喝酒品茗,寒暄閒聊,兩邊各有人負責擊鼓吶喊,爲己方助威。

場邊視野最佳之處立起一座樓臺,樓臺上也搭了篷幕,帳下錯落擺置幾張軟榻,希蕊王后便斜倚在其中最細緻奢華的一張,身旁有宮女侍立,搖扇獻果,採荷也陪坐於側。

爲免馬蹄奔踏,造成漫天塵土飛揚,迷濛了視線,開賽前,開陽特地命人在場上鋪上一層食用油。

衛國太子從未想過此等妙法,歎爲觀止。

希蕊遠遠觀望場上動靜,菱脣淺勾。「王上說得很對,那孩子別的不成,玩樂方面倒是特別有鬼主意。」

採荷聽這話裡頗有嘲諷意味,不便介面,眸光流轉,專注地凝定一個人。

他身着華麗騎裝,英挺地坐在一匹白色駿馬上,墨發以髮帶束成馬尾,於頸後飄揚,一派輕鬆地拉着馬轡,身姿十份瀟灑。

他便是她的夫君,開陽王子,場上最耀眼奪目的美男子。

她望着他與衛國太子談笑,思緒浮沉不定。

那夜,她獨自於月下撫琴,喝醉了,趴睡於石桌上,玲瓏說,是開陽命令下人扶她回房的。

當時,她身上還蓋了件男子的外衣,顯是有人怕她着涼,爲她披上的。

絕對是開陽。

他是關心她的,即便他對她總是不理不睬,即便那夜過後,他依然冷落她,但她相信,他對自己有一份關懷。

爲此,她願意賭上一睹……

「娘娘。」採荷轉向希蕊王后,悠然啓齒。「不能是他嗎?」

王后一愣。「你說什麼?」

「表姨母,這話您聽了,或許不甚舒心,請恕採荷大膽。」她頓了頓,直視希蕊清銳犀利的眼眸。「採荷想問,難道希林未來的王位繼承人,不能是開陽嗎?」

這話,問得夠直接,希蕊翠眉一挑。「你這意思是,想將自己的夫君送上王座,或者是自己想當王后?」

「都有。」採荷堅定地回話。「若是我的夫君成了王,那我自然是後了。」她又頓了頓,眉尖輕蹙,櫻脣微噘,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不可以嗎?採荷太僭越了嗎?」

「是僭越了。」希蕊深刻地盯着她,彷佛意欲從她眼裡尋出一絲異樣。「這不似你的個性,採荷,我以爲你是與世無爭的。莫非……是開陽要你來對我說這番話?他有稱王的野心嗎?」

採荷眨眨清亮的眸。「若是他有這野心,表姨母願意助他一臂之力嗎?」

「瞧他鎮日吃喝玩樂,只知跟那些權貴子弟廝混,我倒看不出他有多大的野心呢!」希蕊似嘲非嘲。

採荷聽得出來,這並非拒絕的意思。

「我會馴服他的!」她聲稱,話裡帶着幾分急促。「表姨母,我會讓他明白,他有成王的資質,總有一天要坐上那王位。」語落,她起身跪下,磕頭行禮。「採荷懇求娘娘,栽培我的夫君,助她成王!」

「起來吧。」希蕊伸手扶起她,凝視她片刻,忽而嫣然一笑。「你素來得我疼寵,坦白說,我之所以促成你與開陽的婚姻,也是希望總有一天能扶持你坐上後座。這個國家,能繼承我的位置的人,也只有你了。」

希蕊示意採荷坐下,繼續說道。「真雅、德芬,她們都是王室僅存的血脈,都有可能成爲王位繼承人,但表姨母答應你,只有開陽才能成爲希林國主。」

「真的?」採荷喜出望外,笑顏綻放。「多謝表姨母。」

「不過,有個條件。」希蕊淡淡補上一句。

採荷一怔。「什麼條件?」

「他必須聽我的話。」希蕊微笑,笑意卻不及眼底「無論我說什麼,他都要當成最高旨意。」

這意思是,開陽即使成王,也得當一個乖乖的、依順這個太后的王吧!

採荷聰穎地會意。「那是當然,表姨母,開陽與我一定都會聽您的話,畢竟在這宮裡,還有誰會比您更疼愛我倆呢?」

「呵。」聽她如此乖巧地應話,希蕊很是滿意,伸手捏了捏她柔荑。「我疼愛的是你,對他,只是愛屋及烏,他最好對你好一點,否則……」言下之意,不言可喻。

採荷一凜,表面卻燦笑如花。「表姨母請勿掛心,他對我很好的,真的很好。」

「那就最好了。」希蕊亦回她微笑。

鑼聲清脆作響,宣告比賽正式開始。

採荷望向場上,兩隊人馬熱鬧開打,開陽手握月牙球杖,遊刃有餘地控制坐騎,穿梭飛騰,追擊木球,不過片刻便俐落地掃進頭籌。

歡呼聲頓時不絕於耳,鼓聲隆隆震天,場邊的星徒興奮地唱籌插旗,耀武揚威。

真帥!

採荷看着,油然升起仰慕之心。那是她的夫君、她的男人,無論如何,她都想得到他真心的憐愛……

她忽地轉向希蕊王后。「表姨母,我也可以玩嗎?」

「玩什麼?」希蕊訝然。

「這場比賽,我也能參加吧?」她握住表姨母的手,像小女孩似的,撒嬌地搖着。「您也曉得,我的騎術可不輸尋常男子,在家的時候,也會陪哥哥們打馬球。」

「那也是,我的採荷可是巾幗不讓鬚眉呢。」希蕊笑着拍拍她軟嫩的臉頰,頷首應允。「去吧,給那些男子們一點顏色瞧瞧!」

「是,表姨母。」

這是怎麼回事?

中場換人時,開陽發現頂替負傷的隊友上場的,竟是他的王妃。

她一身騎士打扮,秀髮亦如男子高高束起,傲然端坐於華美的馬鞍上,竟也顯得英姿凜凜,神采飛揚。

開陽一凜,側騎靠近她。「你做什麼?這不是女人該玩的遊戲。」

「你也太瞧不起女子了。」她朝他皺皺鼻頭,都起豐軟櫻脣。「我聽說在唐國,女子打馬球可是盛行得很,況且我在家時也常跟哥哥們一起玩。」

他瞪她,見她堅持參賽,眉峰一擰,橫臂意欲奪她球杖。「別鬧了,這很危險,你沒見方纔那人才負傷下場嗎?」

她輕巧地迴旋馬身,躲開他的騷擾。「你見識過我的騎術,不是嗎?我的騎術可比那人高明多了,殿下不必擔心。」

「夏、採、荷!」他磨牙。

她嫣然一笑,不理會他,戰鼓擊響,風雲再起。

兩隊人馬又交鋒,開陽分身無暇,只得由採荷參賽。她操控坐騎,圓轉如意,一把月牙球杖握在柔荑間,與諸男子同時追逐着球,身輕如燕,腰柔如柳,姿態更勝幾分婀娜。

場邊觀衆鼓掌叫好,視線都追隨着她的倩影,就連場內打球的人,也情不自禁地投以熱烈的注目。

賽況逐漸激烈,球杖如殘月翻舞,木球如流星進飛,採荷連人帶馬刁鑽地閃過一道縫隙,藕臂帥氣一揮,擊球入門。

鼓聲急促,觀衆頓時熱血沸騰,採荷凝定原地,領受勝利的歡呼。

瞧她那副神氣的模樣!

開陽遠遠地注視她,情緒複雜,似喜似怒,連自己都捉摸不定。

女子進球,格外令人振奮,就連衛國太子也趨近她道賀,稱讚她技巧高超,不輸英雄男子。

她回以甜美一笑。

那笑容太甜蜜了,甜得幾乎發膩,開陽看着,眉峰不禁收攏,頓生不悅。

她不曉得是否察覺到他灼灼的目光,忽然轉過頭來,與他視線交會。

他咬牙,警告似地努努嘴,她秀眉輕挑,卻是滿不在乎地盈盈淺笑。

很好,這意思是向他宣戰嗎?

開陽眸光一沉,意念忽起。她這般耍任性,倒是給了他一個好機會,他招手要同隊的赫密靠過來,低聲囑咐幾句。

赫密聽了,先是驚訝,跟着,會意地輕笑。

「交給我吧,殿下。」

比賽繼續進行,赫密靈巧地策馬於場中穿梭,慢慢接近採荷……

忽地,一道高亢的馬嘶劃破了空氣。

衆人定睛一瞧,只見某匹駿馬不知爲何狂性發作,於場內奔騰亂竄,而令他們驚駭的是,那正是王子妃的坐騎。

發生什麼事了?

衆人悚然,不及反應,那匹發狂的駿馬已領着採荷往樓臺處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