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你來了!”
他雙手撐向桌面,看似是要站起來,葉真真下意識就要握住門把手。開門逃出去。可是耳朵邊聽到似是金屬碰撞的聲音,她已經伸出去的手就定在了那裡,視線隨着那聲音的來源看過去。意外的看到一張輪椅。輪椅的扶手撞在同樣是金屬製的桌腳邊上。
葉真真順着看過去,看到一雙已“回天乏術”的雙腿。忽然就沒有辦法再往後退一步了。
他大約也是尷尬,手在桌腳邊上輕輕推着,這纔將自己從那桌子邊上拯救出來。秦宇凡慢慢推動輪子,來到她跟前。
“酒店訂得晚了點,之前定下來的那間房被人拿走了,只好在別的房間裡將就將就。看來。有必要往酒店行業發展。”呆圍共技。
他還在說着玩笑話。葉真真低頭看着纔到自己小腹那裡的男人,不禁就往後退了一點點蹲下來,與他平視:“秦先生,我是葉真真。”
明明他是知道她名字的。她還是伸手,和他做着初次見面時,每一個陌生人都會做的自我介紹。秦宇凡似乎是有點尷尬,又有點失落,他頓了頓,纔將手伸出來,握住葉真真的手,說:“我是玉潤國際的董事長。秦宇凡,也是你的小舅舅。”
他給了她更加明確的自己我介紹,讓葉真真收手時反而臉上僵了僵。她以爲自己那麼說會將彼此距離拉開一點,一會有什麼話也都容易說得出口一點,卻沒有想到秦宇凡是很固執的。
她指了下他身後的沙發:“不介意我坐下說話吧,秦先生?”
秦宇凡凝着她的臉孔,目光一點不動:“當然不介意。如果你也不介意的話,可以喊我的名字,我知道你應該還不習慣喊一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爲舅舅。”
他轉開身,給她讓了路,葉真真低頭走過去。被他狀似戲謔的說話說得自己頗覺慚愧。她是處處想要拉開彼此距離,他是以退爲進,將她所有冷言冷語的尷尬都化解開去。
葉真真心中暗暗想道。這個人,難怪會在商業上有一番成就的,哪怕他是這樣一副身體狀況。她的視線不經意裡在他的雙腿上飄過。
“我大概十歲的時候得了小兒麻痹症,吃了很多藥,也因此深受副作用的困擾。後來又因爲動了手術,更加當不成正常人。那幾年,家境困難,是姐姐一手撐起了整個家。可她從來不說自己在外面做什麼,受了什麼委屈,經歷怎樣的折磨。”
她還未開口問,他先說了起來。葉真真擡頭看了他一眼,並沒看到什麼佯裝表演的成分。
葉真真抿了下脣:“聽說,秦家是電影世家。”
她用“聽說”,這是個十分尷尬的詞語。她理該是最瞭解秦家的人,可事實上,她除了身體裡流着姓秦人的血液,她跟秦家,那個外人口中“電影世家”的秦家,沒有半點關係。
秦宇凡點頭:“是。我們的祖父,外祖父,從無聲電影開始就從事影視工作。我們的父親,從前也是影視公司的當紅小生,後來因爲一些歷史原因轉到了後臺製片,再後來,他想轉行當導演,替我們的母親拍一部屬於自己的電影作品,去學別人投資賺錢。沒想到不僅沒能夢想成真,反而落得家破人亡。”
三言兩語,道盡幾個人的人生。葉真真苦笑:“聽起來,你似乎對‘電影世家’這四個字並沒有多少感情。”
“當然。”秦宇凡毫不掩飾,“我痛恨那四個字。因爲所謂的‘電影世家’,毀了原該和樂安寧的一家人,難道我應該喜歡?”
葉真真看着他的臉,他臉上沒有一絲口中所說的“痛恨”的神色,反而很平靜,平靜得像是剛剛那句話只不過是在開玩笑。
可是葉真真知道他並不是在開玩笑。表露在臉上的神情固然不大可能是騙人,但是映入骨髓的感情反而不會輕易表露在臉孔上。她看到他眼睛裡暗沉沉,冷森森的光,那是騙不了人的。她說:“所以我的母親,你的姐姐當初在進入演藝圈之後不肯告訴你她究竟在做什麼工作。甚至是後來她去了瑞士,也只是每個月按時把錢寄給你,而不告訴你發生了什麼事。因爲,要是你知道她的一生被毀,毀在她想要倚靠幾個男人重振家族聲威上,你一定不會原諒她。”
葉真真說:“我之前在母親的單人照後面看到過你們的合照。就在剛剛見到你的時候,我一直在想,爲什麼她要藏起那張照片。直到你剛纔說的那段話讓我明白。我的母親是因爲太珍惜你這個弟弟,害怕失去你這個弟弟,纔始終不敢面對你,不敢在一無所有受盡傷痛之後去找你。你果然是欠了我母親很多,舅舅。”
葉真真忽然開口喚他,卻因聲音太冷太涼,更像是一記耳光和質問,狠狠砸在秦宇凡臉上。
秦宇凡有點僵,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他一直以爲,是他的姐姐拋棄了他,哪怕那每年的信和款項都不能夠叫他相信,她還是念着他惦記他的。他覺得,她不過是無法違背“血緣親情”四個字罷了。所以他雖在找尋她,卻始終只是以一種找尋的姿態在尋她,而非用盡全力要見到她。可聽到葉真真說這一番話,他忽然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更有種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的感覺。
如果,如果不是因爲賀鈞遠陷入麻煩,如果賀鈞遠不是因爲真真陷入了麻煩,也許時至今日,他都不打算站出來。秦宇凡蹙緊了他並不濃黑的雙眉,抿脣不語。
“真真。”
他舔了舔嘴脣開口,可一開口,才發覺,開口說一句話是這樣難的。
“前塵往事我沒有興趣研究得太透徹。秦先生,我們能不能回到今天見面的初衷上來?”葉真真不給他繼續在上一個話題糾纏下去的機會。她只要想到,想到母親是爲了他才踏入那無法擺脫的漩渦裡去,葉真真心裡無端的就騰起一股怒氣。此時此刻,她已無需再去辨認眼前的人對於她來講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他的言談舉止已告訴她一切,他不過就是個侷限於家族恩怨的個人主義者罷了。他想要見她,可能更多的是因爲想要見一見家族裡唯一一個親人的那種念頭而已。
“我想知道,你在雜誌上登出那則遺囑是什麼意思。依照你對我母親的看法,我不認爲你真的會把半輩子打下來的江山都送給我。更何況那把所謂的鑰匙,那筆所謂的財富,我母親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贈予他人。”
秦宇凡長長抽了口氣,他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不至於因葉真真幾句剖析就回不了神來。除了臉色有一點點差,他其他方面都很正常。
他說:“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和她很像。”
葉真真不耐聽到他似追憶似懊悔的口氣,她說:“我和她不像,我不會爲了一個不但不信任自己,還不理解自己的無怨無悔的付出。膽小又怯懦。”
秦宇凡握着扶手的指一下子就收得很緊。葉真真看到,他的指甲蓋因爲用力,都泛了白。她別開了視線。
談話變得有點僵硬,秦宇凡一時不說話,葉真真也覺自己說得太嚴重,閉了嘴不肯再說下去。
房間裡有輕微的聲音,是因爲房內熱氣而徐徐開放的花骨,很輕巧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