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節:葬禮

《盲井》,《冬至》,《暖春》,《忘不了》,《尋找周杰侖》……

杜安雙腿盤起,坐在牀上,低着頭,手裡拿着一份《申江日報》,眼睛在上面一行行慢慢地掃描——今天是14號,明天電影節就開幕了,而參展影片名單也於今日公佈,被譽爲“中國近現代史百科全書”的《申江日報》自然刊登了出來。

這已經是杜安今天第23遍看這份名單了,但是和前面22次一樣,他並沒有在上面找到《電鋸驚魂》的名字。

頭頂的老風扇慢悠悠地轉動着,灑下一陣陣的涼風,卻無法驅走他此刻心底那股躁動的情緒。最後,杜安緊緊抓住報紙,攥緊,使得報紙捲曲,然後又慢慢鬆開拳頭,輕嘆了一口氣。

嗒嗒嗒

伴隨着腳步聲,束玉從衛生間走出來,走到杜安旁邊的那張牀上坐下,將手中端着的盤子放在兩張牀中間的牀頭櫃上。

杜安看向她,苦笑了一下。

事實證明,束玉的話應該只是安慰他的,自己終究只是個醫學院管理系畢業的普通人,而不是她口中的天才導演。

“吃個蘋果吧。”

束玉這麼說着,從盤子上拿過一個紅富士蘋果,又從枕頭低下摸出一把水果刀,削起皮來。

杜安看到那把水果刀,先是一愣,繼而暗吞一口口水:他還真不知道束玉什麼時候在枕頭底下藏了一把刀。幸虧他這幾天都規規矩矩的,若是他之前哪天對自己這戰友起了色心,鬧不好現在已經出了命案。

杜安搖了搖頭,將自己亂七八糟的思緒拋到一旁,問束玉:“沒能進展,我們什麼時候回去?”

束玉削皮的手藝很好,這麼一會兒功夫就削好了。不僅速度快,而且一拉之下,整件蘋果外皮就脫了下來,連而不斷。

她將削好的蘋果遞給杜安,又拿過一個蘋果,開始削起來,邊削邊說:“你看過電影嗎?進電影院看那種。”

杜安咬了一口蘋果,一邊嚼着,一邊含糊不清地說:“沒有。”

他已經漸漸習慣了束玉跳脫的思維。

“我也沒有,所以我們後天回去吧,明天先去看一場電影。”

杜安若有所思地看着束玉。

看好的電影最終沒能進入任何一個單元,這個女人終究不像她面上表現出來得那麼平靜。而作爲一個不喜歡看電影,從來沒有進過電影院的人,卻在這個時候突然想要進電影院看一場電影,這裡面的心思着實可以琢磨一番:她大概還是不甘心,想要看看那些勝過他們製作的這部電影的其他電影們,到底能好到什麼程度去。

杜安又咬了一口蘋果,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個字。

“好。”

……

九月十五,每年一屆的尚海電影節如期開幕。

今年的主會場是尚海大劇院,早在兩天前,這裡就已經佈置好,紅地毯從劇院門口一直延伸到路邊。地毯兩側拉起了護欄,密密麻麻的記者如同螞蟻般在兩側爭奪地盤,有經驗豐富的人精高舉着手中的鎂光燈,大聲喊着紅毯上經過的明星們的名字,讓他們擺個姿勢,屁股卻不安分,不動聲色的一扭,就將身邊的同行擠得一個趔趄,手中的照相機也拿不穩。

在這時,紅毯那頭停下一輛加長賓利,一位女子從裡面走出,優雅地步上紅毯。

“鞏利!……”

“gong!……”

現場陷入了今天的第一個小**,之前一直都是默不作聲或者小聲交談的媒體記者們一時間火力全開,閃光燈閃成一片,不把人的眼睛閃瞎不罷休,同時還紛紛叫喚着:“鞏利,看這邊!”“鞏利,轉個圈!”“gong,poseforme!”……

暗地裡的小動作也增多起來,本着我不好你也好不了的心態,各施絕技。若是把這些衣冠楚楚的媒體記者們的私下動作拍攝下來,足夠剪出一部講述小擒拿術的武打片了。

一位接一位的明星有序走過,記者們間歇性地高·潮,規律很明顯——那些呆在旁邊,等到組了團才能走紅毯的小明星,如美國過來蹭紅毯的湯姆·克魯斯,安吉莉娜·朱莉之流,顯然引不起記者們的興趣,只有美國本土的記者們纔會拍上幾張,而像鞏利這種有專車送到紅毯前,由保安引導單獨走紅毯的大明星,才能使他們高·潮。

當走得差不多了後,開幕式終於開始。

除了被邀請的開幕式成員外,今年圈子裡照例有開幕式票流出,不過高達20萬一張的價格顯然不是杜安和束玉可以承受的,所以他們也就放棄了看開幕電影的打算,買了分會場大光明影院的票。

正好也是那部開幕電影,《暖春》。

從申報上的信息可以得出,這部電影奪冠呼聲很高,僅次於最大熱門《盲井》。當然,要不是這樣的話,它也不會被安排爲開幕電影了。

去了大光明影院,又等了半小時後,終於能進場了。

“希望能領略到電影的魅力。”

束玉在座位上坐下的時候,這樣說道,杜安聞言,咧嘴笑了下。

雖然束玉面無表情,眼神平靜,但是他很清晰地能夠感受到自己戰友此刻那露骨的不服輸心態,一時間倒有幾分小女兒的味道。

離開場還有十分鐘,進來的人羣就稀落下來,影院中每個位置幾乎都坐滿了,放眼望去,黑壓壓一片,黑腦袋、黃腦袋、白腦袋、七彩腦袋,感覺像是在開聯合國大會,尚海電影節的魅力可見一斑。

靜等了十分鐘,電影開始了。

《暖春》的故事很簡單,從開頭就能看出來大致脈絡:在一個窮苦的農村中,寶柱和他媳婦香草一直都沒有孩子,有一天,村長的兒子二狗在村口撿到個女娃,沒人願意領養,寶柱爹上前把女娃娃領走了,接下來的故事是個人就能猜到七八分了。

開場的幾個鏡頭和質感,讓杜安一度以爲自己是在看六七十年代的電影。

也許是導演喜歡玩這種風格。

杜安這麼對自己說。

接下來銀幕上到了寶柱爹和村長對話的情景,扮演寶柱爹的那位老演員一番道理講出來,讓杜安的五官皺成了一團——這臺詞、這抑揚頓挫的對白功底、這舞臺氣息極濃的語氣停頓、還有這痕跡極重的演員調度,怎麼看都覺得銀幕上這位大爺是南巡的首長正在做指示,而不是一位沒什麼文化的窮苦老農在和村長嘮嗑——這寶柱爹更像是村長了。

沒文化的窮苦老農是什麼形象?在農村長大的杜安最有體會:直接、簡單、嘴裡時不時蹦出兩句髒話來,根本不會跟你講什麼道理。

就算是情節需要,也太過了。

杜安搖了搖頭,覺得坐着不怎麼舒服,於是屁股往下滑了點,於是他的背、椅背還有坐墊形成了一個三角形,手也擱到了一旁的扶手上,託着腦袋,看着銀幕。

銀幕上的故事繼續進行着,杜安心底也跳出一個又一個的詞語。

剪輯突兀,故事鬆散、不緊湊,節奏太平,小演員的表演做作,流於表面……

好吧,他本來就不喜歡看電影,而現在,他對於眼前這部電影更是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杜安打了個呵欠,閉上眼睛,想要睡一會兒,可是隨着劇情的進展,周圍傳來的女孩子壓抑的低泣聲、用力擤鼻涕的聲音,還有竊竊私語的小聲討論,都讓他睡不過去。

老天。

杜安無奈地睜開眼睛,擡頭望着黑漆漆的廳頂。

看又看不下去,睡又睡不着,他都想離場了,突感肩頭一沉,側眼望去,就見束玉腦袋歪着,正靠在他的肩膀上,雙手則交叉放在小腹前,胸口微微起伏,顯是睡了過去。

“睡眠質量還真好。”

杜安小聲嘀咕,頗爲羨慕自己這位戰友優良的睡眠質量,竟然在這樣的環境中都能睡過去。

這種情況下,他看來也不用想着能睡了,只好一點一點慢慢把身子坐直,期間動作稍大了些,束玉腦袋一歪,眼見要滑下去,杜安趕緊用手輕輕一掌,把她的腦袋穩在自己肩上,再收回手來時,指縫間夾了一根長髮。

現在束玉睡得正香,他也不好就這麼離場,乾脆揮揮手甩去頭髮,繼續看向銀幕。

《暖春》時長83分鐘,當這段時間好不容易過去,銀幕暗下,影院內燈光亮起,杜安推醒身邊的束玉,走出影廳。

當迎接到外面陽光的時候,杜安還是不知道剛纔發生了什麼。

這就是開幕片電影的質量?不過看着周圍看完《暖春》,眼睛還紅着的那些觀衆,杜安只能認爲自己大概是個冷血並且不懂得欣賞電影的俗人。

當然,他還是有同道的——他身旁這位睡了一部電影的女同志就是他的親密戰友,兩個人一樣冷血並且不懂得欣賞電影。

此刻,一對情侶從他們身旁走過,男的表情憤憤不平。

“這拍的是個什麼東西?我都快睡着了,簡直像是回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現在尚海電影節就是這個質量?”

女的則紅着眼睛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說道:“你不覺得這部電影很感人嗎?我覺得這電影很好。”

男的脫口就想罵髒話,但是看了身邊的女伴一眼,想到要是惹怒了對方說不定自己今晚就要睡沙發了,終究還是把話語憋回了肚子裡。

同樣是一個冷血且不懂電影的傢伙,杜安給這位男同志下了這麼個評語,然後對束玉說:“走吧。”卻發現束玉望着一個方向,站着不動。

杜安順着束玉的視線望去,發現在大光明影院右側的一塊小空地上,拉起了一塊幕布,周圍還有一些簡陋的放映設備,正放着露天電影。一個三十多歲的金髮白人四下裡走動着,不停拉人過去看電影,也確實有些人在他的鼓動下駐足觀看,不過基本都是看了一會兒就邁步離開了,白人卻不氣餒,繼續用他那口還算合格卻發音奇怪的中文到處拉觀衆。

不得不說,尚海電影節的影響力是巨大的,若是在平日裡有人這樣擺攤佔道,早就被城管驅趕走了。可現在面對尚海電影節,面對這些被吸引至此的世界各地遊客,尚海城管顯然也聰明地知道自己不該出現,給全世界電影人一個自由寬鬆的氛圍,那樣纔有助於尚海的城市形象和旅遊收入。

“過去看看。”

束玉這麼說着,率先走了過去。

她確實適合做一個製片人,雖然話不多,但是往往簡簡單單地兩句話,就能和人拉近距離——瞧,沒一會兒功夫,那白人就不去拉觀衆了,而是站在那裡和束玉聊了起來。

“……我不知道,你知道,我拍了這個,我想讓人看,我進不去裡面,但是我可以在外面,在這裡,”

杜安走過去的時候,聽到就是這些。

那個白人不停比着手勢,臉上笑容燦爛,“我可以讓他們看到,瞧,這就是我的電影!我拍的電影!這種感覺太美妙了!”

束玉靜默地聽着,適時地問了一句關鍵性的話:“這能讓你賺到錢嗎?”

白人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嘿,夥計!你知道,我從florida來到這裡,機票,酒店,儀器,這些都是我付錢,我花了五千美金,但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尚海電影節上放映了我的電影,有人觀看!oh,mygodness!這就是電影的魅力!賺錢?我沒想過。”

杜安顯然理解不了這種電影狂熱愛好者的思維。

“走吧。”

杜安再一次對束玉說。

束玉卻不動,只是雙手環胸,看着那塊臨時拉起來的幕布,不知道在想什麼。

最後,束玉對那白人說:“其實,我是個製片人,他是導演,”她指了指旁邊的杜安,“我們拍了一部電影,也無法進入裡面,你是否能播放一下我們的電影?”

杜安愣住了。

等到他回過神來之後,忍不住問道:“這有什麼意義?”

是啊,參展名單都已經確定了,他們已經落選了,現在再在這塊空地上放映《電鋸驚魂》又有什麼意義?就算路過的行人喜歡,可行人就是行人,他們不是圈內人,更不是那種有分量的圈內人,他們的意見影響不到瑞星影視。

杜安又加了一句。

“你別告訴我你也是電影愛好者,你別忘了,你剛纔看電影都看得睡着了。”

一個不喜歡看電影,甚至能夠看電影看到睡過去的人,顯然不會是一個電影愛好者。

束玉眼睛都不轉過來,說:“沒錯,我不喜歡看電影,但即使如此,我也覺得《電鋸驚魂》比我們剛纔看的那部電影好。”至少在看《電鋸驚魂》的時候她沒有睡着。

束玉扭過頭來,看着杜安,大黑框後面的眼睛冷酷、堅定、有力。

“而且,《電鋸驚魂》在我看來不單單是一部電影,它是我們的產品。”

“它就算要死,也應該有一場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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