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早春,饑荒越來越嚴重了。牛有草記得,去年秋天,整壯勞力都去大鍊鋼鐵,秋收全靠一些老弱病殘的人,地瓜基本上就沒有收回來。現在,過了一個冬天,沒有收淨的地瓜不知道咋樣了。他扛着頭到去年的地瓜地裡刨了一會兒,發現埋得淺的地瓜已經壞了,深處的地瓜還能吃。他挖了一些,累得實在挖不動了,就慢慢往回走。他掂着裝了地瓜的口袋走到趙有田家院門口,想起楊燈兒和狗子,就敲了幾下門,一屁股坐在院門口的石頭上喘着。楊燈兒牽着狗兒的手打開門,看到了牛有草,就問他咋坐這兒了?牛有草說累得實在走不動了,坐一會兒。

他把布口袋遞給楊燈兒說,這地瓜是在地裡刨的,還沒有壞,能吃。

楊燈兒說:“我家的事你管不着。現在這可是救命的東西,這麼貴重的東西你給我了,讓我家那口子知道了,這算啥事兒?趕快拿走!”

牛有草看了一眼楊燈兒,搖搖頭說:“告訴趙有田,西坡老秋溝地裡能挖到地瓜,去碰碰運氣吧。”說罷掂着口袋轉身走了。

趙有田和楊燈兒扛着頭急急忙忙去了西坡老秋溝。趙有田挖了半天也沒有挖到一個地瓜,累得呼呼喘氣。楊燈兒讓趙有田別急,歇一會兒再挖。

趙有田直起腰說:“不能歇,我非刨出地瓜不可!他牛有草能刨出來,我就能刨出來!”楊燈兒說:“別做夢了,老秋溝讓人翻了好幾遍,不會有東西的。”

趙有田終於刨出一個地瓜驚喜地喊:“你看,老天睜眼了,有了!”楊燈兒也來了精神,使勁地刨着,一個個地瓜冒出地面。

趙有田喊着:“老天爺開眼啦,天上掉餡兒餅啦!”楊燈兒看着地瓜,把頭扭到一邊望着遠處,淚水不由得盈滿眼眶。

就在老幹棒餓得快要走不動的時候,一個寫着“牛有道收”的郵包寄到了大隊部。老幹棒奇怪了,他在外地無親無故,誰能給他郵東西呢?他搖晃着來到大隊部,馬仁禮遞給他一個面袋子說:“這是河南登封的人給你寄來的,拿回去吧。”

老幹棒拆開面袋子,裡面是地瓜乾和乾菜。他繼續掏面袋子,掏出了一個布包,裡面是一袋子花生米,還有一張紙。老幹棒驚訝地張大了嘴:“我的親孃,這裡面還有花生米啊,嚇死人了,這是誰給我的?是老天爺可憐我嗎?”

老幹棒讓馬仁禮念那紙上寫的字:

有道大爺,恁好,我是姜紅果的兒子,告訴恁一個不幸的消息,我娘得了急病,走了。娘臨走前,囑咐了我一件事兒,娘說,當年是恁救了她的一條命,娘一直念念不忘,娘說恁是個好人,感謝恁,也對不住恁。娘還說,眼下遭了饑荒,估摸恁的日子也不好過,讓我無論如何也要給恁郵點好吃的。娘還惦記着恁娶沒娶媳婦,娘說,恁這麼好心,一定會有女人願意跟恁過日子的。有道大爺,我娘說,她這輩子忘不了恁……

聽着馬仁禮念信,老幹棒流淚了。馬仁禮說:“幹棒大哥,這回有的吃了,省着點,花生米可別一頓造了,撐壞胃口。把信收好。”

老幹棒回到家裡,坐在三條腿的破凳子上發呆。他想起了果兒用她那輕柔的指頭給他洗臉、洗頭;想起了果兒把噴香的胡辣湯端到他的面前;想起了果兒在炕上摟着他說的那些暖心窩子的話語;想起了果兒離開他上船淚流滿面泣不成聲的情景……

老幹棒實在控制不住自己,他用滿是青筋暴露乾裂的大手捂住眼睛,發出牛嚎般的哭聲。哭了一陣子,老幹棒找出了一些紙,裁成一塊塊,把花生米分成若干份兒,一包一包地包好。他想這花生米多金貴啊,好多小孩子就沒有吃過這東西。他不能吃獨食,他要把這花生米分送給麥香村有小孩子的人家……

牛有草在爲社員餓肚子的事情發愁,他聽說黑市上有賣糧食的,貴得很,要是有錢就好了。可是,哪裡會有錢呢?

馬仁禮也想到了同樣的問題。半夜,他找到牛有草說:“記得當年我給你修炕洞的事兒嗎?知道我爲什麼給你修理炕洞嗎?爲了找金元寶!”牛有草睜大眼睛:“炕洞裡有金元寶?”

馬仁禮一笑:“實話說了吧,土改以前,我爹就覺得形勢不好,賣了不少好地,換了金元寶,說是盛世藏寶,亂世藏金,我和我爹親手把十個金元寶順着煙囪藏到炕洞裡了。”牛有草笑罵:“怪不得這些年你三天兩頭折騰我家的炕,原來你是爲這個!我這些年叫你當猴耍了!你要是找不到金元寶,這輩子就和我家的炕沒完了是不是?”

馬仁禮說:“我今天來,一是向你賠罪,二是商量這金元寶的事。今天,有道大哥的一包花生米把我感動了,眼下鄉親們在捱餓,咱們得想辦法帶領大夥渡過難關,我想把金元寶找出來換錢,買些糧食分給鄉親們。”牛有草問:“老馬啊,你有這份心很好,這可是老地主抗拒土改,私藏浮財,說出去是殺頭的罪,不怕我檢舉你?”

馬仁禮搖頭:“怕我能跟你說嗎?不過我心裡還是有點擔心,怕你把我出賣了,你得發個誓。”牛有草一拍胸脯:“那好,我要是說出去,叫我斷子絕孫!”

馬仁禮搗了牛有草一拳:“拉倒吧,你明明知道自己有兒子了,發這樣的誓,不等於唬人嘛!”牛有草一跺腳:“那好,我要是說出去,下雨叫雷劈了,出門叫車碾了,吃飯叫飯噎死,過河叫水淹死了!”

馬仁禮笑着:“這還差不多。扒炕找元寶越快越好,你老婆在家怎麼辦?這事兒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牛有草高興地說:“好辦,我想辦法讓她出門就是了。”

說幹就幹,牛有草和馬仁禮把炕開膛破肚,兩個人扒炕、翻炕土,臉像小鬼兒沾滿炕洞灰。馬仁禮只找出一個箱子的銅鎖,忙活了半天,再無所獲。他跳出炕洞,指着牛有草說:“炕洞你扒過,裝元寶的匣子也見了屍首,元寶肯定是你昧起來了,你交出元寶,什麼事也沒有,要是不交,我到上邊告你去!你還是麥香村大隊的帶頭人呢,呸!狗屁不是!你看沒看見隊裡都要餓死人了!你當隊長的,怎麼覺悟還趕不上社員呢?你今天拿不出金元寶,咱倆手扯手去見周書記!”

牛有草抹一把臉上的灰,眯着眼睛說:“馬仁禮,你這個扳着驢腚親嘴兒不知道香臭的東西,我看你剝削階級的本性沒改,你口口聲聲說爲了救災,誰知道金元寶到手了你會咋樣?你想跑到臺灣去?你就是跑過去也不會得好,老蔣收了你的金元寶,一腳能把你踹了!你這件事兒要是讓公安知道了,小銀鐲子給你一戴,你找地方哭去吧!就有一件好處,省了你天天請示彙報。”

馬仁禮笑道:“好了,別再胡說八道了,咱們還是幹正事。我記得這屋子地下有個洞,我老太爺曾經在那裡藏過大煙土。”他指着一個破箱子,“就在這下邊。”

二人搬開箱子,鏟去浮土,露出石板,掀開石板,出現一個地洞。牛有草跳下去摸索着。一會兒,他忽然鑽出來,舉着一個金元寶!馬仁禮說還有九個,再找找!牛有草又鑽進去摸索半天,啥也沒有了。

馬仁禮感到奇怪,明明十個,怎麼就剩一個了呢?他說:“牛隊長,是不是你從炕洞裡找到十個,故意轉移到這兒一個來應付我?”牛有草瞪眼:“你再胡說八道我抽你!要是從炕洞裡找出來的,這金元寶應該有煙燻的味道吧?那你伸過來狗鼻子聞聞,有沒有煙燻味兒?這是一股發黴的味兒!”

牛有草和馬仁禮要到省城去賣金元寶。省城珠寶店有個人馬仁禮認識,他先進去打探一下情況。馬仁禮進去對一個店員說:“老苗,你還認識我嗎?我是馬仁禮啊。”老苗驚訝地說:“我的天,你怎麼老成這個樣了?找我有事兒?”

馬仁禮小聲說:“有個朋友手裡有點黃貨,想出手,你這兒收嗎?”老苗很熱心地告訴他,珠寶店只出不進,黃貨要去銀行換,不過得有介紹信。實在想出手,西城郊望富巷天傍黑的時候有個鬼市,有人專門收購金銀,不過那可是違法的。黑市經常有公安的便衣出沒,一定要小心,輕易不要出手,先找個地方住下來,要摸清情況,看準了,拿了錢就走人。

馬仁禮帶着牛有草住進一個便宜的大車店,他把打探到的情況告訴了牛有草,倆人商量着分工,到時候得一個人出面,一個人望風。馬仁禮說,望風的人必須有一雙飛毛腿,誰跑得快誰望風。牛有草和馬仁禮比賽跑,牛有草贏了,該他望風。馬仁禮又說錯了,人家來抓人,是抓出面賣東西的,不是抓望風的,所以應該是跑得快的出面賣東西。

牛有草搡了馬仁禮一把:“馬仁禮啊馬仁禮,你小子太鬼了,一不小心就上了你的套兒!”馬仁禮一本正經地說:“真不是給你下套兒,我也是纔回過味兒來。”最終牛有草同意他出面去賣。

天黑之後,二人來到望富巷。這裡的人不少,人們三三兩兩地嘀咕着,顯得鬼鬼祟祟。牛有草緩緩走着,東張西望。馬仁禮在遠處跟隨。有幾個人靠近牛有草小聲問什麼貨,一聽說是金元寶,都搖着頭走了。

過了一會兒,一個穿皮夾克的小夥子來問:“大叔,什麼東西想出手?”牛有草瞅一眼左右小聲說:“金元寶,想要嗎?”皮夾克神秘地說:“是哪兒來的?你家老輩兒是地主吧?”牛有草搖頭:“我家八輩子貧農。我們大隊修水利挖出來的,上級讓我們自己處理。”

皮夾克問:“怎麼不賣給銀行?”馬仁禮走了過來:“小夥子,還問什麼?銀行給的什麼價兒,這兒什麼價兒,誰心裡不明鏡兒似的?”

皮夾克又問:“你們是哪兒的?”牛有草老實回答:“我們是麥……”馬仁禮暗暗踢了牛有草一腳說:“小夥子,道上的規矩應該懂啊!”皮夾克笑了:“看來是真賣家,看看貨吧。”

牛有草剛要掏兜,馬仁禮又暗暗踢了牛有草一腳說:“這個嘛,哪能隨便帶在身上。你實在想要,明天早上在老城牆下看貨。”

二人匆匆回到大車店,牛有草擼開褲管說:“老馬,談得好好的,你給我的腿都踢青了,咋啦?”馬仁禮笑着:“對不起。我給你說過,鬼市有便衣,這個小夥子刨根問底兒的,我感覺不對頭,怕鑽進他的套子裡去。別看小夥兒一副忠厚老實相,你以爲便衣的臉上都貼着帖啊?我對他有點懷疑,明天和他會面再說。東西千萬不能帶,這回還是你出面,就說不賣了,探探他的口風。”

第二天一早,牛有草來到老城牆下,皮夾克早就等在那兒了。他見牛有草走來就問:“貨帶來了?”牛有草說:“沒有。”

皮夾克不悅:“你這是幹什麼?耍弄人啊?”牛有草盯着皮夾克:“我是對你不放心。你要這東西幹啥?不能吃不能穿的。你不會是便衣吧?”

皮夾克笑了:“嘿!可真小心,你看我像便衣嗎?這東西是不能吃不能穿,我也不留在手裡,倒倒手賺個差價兒,要不我穿得起皮夾克啊?”

牛有草點頭:“真的想要?那好,今晚上還在這老城牆下見面。”皮夾克搖頭:“算了,我看你是沒誠意。可我告訴你,鬼市有膽量有實力收這種東西的,除了我沒有第二個人,不信你們就去試試。”“你要是真想要,今晚上還在這老城牆下見面!”牛有草說完走了。

牛有草回到大車店,確定穿皮夾克的小夥子不會撒謊,說的也在理兒,還是出手。馬仁禮害怕,他還是讓牛有草出面,他望風。牛有草說馬仁禮不夠意思,他已經出面三次了,輪也該輪到馬仁禮了。馬仁禮連連擺手說東西不賣了,何苦爲了鄉親們去冒險,打道回府!他突然捂着肚子痛苦地呻吟,說肚子絞勁兒地疼,要命了!牛有草笑着說巧了,扎咕肚子疼他真拿手,當年他爹肚子疼,幾擀麪杖就給擀好了。馬仁禮急忙說這一陣過去不疼了,不過打死他也不去賣那東西。

牛有草無奈,提議抓鬮。二人抓鬮,馬仁禮抓的是“出面賣”。他愣了一陣流淚道:“哥啊,我要是還說熊話,就更讓你瞧不起了。鄉親們等着咱們的糧食呢,我去賣就是了。哥啊,此行吉凶未卜,順利了,怎麼說都好,一旦落到蹲大獄的地步,我也認了。到那時候,我不求別的,每年清明,你給你爹上墳的時候,偷偷給我爹的墳頭壓點紙錢,不管怎麼說,他是我爹。還有,你給喬月說說,讓她改嫁,我不想帶累她。進了大獄,我也不用爲吃的操心了,可是掛念鄉親們啊!一旦喬月走人,你把我的房子賣了,換點錢買點糧食給鄉親們救急吧……”

牛有草搖頭笑着:“看你這個樣,還沒上陣就拉稀屎!房子不能賣,倒賣黃金不是死罪,我還等你出來呢!說實話,沒有你的請示彙報,我的日子也過得沒滋沒味兒。”

馬仁禮抹着眼淚說:“老哥哥,謝謝你說了句暖我心窩子的話。還有一樣,要是年景好了,你去看我的時候,給我捎幾個驢肉火燒,我吃過驢肉火燒,最得意那口兒啊!”牛有草感動了:“老馬啊,你能說出這樣的話,我服你了,你是個爺們兒!就衝着這一點,今晚我去交貨。本來我也沒打算讓你去,就是考驗你一下,還行,經得住考驗了,沒錯看你。”

馬仁禮咧嘴笑道:“那我就不和你爭了,不過,咱得把危險考慮好了。你去交貨一定要把耳朵豎起來,眼睛瞪大了,我給你望風,一旦有危險,我給你打個暗號,你拔腿就跑!我都偵察好了,老城牆東邊有個豁口,你跑到那兒,翻過去就是大街。街上人多,混到人羣裡,他們是抓不到的,然後咱倆還在這裡會面。記住了!暗號是我學夜貓子叫。”牛有草連連點頭:“嗯,還是你小子想得周到。”

夜幕降臨,牛有草來到老城牆下的陰影裡,皮夾克又等在那兒了。馬仁禮在暗處望風。牛有草說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吧。皮夾克說不忙,先抽根菸。皮夾克拿出香菸,給了牛有草一支,然後按着了打火機,舉起來晃了晃詭異地笑道:“狐狸再狡猾,也逃不出好獵人的手!”

牛有草一愣:“你說啥?”遠處傳來夜貓子的叫聲。幾個黑影摸過來。牛有草驚呼:“好小子,你是便衣!”說罷撒腿就跑。他翻過老城牆的豁口,衝進大街的人流中脫險了。

二人氣喘吁吁地跑回大車店,看來元寶賣不成了,決定明早兒就撤回家!

早晨,牛有草和馬仁禮走到城郊一座小樓前,牛有草覺得這樣回去有點不甘心,看樣小樓住的這一家挺有錢的,不如進去碰碰運氣。他讓馬仁禮在門口等着,他進去看看。保姆領着牛有草走進屋裡,一位和藹可親的老爺子坐在那兒。

老爺子問:“小老弟,找我有事兒嗎?”牛有草挺不好意思:“老人家,我是生產隊進城辦事兒的,餓得走不動了,想討點吃的。”

老爺子讓保姆拿來裝着四個饅頭的籃子。牛有草抓過一個饅頭,一張嘴咬掉半個,他看了看剩下的半個饅頭,把半個饅頭塞進兜裡。老爺子讓他把另外三個饅頭也拿走。牛有草連聲感謝。

老爺子關心地問:“農村的日子不好過吧?”牛有草實話實說:“唉,鬧饑荒,人都要餓死了!”老爺子很吃驚:“哦,這麼嚴重!你進城來幹什麼啊?”

牛有草看這位老人很和藹,

就把修梯田挖出了金元寶,想給鄉親們換點糧食救命的事如實講了,還拿出金元寶。老爺子告訴牛有草,國家有法令,私賣黃金犯法,金元寶應該交給國家,銀行會給錢。牛有草說銀行給的錢太少,不合適。

這時候,穿皮夾克的青年人回來了,他一看到牛有草,二話不說,麻利地用手銬銬住了牛有草。老爺子忙問:“建國,怎麼回事兒?不得無禮!”皮夾克說:“爸,這就是我要抓的那個倒賣黃金的,我得把他送公安局!”

牛有草看着老人說:“老人家,您兒子說得不錯,讓我說兩句好嗎?說完送我到哪兒我都認了。眼下,鄉下老百姓日子沒法過了啊!糧食吃光了,能吃的樹皮、草根也沒有了,有的人餓得不行,把大雁屎打糊糊喝。別人家我不說,我就說說我娘是咋死的……”

老爺子滿臉淚水地聽完牛有草的傾訴問:“你說的都是真的?”牛有草說:“老人家,我知道這些話不該說,說了是給社會主義臉上抹黑,可不說不行,我說完了,帶我走吧。”

老爺子流着淚說:“小老弟,東西我要了,這五百塊錢你拿着,無論如何也要帶領鄉親們度過災荒,日子不能總是這樣,要相信我們的黨!”

皮夾克說不能這樣,這是縱容犯法!老爺子厲聲地讓他打開手銬,救人要緊!皮夾克不情願地給牛有草打開手銬。老爺子動情地說:“這位農民兄弟的話,石佛聽了也要落淚,蒼天聽了也要哭泣!元寶我不留,交給國家!”

牛有草撲通一聲跪下說:“老人家,我一輩子只給我的爹孃跪過,今天,我給您跪下!俺爹說,除了父母祖宗,人世上有三種人可跪,一是救命恩人,無論年長年幼;二是英雄豪傑,爲國爲民灑熱血,無論是男是女;三是指點迷津,領人走出苦海,無論是人還是神。我代表麥香嶺麥香村的男女老少給您磕頭了!”

牛有草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老爺子眼睛一亮,忽地站起來問:“麥香村有個叫馬仁禮的你認識吧?”他告訴牛有草,麥香村還有戶姓馬的,叫什麼名不知道,就知道他家有個姑娘叫小轉兒。當年他在麥香嶺跟日本鬼子打游擊,有一次他負了重傷,在麥香村的馬小轉家養傷,被日本鬼子知道了,堵到家裡。小轉兒爹一看不好,穿着他的軍裝把敵人引開,被日本鬼子打死了,他從後窗脫險。後來鬼子知道上當了,一把火燒了房子,小轉兒和她媽被活活燒死……

牛有草告訴老爺子,馬小轉沒死,被鄉親們救了,就是渾身燒得很厲害,現在都不敢穿短袖衣服。還有,馬仁禮現在是生產大隊的副大隊長,幹得不錯。老爺子表示,馬仁禮他已經見過一次,抽空還要去看看,更要看看馬小轉,給小轉兒她爹孃墳上添把土……

夜晚,麥香村大隊的社員們悄悄來到大隊倉庫,手裡都拿着袋子,大家靜靜地聽牛有草說話。牛有草告訴大家,半夜把大夥兒叫來,就是給大家分點救災的糧食。

他當然不能說是去賣金元寶,一位老爺子給了五百元錢買的高價糧。只說前些日子他和馬隊長去了趟省城,向上級反映了麥香村大隊的實際困難,上級認爲大隊的情況特殊,指示糧食部門調撥了一點糧食。

馬仁禮補充說,上級特別囑咐,國庫的儲備糧不多,不能全面照顧,這件事情千萬不能讓別的大隊知道了,希望大家一定要保住這個秘密,一旦透了風,到手的糧食還得退回去!各家高興地把糧食分到手,一個個發誓不讓外人知道。

沒過幾天,老爺子領着兒子建國來到麥香村。老爺子其實就是常將軍,他先是見了馬仁禮,問了隊裡情況,鼓勵一番。他們接着來到馬小轉父母的墳前獻上鮮花。讓兒子跪下給爸爸的恩人磕頭,他三鞠躬後說:“老哥哥,老嫂子,我來了,給你們鞠躬了,沒有你們的鮮血,共和國的旗幟不會染得這麼紅!”

常將軍送給馬小轉兩口子標有“軍用食品”字樣的六包壓縮餅乾和四聽紅燒豬肉罐頭。夜晚,吃不飽關上門,急不可待地打開一包壓縮餅乾,狼吞虎嚥地大嚼起來,噎得他直翻白眼。馬小轉趕緊喂他幾口水,他才緩過氣來。吃了一包壓縮餅乾,吃不飽還要打開一聽豬肉罐頭,他說從來沒有吃過這東西,饞得扛不住,嗓子眼裡都伸出一隻手了,能吃了這東西,就是今天死了也不虧!馬小轉也饞得不行,兩口子急忙打開一聽罐頭,一眨眼就吃了個精光!

吃不飽看着另外三聽罐頭說:“還沒品出味道呢就沒有了,要不再打開一罐?”馬小轉連忙把那三聽罐頭摟到懷裡說:“不行!老幹棒把果兒她兒子郵來的花生米給全大隊的小孩分着吃了,人家不吃獨食!我的命是鄉親們給的,我得報答,我也想讓全大隊的人感動一把!”

吃不飽拉風箱燒一大鍋開水,馬小轉打開三聽罐頭倒進鍋裡,她給全大隊有老人的家裡,每家送了一碗豬肉罐頭熬的肉湯。馬小轉對老人們說:“日子苦,大夥兒一塊兒攙着扶着往前拱吧!”

最難的日子慢慢熬過去了,轉眼就到了1962年的秋天。

這年秋莊稼不錯,社員們在大隊場院裡給玉米扒皮子、碼堆子。大夥兒議論着,總算緩過點勁兒來,日子有奔頭了。這時候牛有草開會回來,他告訴大夥兒,現在政策鬆動了點,可以搞自由市場,各家自己產出的東西可以到市場上買賣。還要搞集市,恢復廟會,把城裡人也吸引過來!

瞎老尹挺高興,說他的鐵匠爐可以點火,要把老瞎子刀剪的招牌打出去。老幹棒覺得他也可以把沒有大用處的木料做些小凳子、馬紮子啥的賺錢。牛有草說他沒別的特長,就是對旱菸有點研究,準備搗鼓黃煙兒。

馬仁禮可沒有這麼高興,他提醒牛有草,還是等等看,槍打出林鳥,出頭的椽子先爛,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牛有草認爲馬仁禮還是膽子太小,上面有了風,咱就得抓緊幹,早幹早賺錢,早賺錢早過好日子。馬仁禮反駁,事情沒那麼簡單,上邊的號召經常變化,大躍進號召農民大鍊鋼鐵,搞大食堂,還號召消滅麻雀呢,後來咋樣了?牛有草說,馬仁禮是嚇破了膽兒,他帶頭幹,出了事兒他頂着!

牛有草興沖沖地回到家裡告訴韓美麗,現在上面政策鬆動,可以開放自由市場,他想倒騰買賣。韓美麗批評他是走回頭路,都去搗鼓買賣,誰還有心思種地?牛有草解釋,咱老農民吃飯靠的是土地,大家不會把地扔了不管。再說了,誰不出工就掙不了工分,沒有工分就分不到口糧。牛有草反批評韓美麗思想保守,以前她響應上級號召最積極,現在爲啥落後了?

韓美麗說:“你不要聽說風就是雨,上級只是號召,有紅頭文件嗎?我在公社幹過,我知道幹啥事都得有紅頭文件,出了問題有紅頭文件頂着。再說了,你搗鼓買賣有錢嗎?還是等等看吧,好飯不怕晚。”

牛有草一心要搗鼓買賣,開始找錢。這天晚上,他來到馬仁禮家,把一瓶地瓜燒酒放到桌子上,又從兜裡掏出一小把花生米。

馬仁禮笑道:“怎麼着?帶着糖衣炮彈來了?”牛有草一屁股坐下:“我看你說話越來越沒水平了,糖衣炮彈是階級敵人用來對付貧下中農的,我拉攏你這個地主後代幹啥?”

馬仁禮也坐下:“那好,有屁快放,有話快說!”牛有草打開酒瓶:“不是辦廟會開放自由市場了嘛,我也不能光說不幹,想找你弄點錢搗鼓買賣。你有錢,十個金元寶才找出來一個,那九個元寶在哪兒呢?”

二人喝酒。馬仁禮把一粒花生米撂進嘴裡:“這事你得問你自己啊,金元寶在你家炕洞裡,你是藏起來故意給我裝糊塗!”牛有草喝下一杯酒:“我要是藏起來了還找你幹啥?你搬家的時候帶走了吧?你這是孩子藏到被窩裡,哭哭咧咧找孩子。”

馬仁禮擺手:“別瞎扯了,咱還是書歸正傳。辦廟會開自由市場不是小事兒,你不要一意孤行!你向領導請示了嗎?你有批文嗎?怎麼也得有個手續吧?”牛有草喝一口酒:“嗨!你要是辦手續,得等到猴年馬月,等到過年前也沒戲。咱賺錢得趁早!再說,幹這個也不犯法,怕啥?”

馬仁禮告訴牛有草,就是要辦,在幕後指揮就行,不要帶頭,免得惹一身麻煩。牛有草譏笑馬仁禮是半夜點燈啃豬蹄、早晨下河洗褲襠的主兒,吃獨食,拉稀屎,活遭罪!當領導的不能光說不幹,應該給羣衆帶頭。

馬仁禮說:“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上邊不下紅頭文件,就是說破大天,倒買倒賣的事兒我是鐵定不幹!”“這一瓶酒喝完了,咱倆還是尿不到一個壺裡,我這酒白讓你喝了。”牛有草說着站起來就走。

牛有草硬是要在八月十五開辦廟會。他在村街上走着,不斷和村裡人打招呼,宣傳他要辦廟會。

瞎老尹的鐵匠爐已經準備就緒,就等着廟會開爐了。老幹棒已經做好一些馬紮子和小凳子,準備廟會上賣了買油鹽醬醋。老驢子家裡有點養蜜蜂的糖,要做糖葫蘆賣。三猴兒家做了布老虎、小孩老虎帽子啥的,那是巧媳婦牛金花的手藝。馬小轉用麥秸辮子編草帽、籃子,吃不飽在一旁伺候打下手。以前沒有市場,掐了辮子靠人家來收,錢都叫別人賺去了,有自己的市場就好了。

馬小轉對牛有草說:“別的村聽說咱們辦廟會開自由市場眼紅了,都要來湊熱鬧呢!”牛有草笑着:“那可不,城裡的人也要來趕集!我早就打算了,請別的村會耍玩意的來助興,到時候看熱鬧吧。”

牛有草來到趙有田家院門口往裡望着,已經四歲的狗兒跑出來玩。牛有草一把抱起狗兒,從兜裡掏出一把花生米給狗兒吃。楊燈兒走出來,牛有草告訴燈兒,現在上面政策鬆動,他打算倒騰買賣。楊燈兒倒是爽快,她說:“我不懂啥政策不政策的,就知道你幹啥都能成,別的忙幫不上,要是身前身後缺個人手,那你就叫我,我肯定去!”牛有草心裡熱乎乎的。

八月十五中秋節這天,麥香村的廟會好紅火,街筒子上人頭攢動,人們帶着自己的土產品、手工品和舊貨,擺了整整一條街。街面上有吹糖人的,有剪紙的,有耍把式賣藝的,有變戲法的,有拉洋片的,吆喝聲不斷。吃不飽和幾個小青年踩高蹺一路走來,給做生意的人賀喜、討賞錢。戲臺上有小戲班子唱呂劇《李二嫂改嫁》。韓美麗和幾個戴紅袖箍的人維持秩序。

牛有草吆喝賣黃煙,他看着這熱鬧景象,滿臉堆笑。

馬仁禮窩在家裡看報紙。喬月也想找東西去廟會上賣點錢,她翻出一件破皮襖要拿去賣。馬仁禮說:“這皮襖我祖爺爺穿過,我爺爺穿過,我爹穿過,我也穿過,這可是我馬家祖傳的寶貝,千萬別動它的心思!”

喬月放下皮襖,在雜物堆裡翻出一個破碗,她看這碗好像是個古董,想出去討個價。馬仁禮又阻攔:“這是我爺爺我爹喂狗用過的,你別打它的主意!”

喬月不高興了:“我看你就是條膽小狗。你瞅瞅人家牛有草,說幹自由市場就幹了,你整天窩在炕頭上,要吃飯湊不上一碗,啃苞米都得拿舌頭舔着粒兒數,還這不讓賣那不讓賣的,我跟你這輩子虧死了!”馬仁禮勸解着:“你看你,不是話趕話說出來的嗎?牛有草我勸他不讓他胡來,他就是不聽,等着看吧,有他倒黴的那天!”

喬月突然噁心起來,她告訴馬仁禮怕是要當爹了,想想給孩子起個名字吧。馬仁禮高興地蹦起來說,就盼着這一天了,名字早就在肚子裡打好草稿,要是小子就叫馬公社,要是丫頭就叫馬社花。

馬仁禮心裡一高興,也滿臉堆笑地來逛廟會了。牛有草笑問:“咋的,你也想倒買倒賣?”馬仁禮一笑:“不敢,地主子孫不敢想天上的事兒。”

吃不飽和馬小轉在賣草編。吃不飽吆喝:“賣草帽來,又大又好看的草帽,戴上不怕太陽曬,不怕雨水澆,愁死毒日頭,氣死老龍王,便宜了啊!”

喬月過來了,馬小轉悄悄問:“聽說你有了?”喬月大方地一笑:“兩個多月了,你呢?”馬小轉說:“咱倆差不多。你說怪不,咱們村今年好幾個都有了!”喬月點頭:“不奇怪,生活有了點起色,懷孩子的就多了。”

馬小轉嘻嘻笑着:“有道理。肚子裡有點油水就想鼓搗點事兒,鼓搗鼓搗就鼓搗出動靜了!”喬月也笑:“什麼話到你的嘴就變了味兒,不光是這個原因,和不吃棉籽油也有關係。”

那邊,牛有草吆喝着:“賣黃煙,誰買黃煙啊,我的黃煙好啊,抽到嗓子裡像流進了油兒,包你滿意!”小崔過來說:“牛隊長,收攤兒吧,王書記讓你火速去一趟。”

牛有草來到公社,先和正在建小學挖地基的建築工人諞了一會兒,然後去見王萬春。

王萬春拍着桌子批評牛有草:“牛有草同志,你的膽子也太大了!你經過誰的批准搞自由市場的?”牛有草說:“上頭不是有精神了嗎?可以搞自由市場啊!”

王萬春搖頭:“上邊剛放了點風你就行動,縣裡還沒下紅頭文件呢!”牛有草開始講他的道理:“這說明縣裡沒緊跟,應該受批評。我剛纔問了挖地基的工人,人家一天能掙兩元錢,我們老農民和他幹差不多一樣的活,一天的工分才值八釐錢!這是啥道理?”

王萬春說:“你還是共產黨員呢,就是不學習。這是工農差別啊!共產主義就是要消滅這差別,你懂不懂?”牛有草扭着脖子露青筋:“大躍進不是要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嗎?沒有消滅這差別,反倒搞得大夥兒餓肚子!咱老農民不懂那麼多,得想着先吃飽了再說!”

王萬春瞪眼:“先不講別的,我問你,誰批准你辦廟會的?廟會是舊社會的風俗,你這是宣傳封建迷信!”牛有草不服:“王書記,我這個人無論冬夏都不戴帽子,你這頂帽子扣我頭上,我不戴!辦廟會不是宣傳封建迷信,是民俗活動。上邊有紅頭文件說不讓辦廟會嗎?我們是想通過辦廟會擴大自由市場的影響,招來人氣兒。社員們都說辦廟會好,我們還要辦。”

牛有草說罷,扭頭走了。

趙有田在翻自留地,牛有草走過來讓他別在自留地裡下死力了,去倒賣點啥,他解放前幹過飯館,有炸油條的手藝,賣油條來錢快。趙有田說油不好弄。牛有草讓他烙火燒,他家的槓子頭火燒過去十里八村有名,包有錢賺。牛有草真心地說:“有田啊,給你撂幾句貼心的話兒。女人要打扮,自己的女人走在街上,臉上光光鮮鮮,身上穿得體體面面,那是給老爺們兒長臉,想叫老婆對你好,就得知道心疼老婆。”

晚上,趙有田炒了幾盤菜放到桌子上,一家三口吃飯。趙有田夾起一塊肉遞到狗兒嘴裡,又夾起一塊肉遞到燈兒嘴裡。

楊燈兒看着趙有田:“有啥事你就說吧。”趙有田說:“我知道我這人心眼小,脾氣不好,可我也不是沒事發瘋。你說狗兒和牛有草是咋回事兒?我看狗兒跟牛有草像是一個模子出來的。”

楊燈兒說:“我兒子和人家有啥關係?世上長得像的人多了,還有人長得像你呢!”趙有田喝了一口酒:“又是一推二六五,不提這事了。燈兒,我琢磨着不幹白不幹,咱烙槓子頭賣,到時候你去出

攤兒。”

下雨了,馬小轉在炕上遮蓋草編制品。吃不飽站在地上仰頭望着房頂上滴下來的雨水說:“媳婦,漏雨了,你上房散把草苫一下吧,我腰疼。”馬小轉撇嘴:“你真好意思說出口,我還有身孕呢!”

吃不飽說:“你這做媳婦的咋這麼懶呢?纔有幾個月,不用那麼嬌氣兒,再說了,懷孕了更應當活動。”馬小轉說不過吃不飽,就拉件破衣服矇頭跑出屋子,到草垛子前抓一把草,走到房檐下往上一扔,也不知道扔沒扔上去,轉身就跑回屋裡說苫好了。吃不飽看着房頂問咋還漏雨?小轉兒乾脆說這房子太破,沒辦法。

兩口子正說着,牛有草趕着馬車進了院子,車上裝了一隻豬崽和一堆石頭。

牛有草告訴吃不飽,壘個豬圈養頭豬,好好過日子。豬崽是公社撥給隊裡的,讓農戶代養,不是每戶都有,王書記特別囑咐,一定給牛有糧家一隻,養大了留給自己一個肘子,剩下的交公。

雨停了,吃不飽和馬小轉壘豬圈。吃不飽沒壘幾塊石頭就嫌累坐在地上說:“媳婦,這豬圈得啥時候能壘好啊?就算壘完了,豬啥時候能長大啊?”馬小轉也坐在地上說:“我也是這麼尋思的,那你說咋辦?”

吃不飽眨巴眨巴眼笑着:“媳婦,你這些日子是不是害口害得厲害?你最想吃啥?”馬小轉說:“還用問嗎?我啥都想吃。你想生個漂亮兒子嗎?吃了雞蛋白臉皮兒,吃了油餅雙眼皮兒,吃了櫻桃紅嘴脣兒,吃肉蛋兒餃子大耳朵垂兒,吃了西瓜腦袋圓鼓輪兒,去給你媳婦弄來吧!”

吃不飽望着豬崽:“別說那麼多,我有辦法讓你吃上肉蛋兒餃子。咱把豬崽兒殺了,做成肉蛋兒餃子吃了吧。”小轉兒吧嗒吧嗒嘴:“不吃到嘴裡長到身上,總不是自己的東西,饞死我了!”

吃不飽讓小轉兒拿來刀,他又不敢動手殺,怕牛有草收拾他。馬小轉說咱不好好喂,豬不長個兒,就說有病了,再殺就沒事。吃不飽拍着大腿誇這是好主意!

沒過幾天,豬崽子餓得跳出豬圈跑了。吃不飽兩口子滿村追趕,到底把豬抓住了。老幹棒看着豬崽子說:“吃不飽啊,豬崽子讓你兩口子養的瘦得可憐人,你倆太懶了!”三猴兒說:“從來沒看見你倆打豬草,不給豬餵飽能長肉嗎?”瞎老尹搖頭:“可倒好,你家的豬養的比狗都俏生。”

馬小轉拍着大腿喊冤:“你們這麼說不冤死大天了嗎?我兩口子對小豬崽可好了,自己捨不得吃捨不得喝,把豬崽子當爹伺候。說出來你們都不信,怕它睡豬圈受涼,我們那口子睡覺都摟着它,把我都晾到一邊了!”吃不飽來個婦唱夫隨:“誰想到這熊玩意兒嬌生慣養,挑嘴,不吃這個,不吃那個,可難伺候了!”

牛有草板着臉說:“你們兩口子的心事我清楚,是不是想把豬崽子折騰死了吃肉啊?我告訴你們,就是豬崽子死了也要上交!”

兩口子傻了眼,只好抱着豬崽子回家。馬小轉發愁道:“當家的,人家盯上咱了,這事兒咋辦?”吃不飽想了半天忽然問:“要是說咱的豬崽子讓狼叼去了,大夥兒能不能信?”

馬小轉還在猶豫,吃不飽就幹起來了,他把一包紅顏料倒進盆子裡攪拌着。馬小轉看太稀,不像豬血,就打點稀溜溜的糨糊摻上紅顏色,和豬血差不多了。

早晨,馬小轉號啕大哭着:“老天爺啊,我家的豬崽子給狼叼去了,心疼死我了!咋向牛隊長交代啊,咋向公社交代啊,咋向廣大社員交代啊!”吃不飽站在豬圈前抹眼淚。人們圍着豬圈看着,豬圈裡有一攤血跡。

牛有草問:“吃不飽,這是啥時候的事兒?”吃不飽煞有介事道:“天矇矇亮,我兩口子睡得正香,就聽見院子裡豬崽子尖叫。我一個滾兒爬起來,跑到院子裡一看,我的娘啊,只見一隻狼咬着豬耳朵,拿尾巴當鞭子,趕着豬崽子一溜煙兒跑了。這是集體的財產啊,我哪顧得害怕,抓起钁頭就追,到底沒追上。”

牛有草追問:“你家有院子,狼咋會進來呢?”馬小轉大聲說:“這有啥奇怪的?當年喬月的孩子還在家裡呢,不是也叫狼叼了去?狼這東西可有能耐了!”

牛有草冷笑着:“是啊,上秋了,狼該抓秋膘了,大夥兒都得小心了!”

馬小轉兩口子把豬崽子抱到老秋溝宰了架起火來烤豬腿。小轉兒啃着豬腿喊真香。吃不飽說這麼吃可惜了,要是包肉蛋兒餃子吃多好。小轉兒說在家裡包豬肉餃子全村人都能聞到味兒,那是找死!吃不飽把剩下的肉撒鹽醃上埋到地裡,留到過年做肉餃子吃。

夜晚,馬小轉剛睡下不久就又饞肉了。兩口子乾脆爬起來跑到老秋溝去拿剩下的豬肉,回來做肉蛋兒丸子吃。他倆來到埋肉的地方,發現泥土翻了起來,豬肉沒了。

馬小轉一屁股坐在地上哭着:“親孃啊,一個豬崽,才吃了兩個肘子就沒了,是誰這麼缺德啊!”吃不飽搖頭:“唉,這回真的叫狼叼走了!”

公社正式通知牛有草,集貿市場立即停辦。牛有草跑到公社問王萬春,市場辦得好好的,爲啥不讓幹了?王萬春說這是上面的精神,下面執行就是了,別的他不知道。

牛有草臉紅脖子粗地說:“我就奇怪了,老百姓都支持的事兒,你們咋總是擰着幹?我們的市場辦得紅火,社員們的鍋裡有了米麪,碗裡漂了油星子,咋着?看我們老農民日子過好點了,你們不舒心?”

王萬春厲聲道:“牛有草,你怎麼說話?你說領導和農民沒坐在一條板凳上啊?我再說一遍,上面有精神,爲什麼不讓幹我不知道!”“你啥都不知道,那就別來管我,讓知道的來管!”牛有草轉身就走。

牛有草回到家裡坐在那兒悶悶不樂地抽菸,他把去公社見王書記的事對韓美麗講了。韓美麗說王書記是個穩重的人,聽領導的沒錯。牛有草說聽兔子叫還不種豆了嗎?他就不聽那個邪!麥香村的自由市場還是要辦。

馬仁禮知道了牛有草去公社挨批評的事,勸牛有草見好就收,何必扛着!王書記那個人都知道,但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能過去的,他不會難爲人,別給書記上爛眼藥了,他也不容易。

牛有草不甘心:“好不容易把市場辦起來,說不讓幹就不讓幹了,我咽不下去這口氣!不是衝着王書記,我就是想不通,這些年咱老農民喜歡的事兒,上邊爲啥不喜歡,老農民不喜歡的事兒,上邊偏偏按着脖子讓幹,這是咋了?我就硬着頭皮走到底了,看能把我咋樣,大不了進監獄!”馬仁禮站起來:“孺子不可教也。跟你講不明白,不管你了!”

牛有草喊:“別走啊,今天你還沒跟我請示彙報呢!”馬仁禮搖頭:“你就這麼胡來,早晚有一天得跟我請示彙報!”牛有草自語:“跟你請示彙報?想得美,地主的兒子就是地主的兒子,一輩子也變不了!”

自由市場開得照樣紅火,牛有草在市場上溜達查看着。楊燈兒在吆喝賣火燒,她見牛有草走過來,就說:“咱們的市場越幹越大,城裡人都來了,來的時候空着手,回去一個個驢馱馬擔的,真喜興!”牛有草挺開心:“有些城裡人也來擺攤了,現在咱這個市場,給百貨公司都不換!”

這時候,五六個警察來了。一個警察舉着紙筒喇叭喊:“老鄉們,我們是縣公安局的,上級通知了,說你們的自由市場是違法的,必須立即取締!統購統銷物資不允許自由買賣,不聽勸阻的一律沒收,趕快散吧!”

牛有草走過來據理力爭:“市場上是有統購統銷物資,可那都是農民們的自留地裡出產的,憑啥不允許自由買賣?上面沒說不允許辦自由市場,你們沒權取締!”警察厲聲道:“自留地就不是國家的土地嗎?這是知法犯法!你是幹什麼的?”

牛有草挺胸道:“我是這個大隊的隊長,是我把自由市場辦起來的。”

警察冷笑着:“正到處找你呢,自己送上門來了,跟我們走一趟吧,有話跟我們領導講。”幾個警察推搡牛有草上了汽車,跟隨的人把牛有草的一車黃菸葉兒沒收裝上汽車。

楊燈兒發瘋似的跑來喊:“你們憑啥抓人?不說清楚就不讓你們走!”大夥兒也都圍上來擋住汽車,吵鬧着不讓抓人。警察喊:“抓人自有抓人的道理,奉勸大家不要阻止我們執法!”

警民對峙着。這時候,王萬春跑來喊:“鄉親們,你們的隊長犯沒犯法自有公論,不要衝動,都回去吧!”跟隨來的公社幹部也規勸村民,大夥兒終於讓開一條道,讓警車開走了。

牛有草眯縫着眼坐在公安局的椅子上。一位領導說:“牛有草同志,把你的問題交代一下吧,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懂。”牛有草睜開眼說:“那是對階級敵人,對我這僱農不管用!”

領導挺和氣:“同志啊,你說錯了,僱農犯了法也要按法規辦事。”牛有草一梗脖子:“我沒犯法!”

領導循循善誘:“你說沒犯法沒用。作爲生產隊長,你不帶領社員好好種地,卻熱衷於搞自由市場,還倒賣統購統銷物資黃煙,這就是犯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法。”牛有草冷笑:“那請問,資本主義是條啥道路?”

領導嚴肅地說:“這好回答,資本主義道路是一條人剝削人的道路,你倒賣統購統銷物資是投機倒把,就是剝削!”牛有草反問:“那國家把我們老農民生產的糧食、棉花、油料低價收了去,高價賣給城裡人,是不是投機倒把?是不是剝削?”

領導無言以對,發火了:“你!你這是污衊國家的經濟政策,是反對社會主義!來啊,給我銬起來!”幾個警察過來給牛有草戴上手銬。

就在這時,王萬春給周書記打電話,彙報了牛有草的事兒。周書記電話指示公安局立刻放人,牛有草交公社自己處理。警察領導放下電話告訴牛有草沒事了,回去聽候組織處理。

牛有草坐着沒動:“你們把我抓來,說讓我走就走啊?大老遠的道兒,我咋回去?回去得不得坐車?坐車的錢呢?你們把我抓錯了吧?承認抓錯了,我這次來縣裡就應當算出差,回去的車錢憑啥讓我自己出?”

警察領導無奈道:“好吧,派車把你送回去。你呀,真是個農民!”牛有草笑了:“這老半天,你才說了句沒錯的話,我就是個農民!”

牛有草被抓,韓美麗和楊燈兒都不放心地跑到公安局門口來了,二人愣愣地互相看着。韓美麗問楊燈兒來幹啥?燈兒說趕巧路過。

韓美麗撇嘴道:“騙誰呢,氣喘吁吁跑到這兒,衣服扣都插錯眼兒了,還說是路過!”楊燈兒趕緊重新系着衣釦:“說實話,牛隊長出事了,我不放心,他爲鄉親們過好日子給抓起來,不能不管。”

韓美麗質問:“我男人出事你急什麼?你到底和牛有草什麼關係?牛有草夢裡不止一回喊你的名字,可從來不喊我,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兒?你倆那點事兒誰不知道啊!我看你就是破鞋!”

楊燈兒上前一步:“你再胡說八道我撕你的嘴!”韓美麗也跨前一步:“嗬,蘿蔔纓子掉尿罐裡,把你挓挲起來了!你男人怕你,我可不怕,你打聽打聽,當年的鐵姑娘韓美麗怕過誰?”

“好,我今天讓你這個鐵姑娘變成鐵粑粑!”楊燈兒說着給了韓美麗一個嘴巴子。韓美麗衝上去還了一巴掌。二人廝打起來。

這時候,牛有草從公安局走出來,看到韓美麗和楊燈兒躺在地上喘着,倆人披頭散髮,衣服都扯破了。他上前剛要扶楊燈兒,韓美麗高聲喊:“哎!誰是你親媳婦?”牛有草剛要上前扶韓美麗,楊燈兒喊:“一家子就是一家子,連個理字都不講了!”

牛有草叉着腰喊道:“都給我起來,有事回去講!”楊燈兒和韓美麗都不起來,牛有草一隻胳膊夾着一個人走了。

回到家裡,韓美麗盤腿坐在炕上教育牛有草:“我平常是怎麼說的?讓你抻量着來,你就是不聽,怎麼樣?這回喝到辣湯了?”牛有草說:“人民警察不灌辣椒水。我餓了。”

韓美麗說:“你不認識錯誤,不許吃飯!”“不給吃拉倒,睡覺。”牛有草跳上炕,蒙着被子睡覺。

韓美麗繼續聒噪:“你還有心思睡覺,真的死豬不怕開水燙了?實指望你能幹出點事業,可這幾年你都幹了些什麼?處處跟上邊頂着幹,你在領導眼裡成了刺兒頭,我都沒臉在公社露面了!我算瞎了眼,早知道有今天,我找你幹什麼?有多少好樣的追我,我眼皮兒都沒夾,扒拉來扒拉去,扒拉了你這麼個漩兒頭。怪不得老驢子說你不着調,今天那個燈兒……”

韓美麗沒說完,被牛有草一腳踹下炕。韓美麗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牛有草。牛有草打起了呼嚕。

寒冬又到了,雪花飄舞。

“四清”工作組組長、張副縣長在麥香嶺公社會議室主持會議,做四清運動的動員報告。他說四清運動就是在全國城鄉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就是清政治、清經濟、清組織、清思想,目的是要防修、反修。怎麼搞?首先要讓有問題的幹部上樓下樓,洗手洗澡。上了樓,把經濟上、政治上、思想上的問題洗乾淨、交代清楚才能下樓。自己洗不乾淨大家幫着洗。經研究決定,你們麥香嶺公社第一個上樓的就是牛有草同志,現在大家開始幫助他洗手洗澡。

韓美麗首先發言,她說牛有草前一段表現很過分,他不聽領導和革命羣衆的勸阻,大搞自由市場,還搞封建廟會,這就是走回頭路,就是搞資本主義復辟,搞修正主義。強烈要求組織給予嚴肅處分!

王萬春爲了保護牛有草,特別點名讓馬仁禮發言。馬仁禮說,牛隊長搞自由市場的事兒他知道,牛隊長的目的無非是響應上級號召,把經濟搞活,用心是好的,但是方法有待商榷。搞活經濟有好多辦法,但是,根本原則不能背棄,就是不要忘了階級鬥爭。前一段他看過電影《列寧在十月》,很受啓發,列寧同志有一段話很說明問題,列寧說,以革命的名義想想過去,忘記了就意味着背叛。列寧同志說得多好啊,電影裡有一個情節特別打動人心……

張副縣長很不耐煩地打斷了馬仁禮的發言,說這不叫批判,是用熱毛巾給擦屁股。這種隔靴搔癢的批評不利於牛隊長認識錯誤,要上綱上線!還譏諷說馬仁禮本來很有水平嘛,賽詩會上的詩歌寫得好啊!

牛有草站起來說:“我們馬隊長的詩歌寫得確實好,麻雀的案子不是翻過來了嗎?”張副縣長一拍桌子:“牛有草,不要忘了你現在是在樓上,能不能下樓,工作組說了算!”

牛有草不服氣:“在樓上咋了?不讓我下來我跳樓!”張副縣長冷笑:“牛有草啊,牛有草!你的確膽子大啊!你無法無天了!我代表工作組宣佈,撤了你大隊長的職務!”

王萬春皺着眉頭:“張副縣長,撤了他的職好說,可是……”張副縣長果斷地一揮手:“馬仁禮不是有水平嗎?讓他代理啊!”

馬仁禮急忙擺手:“不行,我幹不了。”張副縣長嚴肅地說:“叫你幹你就幹!別說了。對了,我聽說過去你每天給牛有草請示彙報,這個規矩改了,以後他每天給你請示彙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