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你真的要這麼做?”宰相蘇鳳慶和洛玉站在御書房中,臉色沉重地看着背對他們而立的皇帝。
御書房中燭火高燃,精雕的銀絲籠罩蓋住炭盆,遮住青煙,上等花梨木的木炭在燃燒之後釋放出淡淡清香,爲這寒冷的冬夜添上一絲暖意。
皇帝仰頭望着歷代帝王圖,許久之後才緩緩回過頭來,看着面前兩位大臣。一晃數月,他的身形依舊高大挺披,只是那棱角分明的臉龐削瘦了幾分,劍眉之下一雙龍目染上了幾絲疲憊。
“蘇愛卿,洛愛卿,朕已經決定好了,七弟那裡,我會再跟他商談,不會讓他與你們爲難。蘇愛卿,當初我們的計劃就取消吧,從此後,那封僞造你叛國通敵的書信也不會出現在七王府了,你大可放心。“他淡淡道。
蘇鳳慶愣怔了半晌,突然跪了下來:“皇上,你不能這麼做啊!”
洛玉急道:“皇上,眼看計劃就要成功了,爲什麼你突然停下?我早已取得七王爺的信任,現在結束豈不是前功盡棄!”
皇帝只是淡淡地問:“你們跟朕說心裡話,你們覺得七弟的才能如何?”
蘇鳳慶和洛玉對視了一眼,半晌才道:“七王爺的確文韜武略,有當年先皇的王者風範。”
皇帝點頭:“沒錯,七弟的確很像父皇,他聰慧過人,野心也過人。父皇早知道他不會甘心的。這十年來,朕勵精圖治,總算沒有辜負父皇的遺願,把大秦江山變得更加生機勃勃,百姓富足安康。十年了,朕跟七弟也鬥了十年,朕,有些累了。”
洛玉心中一跳,帝王忽然說這種話,實在是讓人不安。
他和蘇鳳慶本就是皇帝的人,投靠七王爺秦穹,卻是爲了打入他內部好得以來個諜中反攻。蘇鳳慶的那封叛國投敵的書信讓秦穹一度威脅他與之合作,然而,那卻是封僞造的書信。
眼看他們取得了秦穹的信任,就待時機成熟玩一場諜中諜的好戲,誰料皇帝竟然要臨時取消計劃。
無論如何他們也想不通,布了這麼多局,花了這麼多心思,可是皇帝最後竟然取消計劃,他到底想幹什麼?
洛玉猜不透皇帝的心思。
自從皇帝從塞外回來,就彷彿變了個人似的,他是聽說雷貴妃失蹤了,但是就只是那樣一個女人,對皇帝的打擊竟然這麼大?
這數月來,皇帝不曾召喚任何宮妃侍寢,就連祖制規定的皇后那裡,他也不曾去過,每日,他除了處理國事就是處理國事,晚上就直接在御書房裡睡下,連後宮都不回。
太后對皇帝的任性妄爲十分不滿,找到皇帝訓斥了一頓,可皇帝依舊我行我素,每日拼了命似的處理國事,幾乎達到廢寢忘食的地步。
皇帝勤政愛民,這當然是好事,但是再這麼沒日沒夜下去,皇帝的健康可不容樂觀吶。
他是在故意折騰自己。
洛玉心想,皇帝果真是對雷萌動了真情,不然他不會在找不到她的時候如此折騰自己。
人啊,不管是誰,一旦陷入愛情的漩渦之中,就會難以自拔,最後泥足深陷,再難回頭。看皇帝,他幾乎已經爲了雷萌要把自己給折騰死了。縱使是高高在上,萬人之上的帝王,一不過是一個平凡的人而已,也有七情六慾,也有自己無法害舍的愛情。
那女子到底去哪了呢?天下之大,竟然找不到她的蹤跡。
皇帝擺手:“你們下去吧,朕意已決,以後的事情朕會安排好的,不會讓你們爲難。”
兩人面面相覷,無可奈何地離開御書房。
御書房中只留下淡淡的木炭清香。
皇帝腳步一轉,走出了御書房,在宮殿的迴廊之中靜靜凝望着滿天飛雪。
大雪下了一整天,現在依舊是飄飄揚揚滿天飛舞。
地面上落了一層積雪,庭中幾棵梅樹迎風綻放出美麗的梅花,凜冽寒冬,傲雪寒梅,淡淡幽香緩緩隨着冷風吹入人心。
他閉上眼睛體味雪花微撫面頰的溫柔。
雷萌,你——在哪裡?
這清寂的深宮,沒有了你,竟像一個冰窟窿,冷得讓人不敢靠近。
他以爲自己可以忘卻,他以爲自己可以再回到原來,卻是不能。
作爲一個帝王,當他坐上龍椅的那一刻,他就不再是自己的,而是天下百姓的,他的一舉一動都要爲天下着想。
十年了,他不曾鬆懈一分一秒;十年了,他不曾快樂一分一秒;十年了,他不曾任性一分一秒。他完美地扮演着一個帝王該有的樣子,完美地坐在金鑾殿上看百官臣服,以帝王之學將天下大事盡握手中,朝堂風雲完美處理。就算,沒有親情,和七弟之間劍拔弩張;就算,沒有愛情,和妃子之間相敬如賓;就算,沒有友情,和臣子之間無法交心。他,是一個沒有親情、愛情、友情的帝王,和所有帝王一樣,他們的感情都太過奢侈。
也許,他更像一個冰冷的,只會運作的機器。
他有他的責任,他有他的義務。可是那些責任和義務就如同一座大山重重地壓在他心頭,讓他難以呼吸。
江山,太重。
雷萌,你到底在哪裡?
自從她離開之後,他就再也沒有開心過。他想她,想得每夜都會在夢中痛醒。
睜開眼,是她,閉上眼,是她。她巧笑嫣然的模樣,她怒火中燒的模樣,每一顰一笑,每一喜一悲,都像一根無形絲線牽動着他的心房。
再也不會有哪個女人讓他如此瘋狂,再也不會有哪個女人讓他如此想念,再也不會有哪個女人讓他如此刻骨銘心。
若不動情,他還是原來的那個皇帝。
可是,心已動,一切都再難回到原來的樣子。
這冷清的深宮不知道埋藏了多少人的愛慾情仇,在沒認識她之前,他對這冷漠的地方無動於衷,沒日麻木地身處其中,不曾覺得有什麼不適。可是在接觸過她的溫柔之後,在那般刻骨銘心的愛戀之後,當他再回到這裡,往事歷歷在目,這冷寂的深宮竟如同冰窟一樣讓他難以忍受。
如同長期得不到溫暖的花朵,它習慣了黑暗,也不覺得呆在裡面會痛苦。可是一旦它接受到陽光雨露的滋潤,快樂地成長,當有一天陽光不再,黑暗再度降臨,它只會覺得這黑暗萬分恐怖,讓人難以忍受。
雷萌呵雷萌,今生,我偏偏栽在你手中!
想她,會痛,念她,會傷,忘她,會悲。
讓他如何忘卻她的臉龐?
不,他的心口早已烙下一個名字一一雷萌,從此,刻骨銘心,再難忘卻。
相思始覺海非深。
雷萌!你究竟在哪裡?
我——想你。
“皇上,您還是回書房去吧,外面冷?”一個清脆的男中音說。
皇帝睜開眼睛,正看到穿着一身禁軍統領鎧甲的南宮羽,這數月來,似乎很多人都消瘦了,南宮羽依舊仙姿玉質,眉宇間黑色眸子卻染上淡淡的哀愁。
“南宮羽,你說,她在哪裡呢?”皇帝遙望着遠方的天空。
南宮羽怔了怔,陪着皇帝一同望着黑夜的天空,他知道皇帝所說的那個“她”是誰。“我也不知道,也許她在哪個深山裡隱居,又也許她過得很快樂。”他淡淡地說,眸中染着憂傷。
“快樂。”皇帝喃喃道:“她快樂了,那朕呢?”
南宮羽輕嘆一聲:“我希望她快樂。”那樣,也就不會辜負他的退出。
兩人靜靜凝望着夜空,都再沒有說話。
第二天早朝,皇帝頒下聖旨,消減後宮人員,遣回大批宮人。
妃以下品級的嬪、美人等等全部安排另嫁,宮女安排回家。
此舉一出,頓時滿朝譁然。
皇帝態度堅決,無論百官如何說,還是釋放大批宮人。
後宮之中更是波濤洶涌,有些宮妃縱使沒有得到過他的寵幸卻依舊不願意離開皇宮。這些妃嬪多半是從朝廷大臣閨秀之中選上來的,各代表一方利益,如今讓她們離開,她們卻是萬萬不願意的。
太后怒氣衝衝地來找皇帝,劈頭就同他到底想幹什麼。
皇帝只是淡淡道:“後宮開支過巨,宮人必須裁減。”
太后怒道:“裁減宮女,可以,爲何連妃嬪也要裁減?祖制沒有這樣的!”
皇帝喝了口茶:“母后,祖制也該改改了,何況祖制也是人定的,朕要改改,又如何?”
太后被他氣得沒話說,轉身怒氣衝衝地離開了。
事情還是按照皇帝的安排進行着,頓時後宮人去樓空,更爲清冷。
皇帝緩緩在後宮中走着,走了許久,擡頭一看,正走到風雅宮。
風雅宮。
他怔了怔,這是以前雷萌居住的地方。
他想了想,半晌才走進去。
這是自從他回到皇宮之後第一次進入風雅宮。
景色依舊,只是佳人卻已經不在。
眼前彷彿還能看到她巧笑嫣然的模樣,還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
“皇上,皇上萬歲……”有個太監正從殿中出來,一見皇帝嚇了一跳,連忙跪下行禮。
“平身。“他搖了擺手,卻聽那太監說:“皇上,十七公主也在裡面呢?”
“瓊華?”他挑眉:“她也在?”
“是的,皇上。”
皇帝點頭,擡腿走進宮中,寢殿之中,瓊華公主正坐在雷萌的梳妝鏡前把玩着她以前用過的東西。見他來了,瓊華撲進他懷裡:“皇帝哥哥!”
皇上探揉她的小腦袋:“瓊華,你到這裡來做什麼?”
瓊華神情黯然,大眼睛頓時染上了淚光:“我想雷姐姐了。她走了好久,怎麼都不回來看瓊華?哥哥,她什麼時候回來啊?”
皇帝微怔,喃喃道:“她不會回來的。”
“爲什麼?”
“瓊華,她不要我們了。”他嘆道。
瓊華撅嘴大哭起來:“不要,皇帝哥哥你去把雷姐姐找回來!”
皇帝嘆道:“我找不到她,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瓊華抽噎道:“爲什麼?”
皇帝擦乾她的眼淚,“瓊華,等你以後長大一點,就會明白了。愛一個人,是一件又快樂又痛苦的事情。雷萌她,不會再回到皇宮了,就像一隻鳥兒,永遠飛走了,再也不會回來。”
瓊華轉頭望着窗外雪睛後飛走的麻雀,不由黯然:“就像那樣嗎?哥哥。”
“是的,就像那隻鳥兒,再也不會回來了。”他淡淡地說,看着那隻小鳥兒越飛越高,消失在日光之中,再不復見,一如她的身影。
雷萌,你又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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