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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紙上刊登了很多她的照片。父親抱着快樂的女嬰特莎的照片。她父親後來當上法官,但當時只是個小律師,一年只賺五十萬,僅供餬口。十歲的特莎綁着辮子,身穿馬褲,就讀的是大戶人家唸的私立女子學校,背景有匹乖順的小馬。(報道中以認同的語氣指出,雖然她母親貴爲意大利女伯爵,但雙親選擇讓她接受英國教育,頗爲明智。)少女時代的黃金女孩特莎,身穿比基尼。沒有割痕的喉嚨在圖片編輯的噴槍巧妙操作下更爲明顯。特莎戴着學士帽,帽檐翹起,顯得高傲,套着學士服,下身是迷你裙。特莎身穿可笑的英國律師服,繼續着父親的事業。特莎的婚禮,伊頓公學老校友賈斯丁已經展現出更爲老氣的伊頓式微笑。

對於賈斯丁,媒體表現的自制頗不尋常,部分原因是他們不希望玷污一夕捧紅的女主角閃亮的形象,部分原因也是他這人值得一提的事情不多。賈斯丁是“外交部忠實的中級幹部”——弦外之音是“文書”——長年一直單身,“出身於外交世家”,婚前曾駐守全球最不受歡迎的幾個戰亂國,包括也門的亞丁與黎巴嫩首府貝魯特。提到他時,同事會好心提及他臨危不亂的特質。在內羅畢,他曾經就救濟爲題主持過“國際高科技論壇”。沒有記者用“落後地區”這個詞。相當滑稽的是,他在婚前婚後的照片寥寥無幾。有一張“家庭合照”顯示他年輕時臉色陰沉內向,現在看來似乎命中註定要提早做鰥夫。賈斯丁拗不過女主人的逼問,坦承是記者從伊頓橄欖球隊的團體照裁切下來的。

“你以前打橄欖球,我怎麼不知道,賈斯丁!你真勇敢啊。”格洛麗亞大叫。每天早餐後,她給自己一個任務,就是將公署送過來的慰問信函和剪報轉給他看。

“一點也談不上是勇敢。”他反駁,這時他的情緒稍顯高昂。這種情形一閃而逝,出現的機會不多,卻讓格洛麗亞回味無窮。“我是被兇巴巴的舍監壓着脖子逼着參加的。他認爲我們如果沒有被踢得斷手斷腳,就不算是男人。學校沒有權利公佈那張照片。”然後他平靜下來,“感激不盡,格洛麗亞。”

他什麼都感激不盡,她如此對愛蓮娜報告:感激他的酒食,感激他的“牢房”;也感激兩人一起下庭園,一起討論花壇植物——他對紫白相間的庭薺特別稱讚,因爲她最後終於栽植成功,在木棉樹下延展開來。他也感激格洛麗亞幫忙處理即將到來的葬禮細節,包括跟傑克森去視察墳墓預定地和殯儀館,因爲倫敦方面規定賈斯丁要在某處待着,等到風聲平息再復出。外交部傳真到公署給賈斯丁這麼一份文件,最後簽名的是“艾莉森·蘭茲貝利,人事處主任”。看到這份傳真,格洛麗亞氣憤難遏。事後回想起來,她不記得有什麼事情能讓她氣到如此失控的地步。

“賈斯丁,你被他們惡整了。‘交出住家鑰匙,等候當局採取適當行動。’什麼跟什麼嘛!哪一個當局啊?肯尼亞當局嗎?還是蘇格蘭場那些扁平足的人?他們到現在甚至還懶得給你一通電話呢。”

“可是,格洛麗亞,我其實已經回過家了。”賈斯丁堅稱,爲的只是撫平她的情緒,“一場戰役已經打贏了,爲什麼還要再打下去?墓園可以了嗎?”

“兩點三十分。我們兩點要到李氏殯儀館。報紙明天會公佈消息。”

“她就埋在加思旁邊。”——加思是他夭折的兒子,名字取自特莎的法官父親。

“老賈,已經儘可能靠近了。在同一棵鳳凰木下。旁邊有個非洲小男孩。”

“你真好心。”這句話他已經對格洛麗亞說了無數次。他不再多說什麼,起身走下樓去,提着格拉斯東皮箱下去。

那隻皮箱是他的心靈慰藉。格洛麗亞已經透過庭園窗戶的鐵窗瞥了他兩眼,他坐在牀上,毫無動作,雙手抱頭,皮箱放在腳邊,他低頭盯着看。她私底下相信——跟愛蓮娜講過——裡面裝的是布盧姆的情書,是他從多管閒事的目光中解救出來的——用不着感謝桑迪——現在只等他打起精神,決定是要打開看還是燒掉。愛蓮娜也有同感,只不過她認爲特莎這個愚蠢的浪蕩女竟然還保留情書。“格洛麗亞,我的座右銘是看後即扔。”格洛麗亞注意到賈斯丁不願意離開房間,擔心皮箱沒人看管,因此建議他放在酒窖裡。酒窖有個鐵柵門,爲原本有如監獄的低地增添一份陰森感。

“賈斯丁,鑰匙由你來保管。”鄭重地將鑰匙交給他,“給你。桑迪想喝酒的話,他就得來跟你討鑰匙。這樣一來,或許他會少喝一點。”

慢慢的,每日媒體截稿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伍德羅和科爾裡奇幾乎說服了自己,看來已經挺過難關,他們這樣互相告訴對方。不管是沃爾夫岡吩咐工作人員和客人閉嘴,或是媒體對命案現場中邪似的過度關切,沒有人去訪問綠洲旅舍。科爾裡奇親自集合了穆薩葛俱樂部的大老闆,懇求他們看在英國與肯尼亞一家親的分上,必須遏阻八卦橫流。伍德羅也對公署的員工發表過類似的訓詞。私底下怎麼去想是一回事,一定不能做出煽風點火的舉動,他如此督促大家。而他以積極的態度發表這番充滿智慧的說辭後,也收到了效果。

然而,這只是假象而已,而伍德羅理性的心從一開始就已經知道。正當媒體欲振乏力之際,比利時一家日報以頭版指控特莎和布盧姆“熱戀姦情”,還刊登出綠洲旅舍房客登記簿的複印件,以及在特莎命案前一晚有人目擊這對情侶交頭接耳、共進晚餐的消息。英國週日版的報紙這下子樂翻天了。一夕之間,布盧姆成了新聞界不齒的對象,恣意加以抨擊。直到那時,他一直都是阿諾德·布盧姆醫生,剛果人,由比利時礦業鉅子夫婦領養,在金沙薩、布魯塞爾和巴黎大學文理學院接受教育,是醫療界的和尚義工,是戰爭區的公民,對阿爾及爾政府無私奉獻。從現在起,他是放電高手布盧姆,不倫情夫布盧姆,狂人布盧姆。第三版整版報道了歷史上的醫師殺手,佐以相貌相仿的布盧姆和O.J.辛普森的照片,下面是聳動的標題:“這對雙胞胎中,哪一個是醫生?”如果這類型的報紙正合你胃口,布盧姆就是你最典型的黑人兇手。他撒網捕獲白人的妻子,劃破她的喉嚨,砍掉司機的頭,然後跑進叢林去尋找下一個獵物,或者是學上流社會其他黑人的做法來“改正歸邪”。爲了在視覺上強調相同之處,編輯還塗改掉布盧姆的大鬍子。

格洛麗亞整天都避免讓賈斯丁接觸到最壞的消息,因爲擔心他會因此承受不住。不過他堅持所有東西都要親自過目,再難看的都非拿出來看不可。到了晚上,伍德羅還沒回家的時候,她端來一杯威士忌給賈斯丁,很不情願地把整摞不忍卒睹的東西交給他。她走進賈斯丁的“牢房”,發現哈利坐在他對面,兩人湊着那張凹凸不平的松木桌,皺着眉頭專心下西洋棋,這讓她看了很不高興,忍不住發了一陣醋勁。

“小哈利,你未免也太不會體貼人了,怎麼在這邊煩奎爾先生,人家——”話還沒說完,就被賈斯丁打斷了。

“你兒子腦筋靈活得很,格洛麗亞。”他請她放心,“桑迪可要自己當心一點,相信我。”他從格洛麗亞手中接過那摞東西,懶洋洋坐在牀上翻閱。“你知道吧,阿諾德對我們的偏見很有想法。”他繼續以同等疏離的語氣說,“如果他還活着,他不會感到驚訝的。如果他沒活着,反正他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吧?”

然而,新聞媒體還有更狠的一招沒使出來,這一點格洛麗亞再怎麼悲觀也無法預見。

高級專員公署訂閱了十幾份地下刊物,其中包括了誇大不實的當地大版報紙,隨便以筆名執筆印行。當中特別有一份刊物展現了令人刮目相看的存活韌性。這份刊物的名稱不加修飾,就叫做《非洲腐敗》,敢說敢言,發行宗旨是不計種族、膚色、真相或是後果,一律加以報料。該刊物會揭發莫伊政府的部長和官員疑似犯下中飽私囊的罪行,同時也盡力揪出救濟官員“收賄、貪污與紙醉金迷的生活方式”。

然而這份新聞通訊——之後通稱爲第六十四期——這期並沒有報料。這期以一碼見方的單張發行,顏色是勁爆的粉紅色,雙面印刷,摺疊起來小到正好可以放進外套口袋。本期版面周圍加上粗黑線條,代表匿名編輯致哀。標題只有兩個字“特莎”,字體粗黑,有三英寸高。伍德羅的這份於星期六下午送到。送報的不是別人,正是蒂姆·多諾霍本人,他面容憔悴,戴了眼鏡,蓄小鬍子,身高六英尺六。前門的電鈴響起時,伍德羅正與兩個兒子在庭園裡玩板球。通常怎麼守球門都不喊累的格洛麗亞,這時因頭痛難耐正在樓上休息;賈斯丁則在“牢房”裡閉關,窗簾也合上。伍德羅走去前門,擔心是記者過來騷擾,透過窺視孔想看個究竟。門階上站着多諾霍,哀傷的長臉露出心虛的微笑,手裡前後擺動一張看似粉紅色桌布的東西。“千不該萬不該過來打擾你,老兄。好歹是禮拜六休假日。看來他們越究越深了。”

伍德羅毫不掩飾嫌惡之情,帶着他走進客廳。這傢伙現在過來做什麼?這麼一想,他這人究竟一向都在搞什麼嘛?伍德羅向來都很不喜歡所謂的“好朋友”。這是外交部給英國間諜的綽號,取這種綽號不帶任何感情。多諾霍做人並不圓滑,也不知道他語言上有什麼才能,也缺乏魅力。就外表來看,他早已過了“賞味”期限。他白天似乎都泡在穆薩葛俱樂部的高爾夫球場,與尚屬位高權重的內羅畢商界名人在一起,晚上就打打橋牌。可是,他過着奢華的生活,用人就請了四個,身邊有個名叫莫德的褪色美女。她看起來和他一樣是個藥罐子。他被派到內羅畢是來白領薪水的嗎?還是間諜生涯曾經風光一陣,臨走前上級讓他享受一下?伍德羅聽說過“好朋友”會有如此的待遇。在伍德羅眼中,多諾霍是米蟲,從事的行業本身既過時又只會吸血。

“我的手下正好在市集閒逛,”多諾霍解釋,“有兩個傢伙在發免費的東西,有點鬼鬼祟祟,所以我的手下就去弄了一份。”

頭版有三篇頌揚特莎公德的文章,每篇的作者據說都是不同的女性非洲友人。寫作風格是非洲式英文,用的是當地的語彙:有點講道宣教的意味,有點大鳴大放的意味,感情洋溢的辭藻讓人放下戒心。每位作者都以不同的說法表示,特莎突破了窠臼。以她的財富、家世、教育與外表,她應該去跟肯尼亞最糟糕的白人至上主義者跳舞吃大餐纔對,結果她卻與這些人代表的特質正好相反。特莎想推翻的是她的階級、種族,想推翻所有她認爲把她綁得死死的東西,不管是她的膚色、社會上與她同一階級人士的偏見,或是傳統外交官婚姻的束縛都一樣。

“賈斯丁情況怎樣?”伍德羅一邊看,多諾霍一邊在

旁邊問。

“還好,謝謝你,以他的遭遇來說是還好。”

“我聽說他前幾天回自己家裡去了。”

“你到底要不要讓我把這東西看完?”

“我不得不佩服,走得很聰明,老弟,竟然躲得過門口那些‘蛇蠍’。你應該來加入我們這邊纔對。他在嗎?”

“在,可惜不見人。”

伍德羅讀到,若說非洲是領養特莎·奎爾的國家,非洲女人就是接納她入會的宗教。

不論戰場何在,不論禁忌爲何,特莎都奮戰到底。爲了幫我們奮戰,她出席光鮮亮麗的香檳酒會,出席光鮮亮麗的晚宴,以及其他任何有膽邀請她參加的宴會,而她傳達的信息都是同一個。惟有解放非洲婦女,才能解救我們免受男性同胞一錯再錯與貪污賄賂之害。特莎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堅持要與她熱愛的非洲婦女一起生下她的非洲小孩。

“我的天啊。”伍德羅輕輕驚歎。

“我其實也有那種感覺。”多諾霍附和。

最後一段全以大寫字體印刷。伍德羅機械地接着看下去:

再會了,特莎母親。我們是你勇氣的子女。感謝你,感謝你,特莎母親,謝謝你賜給我們生命。阿諾德·布盧姆就算能苟延殘喘,你卻處在死無復生的境地。如果英國女王能追贈封號,請勿像波特·科爾裡奇先生臣服於滿足現狀的英國政府而封爲騎士那樣,我們希望女王能追贈特莎維多利亞十字勳章。你是我們的特莎母親,我們的朋友,因爲你面對後殖民主義的偏見表現出超凡的騎士風範。

“最厲害的其實還在後面。”多諾霍說。

伍德羅翻過來看。

特莎母親的非洲嬰兒

特莎·奎爾認爲,以肉身追隨理念是顛撲不破的人生真理。她也期望藉此拋磚引玉。特莎住進內羅畢的烏護魯醫院期間,她最親近的友人阿諾德·布盧姆醫生每天過去探望,此外根據部分報道,多數晚上也過去看她,甚至帶了行軍牀,方便自己在病房裡陪她過夜。

伍德羅將報紙摺疊好,放進口袋裡。“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想交給波特看。我應該可以留着吧?”

“任你處置,老弟。本公司免費提供。”

伍德羅往門口走去,多諾霍卻沒有跟着走的跡象。

“要不要一起走?”伍德羅問。

“想再待一會兒,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想對可憐的賈斯丁問候一下。他在哪裡?樓上嗎?”

“我還以爲我們達成了共識,不要去找他。”

“有嗎,老弟?沒問題。下次好了。房子是你的,客人也是你的。你該不會也把布盧姆藏在這裡吧?”

“少亂講話了。”

多諾霍並不因此罷休,大步慢跑到伍德羅身邊,故作姿態地屈膝。“要不要搭便車?車就停在附近,省了你開車出去。這麼熱不適合走路。”

伍德羅還是有點擔心多諾霍會臨時改變主意,想回去看賈斯丁,所以同意搭便車,看着他的車子平安開過坡頂。波特和韋羅妮卡·科爾裡奇都在庭園裡曬太陽。公署的薩里郡式豪宅坐落於他們身後,前面是無懈可擊的草坪和沒有雜草的花牀,這是一個有錢的股票交易員的庭園。科爾裡奇坐在鞦韆搖椅上,正在看着標爲急件的公文。他的金髮妻子韋羅妮卡穿着矢車菊藍的裙子,頭戴鬆垮的草帽,伸展四肢躺在草地上,旁邊是加了軟墊的幼兒遊戲圈,女兒蘿西躺在上面左右搖擺,欣賞着手指間的橡樹葉子,韋羅妮卡則在一旁哼歌給她聽。伍德羅將報紙遞給科爾裡奇,等着他罵髒話。結果沒罵。

“這種垃圾有人看嗎?”

“我猜大概全市每個無聊的上班族都會看吧。”伍德羅的語調呆板。

“他們下一站是哪裡?”

“醫院。”他回答,心往下沉。

伍德羅坐在科爾裡奇書房的一張燈芯絨扶手椅上,一邊聆聽科爾裡奇以無線電與他討厭的倫敦上司謹慎交談,無線電竟被鎖在書桌抽屜裡。伍德羅一面回想着重複出現的影像,而這幅影像,一直要到他死去的那天才有可能消除。他看着自己白人的身軀以殖民地主人的速度,走在烏護魯醫院擁擠不堪的走廊上,只有在抓到身穿制服的人問路時才稍停,要走哪個樓梯纔對,哪扇門纔對,哪個病房纔對,哪個病人才對。

“死佩萊格里說,整件事全部掩蓋起來。”波特·科爾裡奇一邊高聲說一邊用力掛掉電話,“快點掃得遠遠的,儘可能找個最可行的理由。他的一貫作風。”

伍德羅透過書房的窗戶看着韋羅妮卡將蘿西從遊戲圈裡抱出來,揹着她走向屋子。“我們不是已經在做了嗎?”他反駁,思緒卻仍處於遐想狀態。

“特莎在業餘時間做什麼事,別人管不着。包括她跟布盧姆亂搞,也包括她追求的什麼高貴理想。以下的說法不準刊登,只有在有人詢問的時候才說:我們尊重她的“聖戰”,不過認爲她常識不足,是怪人一個。而且我們不能對八卦媒體不負責任的報道發表看法。”他停頓一下,拼命壓抑住自己的噁心。“還要我們到處宣傳說她瘋了。”

“到底爲什麼我們要那樣做?”——突然清醒過來。

“不必去想什麼道理。她因爲嬰兒夭折而精神失常,在這之前就已經情緒不穩。她去倫敦看過精神科醫生,這一點可以派上用場。這種做法太爛,我很討厭。她的葬禮是什麼時候?”“最快在下禮拜三四。”

“不能再早一點嗎?”

“不能。”

“爲什麼不能?”

“我們在等驗屍報告。葬禮必須事先預訂。”

“要不要來杯雪利酒?”

“不用了,謝謝。我想回辦公室。”

“外交部要我們裝作苦了很久。她是我們的十字架,我們卻勇敢地揹着。你能裝作苦了很久嗎?”

“大概裝不出來。”

“我也不行。要我裝,我會吐血。”

他這句話講得很快,充滿顛覆意味與堅信不疑的口氣,伍德羅一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毛病。

“可惡的佩萊格里說這是最高指示,”科爾裡奇繼續說,語調尖酸輕蔑,“不準懷疑,不準背叛。你能不能接受?”

“大概可以。”

“太好了,你。我就不太確定自己能不能接受了。她向外提出抗議的——她和布盧姆——兩人一起或分開——對任何人,包括你和我在內——任何奇思異想——不管是與動物、植物、政治或藥物——”科爾裡奇停頓良久,令人難以忍受,雙眼盯着他看,眼神熱切,彷彿是外人命令他變節——“都不在我們瞭解的範圍了,我們徹徹底底完完全全不知道。你懂了沒有?要不要我用神奇墨水寫在牆上?”

“你講得很清楚。”

“因爲佩萊格里自己講得很清楚。他纔不會講得不清不楚。”

“對,他不會。”

“她從來沒給你的那個東西,我們有沒有複印?那東西我們從來沒看過、沒碰過,也從來沒有玷污過我們潔白如雪的良知。”

“她給過我們的東西,全交給了佩萊格里。”

“真聰明。你還好吧,桑迪?還算精神抖擻?目前比較難熬,而且你還讓她丈夫待在你家客房裡?”

“大概吧。你呢?”伍德羅問。有好一陣子,在格洛麗亞的鼓勵下,他一直積極觀察科爾裡奇和倫敦之間越來越深的歧見,希望能以最高明的手法加以利用。

“其實,我不太確定自己心情好不好,”科爾裡奇回答,這話坦白的程度超出以往對伍德羅的表白,“一點也不確定。事實上,現在想起來,我根本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接受上面的指示。其實,我沒有辦法。我拒絕。去他的伯納德·佩萊格里王八蛋,去他的命令。全都去死吧。他打起網球來亂七八糟。這點我會告訴他。”

換成是其他日子,伍德羅或許很樂見如此明顯的“裂縫”,或許會盡一己之力來挑撥離間,然而醫院那段往事栩栩如生,一直如獵犬般對他緊追不捨。他的腦海裡充滿了對世界的敵意,因爲這個世界背離他的個人意志,將他關入牢籠中。從高級專員官邸走路回家不過十分鐘,一路上他成了吠叫的家犬的活動標靶,乞討的兒童跟在他身後邊跑邊叫着“五先令、五先令”,所幸有好心人開車經過停下車來,問他要不要搭便車。但是等到他走進自己的車道時,他已經重新經歷過人生中最卑微的一個小時。

烏護魯醫院的那間病房有六張病牀,兩邊牆壁各靠了三張,上面沒有牀單,也沒有枕頭。地上鋪了水泥。有天窗卻沒有打開。當時是冬天,卻沒有微風飄過病房,排泄物與消毒水的惡臭撲鼻,伍德羅似乎是聞了進去同時也吸收進去了。特莎躺在靠左邊牆壁的中間病牀上,喂小孩吃母乳。他刻意最後纔看到她。她兩邊的病牀空無一人,只有破舊的橡膠板,以鈕釦固定在牀墊上。同一病房裡,她的正對面是個非常年輕的女子,側着身子彎腰躺着,頭平放在牀墊上,精光的一條手臂垂掛在牀邊。靠近她身邊的地板上有個小男孩彎腰站着,一面以厚紙板幫她扇風,一面睜大眼睛以懇求的目光看着她的臉,一眨也不眨。他們旁邊有個容貌體面的白髮老婦人,戴着牛角框的眼鏡,挺直腰桿站着看教會送的《聖經》。她穿的是棉質的彩色肯加布,觀光區可以買到這樣的布來套在身上。在她後面有個女人戴着耳機,拉着一張臉不知道在聽什麼。她的臉嵌刻着痛苦,極爲虔誠。伍德羅如同間諜般一一看在眼底,同時以眼角看着特莎,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他。

然而布盧姆卻看見了他。伍德羅以不自然的腳步踏進病房,布盧姆立刻擡起頭來。布盧姆原本坐在特莎牀邊,這時起身彎腰湊着她耳朵說悄悄話,然後靜靜朝他走過來,拉着他的手,喃喃說:“歡迎。”男人對男人的招呼。究竟歡迎個什麼勁兒?由她情夫特許,歡迎來看特莎嗎?歡迎來到這個臭氣熏天、苦難煎熬的人間煉獄嗎?不過伍德羅只能以尊敬的口氣說:“很高興見到你,阿諾德。”然後布盧姆悄悄溜到走廊。

以母乳喂小孩的英國女人,伍德羅遇到的不多,不過她們都表現出相當程度的節制。格洛麗亞當然也餵母乳。她們會跟男人一樣敞開前胸,然後運用手法遮掩裡面的東西。不過在這種令人窒息的非洲空氣裡,特莎纔不覺得有矜持的必要。她把上衣褪到腰間,而腰部只有一條類似剛纔那位老婦人披着的肯加布。她搖着嬰兒,讓嬰兒吸吮左**,右**則空出來等待。她的上身纖弱透明。就算是剛生過小孩,她的胸部依舊輕盈無瑕,正如他經常幻想的一樣。她哺育的嬰兒是黑人,在她大理石般白皙的皮膚襯托下呈現藍黑色,一隻黑色小手找到正在餵哺他的**,以詭異的自信吸吮着,特莎則看着他。然後她緩緩擡起灰色大眼,盯着伍德羅的眼睛看。他急忙想找話講,卻講不出話來。他屈身倚向她,一手搭在她的紅髮上,親吻她的眉毛。這時他看到剛纔布盧姆坐的那邊有本筆記簿,不禁一驚。筆記簿放在一張小桌子上,危危欲墜,旁邊有一杯如同死水的茶水,還有兩支圓珠筆。筆記簿攤開着,以如蜘蛛網般模糊的筆跡斷斷續續記錄下東西,而這種筆跡讓他聯想到心中那份與她有關的不堪往事。他側身坐在病牀邊,等着想出要講的話,結果卻是特莎先開口。她因服用鎮定劑而且飽受折騰,嗓音虛弱,卻鎮定得很不尋常,仍想以她一向用來嘲弄他的口氣說話。

“他的名字叫巴拉卡,”她說,“意思是福氣。你早就知道了吧。”

“取得好。”

“他不是我的孩子。”伍德羅什麼也沒說。“他母親沒辦法喂他。”她解釋。她的嗓音緩慢幽然。

“有你在,他算是很幸運。”伍德羅堂而皇之地說,“你感覺怎麼樣,特莎?我一直擔心你擔心得要命,你是無法想像的。我真的很難過。除了賈斯丁之外,有誰來照顧你?有吉妲,還有什麼人?”

“阿諾德。”

“我是說除了阿諾德,那還用說。”

“你對我說過,我會招來巧合的事件。”她不理會剛纔的問題,“我自己跑到前線,可以發揮作用。”

“我以前很佩服你這一點。”

“現在還佩服嗎?”

“當然。”

“她快死了,”她邊說邊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望向病房另一邊,“他的母親。婉哲。”她正看着那位胳膊垂掛在牀邊的婦女,以及身邊那位彎腰不講話的小男孩。“問啊,桑迪,你難道不想問她得了什麼病?”

“得了什麼病?”他

乖乖問。

“生活。佛教教導我們,生活是首要死因。過度擁擠、營養不良、環境污穢。”她對着嬰兒講話,“還有,貪婪。這裡說的是貪婪的男人。他們沒有連你也一起殺掉算是奇蹟了。可是他們的確沒有殺你,對不對?頭幾天,他們每天來看她兩次。他們嚇壞了。”

“誰嚇壞了?”

“巧合事件。那些貪婪的人。穿潔白的大衣。他們看着她,戳她一兩下,看看心電圖的數字,跟護士講話。現在他們已經不來了。”嬰兒弄痛了她。她溫柔地調整一下,然後繼續說,“對耶穌基督來說無所謂。耶穌基督可以坐在垂死的人牀邊,講講神奇的字眼,病人因此活了下來,大家也拍手叫好。巧合事件卻無法辦到這點。就是因爲這樣,他們才一去不回。他們殺了她,現在他們不知道要講什麼神奇的字眼纔好。”

“真可憐。”伍德羅說,想讓她開心一些。

“不。”她轉頭過來,一陣痛楚襲來讓她皺眉,然後對着病房另一邊點頭。“可憐的是他們,婉哲,還有地上那個,酋可,她弟弟。你舅舅從村子走了八十公里來這裡幫你趕蒼蠅,對不對?”她對着嬰兒說,然後將嬰兒放在大腿上,輕輕拍背,直到他閉着眼打飽嗝爲止。她一手捧着另一邊的**讓他吸吮。

“特莎,你聽我說。”伍德羅看着她以眼睛打量自己。這個音調她熟悉。他所有的音調她都熟悉。他看見特莎臉上罩上一層懷疑的陰影,沒有退去。她叫我過來,是因爲我有利用的價值,不過現在她想起了我的身份。“特莎,拜託,仔細聽我說。沒有人快死了。沒有人殺了任何人。你在發燒,你在幻想。你的身子累垮了。休息一下。給你自己一段休息時間。拜託。”她將注意力轉回嬰兒,以指尖擦乾淨小不點的臉頰。“你是我一輩子摸過最美麗的東西。”她對嬰兒低聲說,“這句話你可別忘記喲。”

“我確定他不會忘記的。”伍德羅衷心地說。他這麼一說,提醒了特莎他的存在。

“溫室怎麼樣?”她問。她把高級專員公署稱爲溫室。

“欣欣向榮。”

“你們所有人可以收拾行李明天就走,連一丁點影響也不會有。”她口齒不清地說。

“你老是這樣告訴我。”

“非洲在這裡,而你卻在那裡。”

“等你身體恢復了一點,我們再來辯論。”伍德羅以最具撫慰感的聲音提議。

“可以嗎?”

“當然。”

“你會好好聽嗎?”

“洗耳恭聽。”

“那樣的話,我們就可以告訴你白大褂的貪婪巧合事件。你就會相信‘我們’了。答不答應?”

“‘我們’?”

“我和阿諾德。”

一提到布盧姆,伍德羅立刻回過神來。“我會在現狀中盡我所能,什麼都辦到。在合理範圍之內都行,我保證。現在你儘量休息一會兒吧。拜託。”

她對此有所反應。“他答應要在現狀中盡他所能,”她解釋給嬰兒聽,“在合理範圍之內。好吧,總算有個男子漢。格洛麗亞怎麼樣?”

“非常擔心。她要我向你問好。”

特莎緩緩嘆了一口氣表示精疲力竭,嬰兒還摟在胸前,她整個人往後癱在枕頭上,閉起眼睛。“那就回去對她好。還有,別再寫信給我了,”她說,“還有,別去煩吉妲。她也不會陪你玩的。”

他起身後轉過身來,不知什麼原因,以爲會看見布盧姆站在門口,用他最爲厭惡的姿勢站着:頭以漫不經心的態度倚在門框,雙手以牛仔的姿勢插在附庸風雅的腰帶上,裝模作樣的黑色大鬍子裡露出白牙,齜牙咧嘴地淺笑。然而,門口空無一人,走廊陰暗沒有窗戶,只有一排電壓不足的電燈,光線有如防空洞。他走過壞掉的推車,上面載滿了屍體,血腥味與排泄物混合在非洲那種帶有馬味的甜美香氣中。伍德羅心想,這種惡劣的環境,是否就是讓他覺得特莎很有吸引力的部分原因:我一生逃避現實,爲了她,我卻受現實吸引。

他走進擁擠的中央大廳,看見布盧姆與人激烈爭辯。他首先是聽見布盧姆的聲音——只不過沒有聽清楚內容——刺耳又具有指責意味,在鋼筋桁樑中激起迴音。然後對方回嘴。有些人只要看過一次,就會永遠存在記憶裡。對於伍德羅來說,這個人就是如此。這人虎背熊腰,大肚腩,臉龐油光閃爍而多肉,表情固定是悵然絕望。他的頭髮是金色接近薑黃色,稀鬆散佈在被燙傷過的頭上。他的嘴巴撅得小小的有如玫瑰花苞,正在央求、否認。他的圓形雙眼帶有傷痛,投射出來的恐懼似乎兩人都有同感。他的雙手斑駁有力,卡其襯衫在衣領處有一圈汗漬。其他部分,都隱藏在醫院的白大褂裡。

那樣的話,我們就可以告訴你白大褂的貪婪巧合事件。

伍德羅偷偷往前走,幾乎快到他們身邊,不過兩人都沒有注意到。他們兩人爭論得太激烈了。

他在他們沒有注意的情況下大步走過,兩人提高的嗓門消失在嘈雜的現場。

多諾霍的車子重回車道。一看到他的車,讓伍德羅氣得噁心。他衝上樓,換穿乾淨的襯衫,火氣卻沒有因此稍微消退。時間是星期六,房子靜得不太尋常,他從臥室窗戶向外瞧,這時才知道爲什麼。多諾霍、賈斯丁、格洛麗亞和兩個兒子圍坐在庭園的桌子前玩大富翁。伍德羅對所有桌上游戲都不屑一顧,然而對大富翁,他懷有一種不合理智的痛恨感,有點像他仇視“好朋友”以及英國過度膨脹的所有情報界人士一般。幾分鐘前,我才叫他給我保持距離,現在卻又回來,到底居心何在?老婆被砍死才幾天,做丈夫的就坐下來玩大富翁,還玩得很開心,算是哪門子的丈夫?俗話說得好,借住家中的客人和魚一樣,第三天就開始發臭,伍德羅和格洛麗亞以前常這樣告訴彼此。然而,每經過一天,格洛麗亞就越覺得賈斯丁變得更香。

伍德羅下樓站在廚房裡,望向窗外。星期六下午用人休假,當然了。只剩下我們一家人感覺好太多了,老公。可惜不是我們一家人,而是你們那堆人。兩個中年男子對你殷勤款款,你顯得快樂無比,比起跟我共處的時候都還要快樂。

在遊戲桌前,賈斯丁走到某人的街上,要付出一大筆房租,而格洛麗亞和兩個兒子則在一旁歡呼,多諾霍抗議說老早就應該付了。賈斯丁戴着愚蠢的草帽,而這頂草帽就和他穿的其他衣物一樣,都變得非常適合他。伍德羅將燒水壺裝滿水,放在瓦斯爐上。我會端茶出去給他們,讓他們知道我回家了——如果他們不是太投入而沒有注意到的話。他改變了主意,大方地走進庭園,大步走向遊戲桌。

“賈斯丁,對不起打個岔,能不能跟你講個話,一下就好。”然後對其他人——我自己的家人瞪着我看,彷彿我強姦了女傭似的——“各位,我不是故意要打斷你們,只要幾分鐘就好。誰的錢最多啊?”

“沒有人。”格洛麗亞有點火氣,多諾霍則在一旁露出他招牌似的憔悴淺笑。

兩人站在賈斯丁的“牢房”裡。如果庭園沒有人在,他比較喜歡在庭園談。就這樣,兩人面對面站在單調的臥室裡,裡面擺了特莎的格拉斯東皮箱——特莎父親的皮箱——靠在欄杆後面。我的酒窖。他的鑰匙。她顯赫的父親的皮箱。然而他一開始講話,看到周圍環境開始改變,令他有所警覺。他看到的不是原有的鐵牀架,而是她母親生前喜愛的鑲嵌桌。桌子後面是磚頭壁爐,上面放着幾封邀請函。在房間另一邊,假樑柱接合之處,特莎的**側影站立於落地窗之前。他以意志力將自己拉回現實,幻象因此散去。

“賈斯丁。”

“什麼事,桑迪?”

短短几分鐘內,他再度偏移原先預定的計劃——當面對質。“有家本地報紙登了特莎的一生事蹟。”

“他們真好心。”

“裡面寫了很多有關布盧姆的事情,寫得不太拐彎抹角。裡面暗示他親自接生特莎的小孩,也以不是太隱喻的說法推論嬰兒可能就是他的。對不起。”

“你是說加思。”

“對。”

賈斯丁的嗓音緊繃,在伍德羅耳中聽來,具有和他同等危險的音調。“是嗎?最近幾個月偶爾會有人作這樣的推論,桑迪,以目前的情況,以後無疑會有更多人講閒話。”

雖然伍德羅給賈斯丁留了餘地,讓他可以暗示那樣的推論不正確,可惜賈斯丁並沒有作任何表示。如此一來,伍德羅下手不得不重一點。某種心虛的內在力量正在推動他。

“他們也暗示說,布盧姆竟然還帶了行軍牀到病房去,爲的是睡在她旁邊。”

“我們兩人都睡在那兒。”

“什麼意思?”

“有時候阿諾德睡行軍牀,有時候換我睡。我們輪流睡,視個別工作量而定。”

“這麼說來,你不介意嘍?”

“介意什麼?”

“別人竟然拿這件事影射他們——說他對特莎照顧得無微不至——而顯然連你也默許,她只是在內羅畢假裝是你的妻子而已。”

“假裝?她的確是我的妻子啊,你太過分了吧!”

科爾裡奇發脾氣,伍德羅是看多了,卻從來沒有對付過賈斯丁的脾氣。他一直忙着壓制自己的怒火,忙得無暇他顧。他壓低自己的嗓門,在廚房裡想辦法聳肩抖掉部分張力。然而賈斯丁的怒氣來得如晴天霹靂,嚇了他一跳。伍德羅原先預料賈斯丁會表現出悔恨之意,如果他還算誠實,也會表現出羞辱之情,伍德羅萬萬沒想到他會搬出武裝抵抗這一招。

“你到底是想問我什麼?”賈斯丁詢問,“我不太懂。”

“我有必要知道,賈斯丁。就這樣而已。”

“知道什麼?我管得住還是管不住自己的老婆嗎?”

伍德羅一邊懇求,一邊撤退。“是這樣的,賈斯丁,我是說,你以我的角度來看,看這麼一下子就好,行嗎?全世界的媒體都會追這一條新聞。我有權利知道。”

“知道什麼?”

“特莎和布盧姆還有什麼即將上報紙的關係——明天和接下來的六週。”他的尾音帶有自憐的語氣。

“比如說?”

“布盧姆是她的精神導師,是嗎?管他還是特莎的什麼人。”

“那又怎麼樣?”

“他們一起爲理想奮鬥。他們揪出弊端、人權之類的東西。布盧姆具有某種監察的角色,對不對?不然的話,就是他的僱主具有這種角色。所以特莎——”他慢慢說不下去了,而賈斯丁也靜觀其變——“她幫助布盧姆,完全合理。在那種情況下,她用的是律師的頭腦。”“你到底想講什麼,說來聽聽好嗎?”

“好吧,她的文件,她的所有物品,你去收拾的東西。我們一起去的。”

“那些東西又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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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德羅振作起來:我是你上司,看在老天的分上,又不是要和我申請離婚。把角色搞清楚,行嗎?

“我因此才需要你的保證,保證她爲了理想而收集到的任何文件,以身爲你妻子的身份在這裡收集到的文件,以外交官地位收集到的,以英國政府的身份收集到的,全都能交給外交部。上個禮拜二我帶你回你家,我倆就達成這樣的共識。否則我不會帶你回去。”

賈斯丁靜止不動。伍德羅在發表這套沒有真實性的事後說法時,賈斯丁一根手指也沒動,一片眼皮也不眨。他讓光線從背後照過來,和特莎的**側影一樣保持靜止不動。

“我希望你保證的另一件事,不說你也知道。”伍德羅繼續說。

“還有什麼保證?”

“你本人要對這件事守口如瓶。她從事過的活動,她厭惡的事物,她失控的所謂救濟工作。”

“失去誰的控制?”

“我只是說,不管她擅闖任何一個官方領域,你都和我們一樣,難逃保密規定。這項命令是上級交代的,恐怕不遵守也不行。”他是想講得好笑一點,不過兩人都沒有笑出來,“是佩萊格里的命令。”

桑迪,結果你的心情還這麼好啊?事態如此緊迫,而且你還讓她老公借住你的客房,這時還有閒工夫尋開心?

賈斯丁最後終於說話。“謝謝你,桑迪。我很感激你幫我做的這一切。我很感謝你帶我回自己的家。可是現在我得回皮卡迪利去收房租,我好像在那裡有一棟價值不菲的旅館。”

伍德羅還沒回過神來,賈斯丁已經回到庭園裡,重新坐回多諾霍旁邊的位子,繼續玩剛纔暫停的大富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