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迎霜被衆人或妒忌、或憤恨、或幸災樂禍的目光包圍着,卻是一派的悠悠然。即便掩飾的極好,但那種從心底裡透出來的得意,卻還是不由自主的從眼角眉梢裡滲出來。
令在場的許多人,都不由恨的牙癢癢、心慼慼。
她一開口,就無疑是重重打了皇后娘娘的臉,縱然那紀昕蘭平日裡掩飾的極好,此時此刻眼中也不免露出幾分尷尬與惱恨。
偏偏阮迎霜身旁服侍的丫鬟,還不知見好就收,反而不忘在這個時候溜鬚拍馬,諂媚道,“娘娘如今是有身孕的人,陛下自然待娘娘是不同的……今日的賞菊大會,陛下本來是可來可不來的,但娘娘去請陛下,陛下又怎麼會不來呢?……由此可見,陛下有多麼愛重娘娘您……”
聽得這春兒的恭維,阮迎霜面上更露得色,一雙婉轉的眸子,悠悠在衆人臉上掃了掃,一副毫不掩飾的高高在上的模樣。
紀昕蘭的臉色也更差。
瑜貴人卻在這個時候,施施然的一笑,“本宮怎麼記得今日賞菊,皇后娘娘並沒有邀請迎霜妹妹你呢?”
這也不知是揶揄,還是諷刺的一番話,落在阮迎霜耳中,自是聽起來不那麼順耳。她原本就是因爲今日阮迎霜下帖請了宮中所有的妃嬪,就連宇文燁華和宇文徹這樣的王爺,都在邀請之內,卻偏偏將她略了過去,而心中大爲不滿,此時再被那瑜貴人這樣一挑撥,當下也不再忍耐,擡眸,直直的就盯向了那個端坐在主位上的皇后,嬌聲道,“這也是妾身想要問皇后娘娘的……”
嫵媚而驕縱的嗓音,毫不掩飾的泄出一絲銳利,“……爲何皇后娘娘今日賞菊,邀請了宮中其他所有的姐妹,卻單單不請迎霜呢?”
語聲一頓,“是因爲迎霜哪裡得罪了皇后娘娘嗎?……皇后娘娘若是對妾身有什麼不滿的話,儘可以直言不諱,也好讓妾身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也好改正不是嗎?”
她這一番話說下來,面上神情倒沒有什麼,但言辭之間,卻是隱隱透出幾分盛氣凌人的逼問來,偏偏這阮迎霜還特意沒有費心掩飾,便越發顯得咄咄逼人。
亭中一時極靜。
幾乎所有人都在幸災樂禍等待着紀昕蘭的反應……看那阮迎霜的表現,分明是沒有將這位皇后娘娘放在眼裡……大抵是仗着自己如今懷有身孕,覺得高人一等吧?
也是,有風使盡帆。不趁着這個機會耍耍威風,她豈不是虧了?
夏以沫端起面前的青瓷茶盞,將脣畔勾起的半闕冷笑,掩在了杯壁之後。
亭中衆人也自是一番看好戲的姿態。
面對她擺明的挑釁,紀昕蘭勉力壓着胸口翻騰的烈烈怒火與恨意,壓了數次,卻仍是覺得氣悶的厲害。垂在衣袖裡的雙手,更是握的極緊,幾乎將那精心養了半年的青蔥似的指甲都坳斷,卻也不能叫心中的怒氣稍減半分。
這個時候,突見一臉不忿的向婉兒,拍案而起,“阮迎霜,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用這種口氣,跟皇后娘娘說話……你不要仗着自己現在懷了陛下的龍裔,就可以目中無人,無法無天……你這樣對皇后娘娘大不敬,是想以下犯上嗎?……”
她早就看這阮迎霜不順眼了,加之如今這個女人竟又懷了陛下的龍裔,向婉兒心中本就壓了好幾天的火,如今就着皇后娘娘這個由頭髮出來,當真是氣勢逼人……她一向不管不顧慣了,自然也不會去想因此得罪了那阮迎霜會有什麼後果……
紀昕蘭也情知,眼下這向婉兒雖然站出來說話,卻也並不是爲了自己出頭,但經她這麼一鬧,也算是替她出了心中的一口惡氣。緊繃的面容,倒完全鬆懈下來,緊握的雙拳,也舒展開來,纖纖玉手,極其優雅的端起桌案上的潤瓷浮紋茶碗,也不說話,只好整以暇的等着看那阮迎霜接下來還有什麼動作……
那向婉兒一頂“以下犯上”的帽子扣下來,阮迎霜就算從未將她放在眼裡,此刻心中也不由的起了幾分思量。誠然,她仗着自己褚良國郡主的身份,一直都有恃無恐,況且,如今她又有了身孕,論聲勢,這宮中的嬪妃裡面,誰也沒有她氣盛……
至於那紀昕蘭,她雖然頂着皇后娘娘的頭銜,但一直卻並不怎麼得寵,若是沒有她那個手握幾分兵權的侯爺爹和自小與宇文熠城青梅竹馬長大的些些情意,她這個皇后娘娘,大抵早就被人取代了……
阮迎霜自然也從來未將她視爲威脅。只是,她畢竟名義上爲皇后,母儀天下,今日之事,若果真鬧將起來,縱然宇文熠城大多不會追究自己,但心裡肯定也會因爲她的倚勢凌人對她多多少少的產生些不滿……她自然是不希望這樣的情況發生……
權衡利弊之下,阮迎霜遂收攝心神,一張豔麗的臉容上,也斂去了先前的高高在上,裝出幾分恭謹來,接着向婉兒的話,道,“婉妃姐姐說妾身對皇后娘娘大不敬,當真是冤枉迎霜了……”
語聲適時的頓了頓,然後續道,“迎霜之前之所以那麼說,也不過是因爲皇后娘娘邀請了其他所有的姐妹,獨獨沒有邀請迎霜,心裡覺得有些難受罷了……若是皇后娘娘覺得迎霜言語之間,有哪些衝撞了娘娘的地方,還請皇后娘娘見諒……”
說話間,更是作勢就要福身向主位的紀昕蘭行禮……
紀昕蘭自然趕忙將她攔了住,道,“迎霜妹妹快請起……你現在懷着陛下的龍嗣,不用行如此大禮……”
阮迎霜原本也只打算做個樣子罷了,聽得她這樣說,自然瞬時站了起身,口中當然不忘道了一句,“多謝皇后娘娘體諒……”
紀昕蘭瞧着她一副不鹹不淡的模樣,心中方方壓下去的火氣,又忍不住要發作,好不容易再一次壓了下去,這纔開口道,“迎霜妹妹方纔怪本宮,今次賞菊沒有邀請你,當真是冤枉本宮了……”
微微一笑,“本宮原本是想請迎霜妹妹來一起熱鬧熱鬧的……但問過太醫,太醫說妹妹你如今還在懷孕的初期,龍裔並不那麼穩固,理應好好休養纔是……”
眼皮擡了擡,瞥向立於下首的女子因爲她這一番話而瞬時一凜的面色,紀昕蘭總算有了扳回一城的痛快之感,漾在脣邊的端莊笑意,此刻也不由更深了些,道,“……龍裔爲重,本宮也不想看到迎霜妹妹你有什麼事,所以,今日賞菊,就沒有邀請妹妹你……”
頓了頓,端起面前的茶盞,吹了吹上面的茶沫,然後,女子方纔漫不經心的續道,“只是,沒有想到,迎霜妹妹你竟然因此惱了本宮……”
這番話,她說的不輕不重,但明耳人一聽,卻顯然明白,這皇后娘娘分明是在因爲先前之事,拿捏那阮迎霜,心中都皆是又多存了幾分看好戲的期待。
瑜貴人自然也不會放過這個火上澆油的機會,悠悠然的開口道,“皇后娘娘對迎霜妹妹本是一片好意……孰知迎霜妹妹你不僅不領情,反而之前還那樣跟娘娘說話,實是太不應該了……”
阮迎霜原本就因着紀昕蘭一口一個“龍裔不那麼穩固”、“擔心龍裔會出事”之類的字眼,而撩撥的心裡陣陣怒火,如今又聽着那唯恐天下不亂的瑜貴人一句一句的說着風涼話,心中惱恨更甚,幾乎將一口銀牙咬碎,但此刻,她偏偏還不能跟他們撕破臉,只得強壓了下去,硬邦邦的開口道,“看來是迎霜誤會了皇后娘娘……還請皇后娘娘恕罪……”
望着她這副發作不得的模樣,紀昕蘭直到此刻方纔有了些出盡心頭惡氣的暢快之感,自然也樂得擺出身後皇后該有的大度姿態,端麗笑道,“都是自家姐妹,本宮當然不會跟迎霜妹妹你一般見識……既然妹妹你來了,不如就留下來一起飲杯茶吧……”
轉首,向身旁服侍的宮人,淡淡吩咐,“還不快給和妃娘娘賜坐……”
那宮女也是個伶俐的,自是一迭聲的應着“是”,挪來椅凳,將阮迎霜安置在了夏以沫的身旁。
而夏以沫,自始至終,或在飲茶、或在吃糕點,偶爾轉頭跟宇文徹談論幾句菊花的好壞,就彷彿亭中方纔發生的一切,根本與他們沒有半點關係一樣。一衆人裡,也只有她和宇文徹像是真正在賞菊品茗罷了。
紀昕蘭瞧瞧他們,又瞧瞧一旁的阮迎霜,遂微微笑道,“本宮聽聞前些日子,沫兒妹妹與迎霜妹妹似乎就在這御花園裡起了衝突……無論當時誰對誰錯,不如就趁今日這個機會,和解了吧……”
聽她故意提起當日之事,夏以沫不禁幽幽擡眸,瞟了一眼那端坐在主位上的皇后娘娘。
當初,這紀昕蘭設計令雪豹發狂,想要致她於死地之事;以及,後來派殺手到孤竹山,想要暗殺她一事……雖然她從來都沒有提及,但並不代表夏以沫忘記了……因爲先前她一直因爲阿軒的死,將全副精力都用來對付上官翎雪上,並沒有機會跟這紀昕蘭追究,她原本還想着,只要她今後不再招惹她,她可以繼續當做沒有發生過一樣,對她既往不咎……
但現在看來,她不想找她麻煩,這紀昕蘭卻想着拖她進麻煩之中……
夏以沫不由冷冷一笑,盯在紀昕蘭身上的一雙明眸裡,也盡是毫不掩飾的冷意和銳利。
那紀昕蘭被她這冷冰冰的眼神瞅着,心底不知怎的,就有些發虛。想到自己從前對她做的那些事情,更是不安起來……她倒不是怕夏以沫,也從來不覺得自己當初想要致她於死地的種種行徑,有什麼不妥……誰讓這個女人,威脅到了她的皇后之位呢?
只是,她沒有想到,她做的那些事情,都被宇文熠城得知……雖然明面裡,那個男人並沒有對她怎麼樣,但紀昕蘭自己也知道,若不是因爲她父親手中握着的那點兵權,他大抵早就處置了她……而且,他也並不是真的一點也沒有對她怎麼樣……長久的冷落,以及毫不留情的警告,都讓她不敢再對夏以沫輕舉妄動……
如今,瞧着她冷冷盯着自己的眸色,紀昕蘭就知道,她定是也知曉了當初自己對她做的那些事情……若是她着意對付自己的話……
想到這種可能性,紀昕蘭不知怎的,心中就有些莫名的發慌。
宇文徹自然也知道夏以沫與這位皇后娘娘之間的恩怨,而且算起來,他的佛牙,也是被這位皇后娘娘害死的……不過這種宮闈之內的鬥爭,他不願摻合進去,也就只當做什麼也不知道……只是,望着身旁的女子,此時此刻,澄澈透亮的一雙眸子裡,浸滿的如火恨意,他卻不禁覺得有些說不出來的心疼……
彷彿那雙眸子裡,原本應該滿滿裝着的都是天真和快樂的,如今卻不得不被這充斥着險惡人心的後宮,染污的失了本來顏色……
不知爲何,他不願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
所以,宇文徹裝作不經意的擡手將自己面前的放置各色糕點的碟子,與夏以沫面前的換了換……
這樣一番動作,自是令夏以沫回過神來,有些迷茫的望向他,宇文徹衝着她朗朗一笑,然後仿若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接着紀昕蘭方纔的話頭道,“若不是皇后娘娘提起,本王都忘了還有這件事……”
清清淡淡的一把嗓音,卻自有一股久居高位者,長年累月積攢下來的威嚴,令人不由的就是心裡咯噔了一下。
夏以沫知道他是在爲自己出頭,望着他的雙眸中,不由帶了幾分感激之色。
宇文燁華也道,“之前的事情,皇兄都已經不追究了……也沒有必要再提起,你說是嗎?皇后娘娘……”
明耳人一聽,便知道,這兩位王爺,都是站在夏以沫那邊的,一時都不敢造次。
紀昕蘭心中縱然恨得窩火,面上也不能露出來,只訕訕的,沒有接口。
阮迎霜雖然也惱那夏以沫竟然被這兩人如此護着,但同樣的,她亦不想在這個時候,與他們太過作對,所以,只冷冷笑了笑,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一時亭中衆人,都沒有誰再開口,只聞幾聲細微的飲茶聲。
過了一會兒,還是瑜貴人最先笑吟吟的又挑起了話題,“說起來,若不是那天在御花園裡起了那場誤會,興許迎霜妹妹還沒有那麼快得知自己懷有龍裔的消息呢……”
當旁人還在揣測她又打算將火引向何人之時,卻聽那瑜貴人輕笑了一聲,繼續道,“迎霜妹妹進宮時間最晚,卻是最先懷上陛下龍裔之人……可見迎霜妹妹果真是有福氣的人……”
她這一番話說出來,阮迎霜聽着自然是十分的順耳,端着青瓷茶碗,悠悠瞥向她的一對眸子,也露出幾分滿意的神情來。
只是,於其他人而言,卻只會令得他們對阮迎霜的妒忌更甚罷了。
這一點,阮迎霜自己也不是不知道,不過,她當然是不放在眼裡。因爲他們是因爲自己懷了宇文熠城的骨肉,這才妒忌不已的,這一點,只會讓她覺得更加的得意罷了。
而瑜貴人也在這個時候,語聲悠悠的一轉,道,“……若是迎霜妹妹此次能夠一舉得男,那可就是陛下的長子了……說不定,將來陛下還會將迎霜妹妹你肚子裡的這個孩兒,立爲太子,將來承繼咱們離國的皇位呢……”
她這一番裝作不經意的話一出口,就如一道從天而降的巨石一樣,轟然砸進了本就暗流洶涌的湖水之中,瞬時掀起驚天的駭浪。
阮迎霜還好,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沾沾自喜,其他人,除了夏以沫之外,都或多或少的面色一變。當然,上官翎雪是掩飾的最好的一個,只一雙明眸裡瞬息閃了閃,掠過一絲銳芒,便極快的隱了去,其他人就沒有這麼不動聲色了……
向婉兒最先沉不住氣,霍的一下站了起來,指着那瑜貴人罵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這阮迎霜肚子裡懷的還不一定是男是女呢,就算她真的運氣好到生下個皇子來,陛下也不一定會立她的孩兒爲太子……”
瑜貴人慢悠悠的瞥了瞥她氣急敗壞的模樣,又瞅了瞅因此明顯不滿的阮迎霜,嫣然一笑,“本宮這不是假設嗎?……畢竟,迎霜妹妹如今不過才懷孕不久,至於將來生下的是一位皇子,還是一位公主,咱們也不知道不是……”
語聲施施然的一頓,“即便將來迎霜妹妹真的生下了皇子,陛下也不一定會立他爲太子啊……咱們離國又沒有什麼立長不立幼的規矩……”
說到這兒,女子卻像是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一樣,誇張的做出噤聲的姿態。
原本還在沾沾自喜的期待着她腹中孩兒將來真的能被立爲太子的阮迎霜,聽到她突然這樣說,心中就是一沉。一雙美目中,也不禁流露出幾分戾氣來。
於其他人來說,卻顯然覺得心底痛快了些。
紀昕蘭道,“如今迎霜妹妹肚子裡懷的是皇子,還是公主,都尚未可知,你們倒談論起太子的事情了……再說,陛下與各位妹妹,都正當盛年,如今雖只迎霜妹妹一人有孕,但相信用不了多久,其他姐妹也都會懷上陛下的龍裔的……雖迎霜妹妹眼下拔得了頭籌,但將來的福氣如何,也都得看將來,現在哪能說得準呢……”
紀昕蘭說這番話的用意,爲的就是狠狠打壓打壓那阮迎霜的氣焰,眼看着坐在下首的女子,眸中的戾氣越來越重,臉色越來越難看,紀昕蘭心中油生的報復的快感,也越來越多。
她本就因爲自己一直未能有孕而耿耿於懷,若是真的讓阮迎霜生下皇子,將來並被宇文熠城立爲太子的話……紀昕蘭不敢想象那種局面……她也一定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一念及此,女子冷冷望向阮迎霜的一雙眸子,不由含了幾分深深的怨毒。
上官翎雪眸中也是極快的一閃,如輕羽點水,轉瞬即逝。
衆人各懷心事之間,卻聽向婉兒咬牙切齒般的開口道,“皇后娘娘說的極是……迎霜妹妹就算現在懷了龍裔,又怎麼樣?難保某一天不會像嫺妃姐姐當年一樣,一不小心就小產了……”
她這一番無心之言一出來,在場的衆人,卻皆是眸中一凜。剎那間,各有思慮。
聽她分明是在詛咒自己肚子裡的孩兒,阮迎霜氣的霍然起身,厲聲道,“向婉兒,你說什麼?……”
那向婉兒也不甘示弱,脖子一耿,針鋒相對,“我說的難道不對嗎?誰能保證,你肚子裡的龍裔,就一定能夠生下來,說不定用不了多久……”
女子猶在喋喋不休,夏以沫卻聽得漸漸厭煩,這些個爭風吃醋,她實在是看夠了,令她只覺得噁心不已,轉眸,向着身旁的宇文徹道,“這裡氣悶的緊,睿王殿下可願陪我出去走走?”
宇文徹望望已經紅了眼的那位和妃娘娘以及婉妃娘娘,然後向着夏以沫溫潤一笑,道,“樂意奉陪……”
兩人也沒有出聲告辭,只自顧自的起身,離了亭子。
走出老遠,彷彿還能聽見那些嘈雜的爭吵聲,源源不絕的滲進風中,刺耳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