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
在綴錦閣門前停住,宇文徹溫潤一笑,“本王也該告辭了……”
夏以沫望着他溼了大半的衣衫,想到這一路上,他不動聲色的走在她身側,爲她擋去了大部分雨水的侵襲,心中就是一柔。
“你的衣裳都溼了……”
夏以沫不由道,“不如進屋裡換些乾淨的衣衫,喝杯熱茶,再走吧……”
經她一提醒,宇文徹彷彿才察覺到自己此時的狼狽,但他也只是下意識的瞅了瞅身上溼透的衣衫,眉宇之間卻一派的渾不在意,清朗笑道,“沒關係,只是身上溼了點,對本王來說,算不得什麼的……”
頓了頓,“況且,天色已晚,本王也不便再打擾娘娘……娘娘的茶,也只好改日再喝了……”
朦朧燈光下,男人眉目清朗,容顏如玉,氣質溫潤而乾淨,像是世間所有美好的東西。
夏以沫望着他佇立在茫茫雨霧中的清雅身形,眼底不知怎的就覺得有些發澀與發燙,想到他兩日後就要離開,心中頓生絲絲的不捨,不由道,“只是,睿王殿下後天就要離開這兒,回西北了,此次一別,你我不知何時才能再有相見之期……”
說這話的女子,眉眼之間有藏也藏不住泄露而出的絲絲黯然,就像是一根輕巧的羽毛,驀然戳中了宇文徹心底最柔軟的某個地方,漫延開一寸寸細微的傷感與疼痛。
但,這樣不該暴露於日光之下的一縷情愫,很快就被他妥帖的藏於了心底最深處,連他自己都不敢觸碰,也不想再去追究,只面容上緩緩攢開溫潤笑意,清聲道,“青山綠水,景言相信,我與娘娘總會有再見的時候……”
他是如此的坦蕩與堅信,笑容清澈明亮,可是,夏以沫的心頭,卻忽然劃過一絲惘然,“是嗎?”
有些恍惚的一笑,“只是,不知道那個時候,你我會變成什麼樣子……”
世事無常。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哪怕只是一個轉身的瞬間,有可能都會是永訣,誰也不知道,有朝一日,你與某個人之間最稀鬆平常的一句“再見”,或者就是再也不能相見……
很多時候,事情不正是這麼的殘忍嗎?毫無防備的就將你生命中至重要的東西,毫不留情的奪走。連一句告別,都吝於給你。
一想到這兒,夏以沫就感覺一顆心,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住,像是被人捏着一點一點的將她心底的某些東西擠出去一樣,空落落的疼痛。
眼裡不受控制的騰起朦朦水汽,難受,卻說不出來。
搖曳的燭火,在茫茫雨霧與漆黑夜色的掩映下,只散發出些許昏黃的光,這一剎那,宇文徹卻能夠清楚的看到,此時此刻,纖纖立在他面前的女子,澄澈眼眸裡,那種藏也藏不住的流露出的款款哀傷,似水一樣淌進空氣中,彷彿那樣的輕,又彷彿那樣的沉重……
令得他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一瞬間,就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撥動了一下般,漾開一寸寸不知名的漣漪。
定定的望着她,宇文徹張了張嘴,有一剎那,似是想說什麼,話到脣邊,卻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而短暫的傷感之後,夏以沫也漸漸調整好了自己的心緒。畢竟,天下無不散之宴席,況且,這裡的恩恩怨怨、紛紛爭爭,能夠及時脫身,對面前的男人,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他已經幫了她許多了,她不想再將他扯進這些原本就應該與他無關的爭鬥中。
所以,夏以沫最終只笑了笑,柔聲道,“景言大哥,我會想你的……”
這不自覺的脫口而出的“景言大哥”,她喚的十分自然,完全隨心而動。在她眼中,她早已不把宇文徹當成一個疏離的睿王殿下了,於她而言,他就是她的朋友。
於宇文徹而言,也是如此。
一句“景言大哥”,像是陡然而生的一股熱流,迅速的淌進他的心間,滾燙而熾熱,填滿他所有的心緒。
但無論心底如何激盪,宇文徹最終也只能暗自壓抑住,惟有一把清俊溫雅的嗓音,微微泄露出幾分難掩的動容,“景言也會想念娘娘的……”
一字一句,那樣的鄭重其事,又是那樣的認真與赤誠。
夏以沫不由淺淺一笑。那笑容裡沒有半分的雜質,乾淨而通透,一瞬間就像是全無心事的小小孩童一樣,可以毫無負擔、毫無顧忌的微笑。
望着這一刻她綻在頰邊的兩個小小的梨渦,宇文徹不知怎的心頭就是一熱。他突然很想就這樣留住她的笑,他突然很希望,她能夠永遠像這一刻一樣,沒有悲傷,也沒有任何的陰影,真心實意的繼續微笑下去……
“小姐……”
柔香在一旁低聲提醒道,“我們該回去了……”
夏以沫知道她是擔心自己與宇文徹耽擱太久的話,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再望望濃重的夜色與不知要落到幾時的茫茫細雨,遂道,“景言大哥,時間不早了,你一盒趕快出宮吧……”
其實,在柔香開口提醒的時候,宇文徹也回過神來了。情知自己不適合在這裡久留,所以,男人點了點頭,“嗯。”
話說完,定在原地的雙腿,卻像是陡然沉重起來,不知該如何邁出那一步。似猶豫了片刻,宇文徹方纔緩聲開口道,“請娘娘善自珍重……無論什麼事情,也都請娘娘能夠三思而後行,凡事以自己的安危爲重……”
他這番話,語氣極輕,但字裡行間,卻彷彿蘊滿了太多難以訴至於口的厚重情愫,言語間,又彷彿別有深意一般。
夏以沫心中便是不由的一動。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或者她現在正在做的那件事情,面前的男人知道……
如果是的話,其實,也並不意外,不是嗎?
畢竟她得以實施那件事的最重要的關鍵,是從他得來的……只要稍加聯想,面前的男人,很容易就會猜得出來……
但,他沒有向她求證,也沒有規勸與她,更沒有打算要泄露出去,他只是溫聲提醒她,善自珍重,凡事以自己的安危爲重……
自始至終,他關心的只是她……
意識到這一點,夏以沫只覺縈繞在心底的那一股暖意,如同熱流一樣,剎時溢滿四肢百骸,在這悽風苦雨的初冬寒夜裡,滲出一絲絲的溫暖。
擡眸,夏以沫深深的望向面前的男子,不由輕聲道,“我會的……謝謝你,景言大哥……”
千言萬語,都只在這輕輕的一句“謝謝你”之間了。
對宇文徹來說,有她這一句話,卻彷彿已經足夠。
各自心照不宣,無需再多言。
“娘娘趕快回屋吧,彆着涼了……”
望望仍在淅瀝瀝落着的無邊夜雨,宇文徹最終微微笑道。
夏以沫點了點頭,“嗯。你也是……保重,景言大哥……”
能說的話,已經說盡,不能說的,也彼此心照,無需再訴至於口。
最後再望了一眼面前清雅如玉的男子之後,夏以沫轉過身去,走進了綴錦閣的大門。
宇文徹站在她身後,定定的望着她離去的背影,許久都一動也未動。
瓢潑落雨,一下一下的打在他擎在頭頂的二十四骨油紙傘上,天地之間,彷彿只剩下這一種聲音。
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依舊平靜穩和的跳動着,可是,這一刻,宇文徹卻知道,從今以後,那裡,再也不同……
宇文徹就那麼怔怔的立在那兒,又站了許久,直到天地之間,只剩下越來越濃重的茫茫夜色與看不到盡頭的朦朦雨霧之後,方纔轉身,向宮外走去。
雨落翩然,整個皇宮,都被籠罩在茫茫細雨之中。像一場虛無縹緲的海市蜃樓。
……
天氣猝然冷了起來。自從立冬的那一場夜雨之後,氣溫就是陡降,即便換上了厚實的冬裝,卻彷彿也難以抵擋空氣中裹着的絲絲寒意。
接下來的幾天,天氣倒是十分的晴朗。只是,畢竟入了冬,再怎麼晴朗的天氣,那高高懸掛在天邊的一輪日頭,也總像是包了一層陰影,蒼白無力的發散不出該有的熱量。
空氣裡乾冷乾冷的。許是因爲天一冷,人就不愛動彈,所以,這些日子,除了早晚去皇后娘娘宮中請安之時,這宮裡的各個嬪妃,能夠稍作一聚之外,其他時間,基本上是各自窩在自己的宮殿裡,關起門來,各自過各自的日子。倒是難得的平靜。
快到十月底的時候,終於落在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雪不大,卻是極有耐性。從頭天夜裡,一直下到第二天傍晚,方纔漸漸停了。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踩上去,咯吱咯吱的響個不停。翠微興奮的扯着柔香以及宮中其他的小太監小宮女在堆雪人,夏以沫卻不知怎的,只覺得懶懶的有些不愛動,就站在一旁靜靜瞧着。
小丫鬟們似乎玩的十分高興,夏以沫瞅着他們無憂無慮的模樣,漸漸也被感染,暫忘心中思慮,倒是露出幾分難得的笑意來。
不經意的一擡頭間,卻看到宇文熠城遠遠的站在遊廊深處,就那麼靜靜的望着她……也不知在那兒站了多久……
其時,朗月初升,幽幽瀉下一地銀霜般的清光,映在滿地積雪之上,像破碎的水銀一般耀眼。
今日的宇文熠城,穿着一身雨過天青色的錦棉長袍,領口袖口處皆圍有白狐腋子毛,織錦遍地的袍身上,滿布錦繡暗紋,腰繫暗銀嵌玉厚錦帶,外頭披着一件玄色毛皮飛滾大氅。這種毛皮厚重的大氅,非得身材高大魁偉的男人穿起來纔好看,越發襯得他身姿忻長、毓秀挺拔,整個人如芝蘭玉樹一般,清俊不可方物。
他就那麼遙遙站在遠處,容顏清俊,目光如雪,定定的落在她的身上。
他漆如墨染般的一雙眸子裡,映着她纖細的身影,那一瞬間,就像是眼底只有她一樣。任面前風雲變幻,美景如畫,他的眼裡,卻彷彿只能看到她,彷彿世間的一切,繁華或者蒼涼,於他都不過是虛無,只有她,是真實存在。除了她,再沒有其他……
夏以沫不知怎的,覺得眼中就是一澀。她看到那個男人,邁起修長雙腿,緩緩向她走來。
一旁的小丫鬟小太監們,此時也看到了他的出現,紛紛垂首讓到一旁,大氣也不敢出。
他一步一步的向着她走去。
有一剎那,夏以沫有一種想要轉身就逃的衝動。彷彿心底有一個聲音在不停的告訴她,逃吧,逃吧,現在逃,還來得及……
可是,她的雙腿,卻像是陡的被灌滿了重鉛一樣,沉重的困在原地,逃不開,也躲不掉。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一步一步向她走來,向她靠近……
他在她面前站定。高大忻長的身姿,背光遮出整片的陰影,將夏以沫生生的罩在裡面。
她清透白皙的面容,被寒意凍出幾分紅暈來,像雪地裡初綻的粉嫩梅蕊,宇文熠城伸出手去,將披在她身上的狐裘大氅系的緊了些,動作之間,他細長的手指,不經意的碰到她的頸項,略帶些溫涼的指尖,卻像是陡的點燃的一蹙火苗一樣,炙的夏以沫瑟縮了下。
宇文熠城察覺了。手勢就是微微一頓。一雙低垂的眉眼,也瞬間閃過一絲未明的情緒。
但男人最終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溫聲開口道,“怎麼不去跟他們一起玩?”
想來是方纔見着她一個人孤孤單單的站在這兒望着小丫鬟小太監們堆雪人,纔有此一問的吧?
夏以沫也就實話實說的答,“我嫌有些冷……”
“那就回屋吧……”
男人一壁柔聲道,一壁牽起她的手,往屋裡走去。他牽起她的手的動作,是那樣的自然,就像做過千百遍一樣,他溫熱的大掌,緊緊裹住她的小手,屬於他的體溫,一絲一絲的由他傳遞給她,熨燙着她冰冷的指尖,那樣的溫暖,又是那樣的溫柔。
夏以沫有一剎那下意識的想要抽出的手勢,就那麼頓在那兒,任由他牽着她的手,向房間裡走去。
他就在她的身畔,近在咫尺的距離,目不斜視,只將半張清俊的側臉對住她。棱角分明的線條,卻不知是否燈光的原因,瞧起來竟那樣的柔和。
彷彿叫人的一顆心,都不由自主的沉靜下來,柔軟下來。
房中燭火搖曳,微光流離。細絨地毯上,一個碩大的銀鎏金字雙壽雙耳鼎爐,燃着銀絲細炭,烘的屋裡暖洋洋的,一室如春。牀頭的蓮花梨木小翹几上擺放着紅豆玉米麪發糕,鵝脂酥炸豆沙麻團,油炸麻花果子,還有棗泥山藥糕,散發出陣陣的香甜氣息……
紫檀雕繪藤草鳥蟲花樣的牀榻上,男人修長雙臂,撐在她身體的兩側,將她環繞在他的勢力範圍之內;他溫熱的身軀,微微壓在她的身上,居高臨下的望住她,墨如點漆的一雙眸子裡,滿滿倒映着她的模樣,濯黑瞳底,似染了天邊無盡的夜色般,幽幽困住她,裹着她沉陷在他的眼眸深處,不能自拔……
萬籟俱寂。一絲聲音也無。
惟有男人安靜卻灼人的親吻,一寸一寸的劃過她如雲的秀髮,她清透的臉容,她的眉頭她的眼,最後落在她的脣瓣上。
他吻得那樣的小心翼翼,那樣的溫柔,夏以沫只覺整個人彷彿都被他的氣息塞滿,苦澀和甜蜜,就像糾葛的藤蔓,在心中纏繞蔓延。
綿密的親吻,一點點熾熱起來,屋子裡的每一縷空氣,都彷彿變得燥熱起來,夏以沫只覺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變得微微發癢。房間裡極靜,誰也沒有出聲。
夏以沫只覺自己整個人都在一點一點的軟下去,神思也漸漸迷濛起來,周遭的一切,彷彿都變得有些模糊,身子像是浮在雲端,軟綿綿的沒有半分力氣……
一切都輕的像一場夢,都是那樣的輕那樣的柔,他低沉而性感的嗓音,壓抑着喘息,在她耳畔,輕輕喚着她的名字,“夏以沫……”
一聲接一聲,彷彿她的名字,是世間最動聽的字眼,沉沉嗓音,透着前所未有的溫軟與深情,彷彿他是那樣的愛着她……比她能夠想象的,比他以爲的,還要更深更濃的愛着她……
某種氤氳的熱氣,如同細小的水波一樣,在一剎那瀰漫進夏以沫的心底。
某種壓抑許久的情緒和渴望,一寸一寸的點燃夏以沫,她的心,也彷彿變得極軟極柔,像是甜蜜,又像是苦澀,如水一般化開,漸漸的沸騰,漸漸的熱切起來……
她用力的擁抱着他,發出小小的嗚咽般的聲音,模糊喚出他的名字,“宇文熠城……”
一聲一聲,這樣熟悉的名字,每喊一次,都依舊能叫她砰然心動。
宇文熠城的動作一頓。他定定的望着她,墨染的雙眸,如漆黑深海,卻在一剎那,煥出最璀璨動人的光。
夜色極深。
沉淪而狂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