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中俠話一出口,隨即就發現了倒在屋內地上的愛妻溫宛兒。
沉總堂主立刻飄身過去,扶起溫宛兒,“念氣”內力,透過左掌掌心,輸入妻子體內,時間不長,溫宛兒原本蒼白如紙的臉色,才微微泛起了紅霞。
那呼叫的銀鎖,銀牙打着戰,說不出話來。另一個金花,見到師傅,始能磕磕巴巴他講出話來,道:“……師傅……方纔……方纔有一個血嬰,生了一張老頭的蒼臉,齜着尖牙、咧着盆嘴,朝夫人說……說……”這女弟子說到這裡,臉上露出一種恐懼已極的容色來,竟是怎麼也繼續下去。
“那血嬰說什麼了?”沉中俠厲聲責問道。
“血嬰說……血嬰說……說師傅您……您害死了‘天蠱娘娘’的孩子牡丹姑娘……現在……那牡丹姑娘就要……就要化成魂魄,投進……夫人肚腹裡,投胎轉世……來害死夫人肚裡的孩子……他說完後,就……就撲上來,張齒欲噬……”
沉中俠掃目如電,四處一搜,厲聲道:“那血嬰現在跑哪裡去了?”
緩過神來的銀鎖,這時候結結巴巴的道:“……回師傅,弟子一叫,它……它一跳就蹤影不見了……”
沉中俠重重地重“哼”了一下、鐵面額頭,凸起了道道青筋,心裡想起了“萬花谷”裡被自己染指、死去多年的女兒花牡丹(參見《溫柔鄉》、《百花劫》卷),讓他又是痛悔,又是懊惱……便聽懷裡的溫宛兒,忽然動了一下,沉總堂主忙低下頭,關切的問道:“宛兒,你感覺怎麼樣了?”
“幽冥宮”宮主溫宛兒,雙目散亂無神,只從脣裡吐出幾個斷斷續續的字:“……中俠……我們……我們不要這孩子……好嗎?宛兒……好怕……”
溫宛兒說着、泣着,她柔弱的冰涼小手,緊緊抓住丈夫強而有力的大手;沉中俠感覺得出,妻子的手,是揪住了他的心,他那抽搐、痛楚、蒼老、泣血、無助的心!
——沉中俠奔波半世,打拼一生,享受過榮華富貴,也飽嘗過辛酸苦辣,沉浮不定,漂泊無依,此刻人屆中年,他已經很想安定下來,妻兒融融。他也曾經有幾個孩子,義女韓飛燕爲他生下的不棄(參見《黑白色》卷)、情婦王巍給他誕下的小寶(參見《琉璃月》卷)、以及原配夫人“天蠱娘娘”上官腰舞留下的大女兒牡丹(參見《百花劫》卷),然而這些子女,都先後死於非命;沉中俠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想到這些,都會深深自責,都在自問是不是自己作孽太多,纔會禍及子女後代?
到如今,沉中俠已經四十歲,膝下無兒無女。對這樣一個打熬大半輩子的中年人來說,宛兒肚裡的骨肉,也許是他繁育後代的最後機會,傳宗接代的惟一生命延續。
安撫好夫人的情緒,沉中俠託着沉重的心情和步伐,來到前面的院子,中了蠱毒的“白虎壇”壇主田靈兒,已經被“青龍壇”壇主軒轅開山,暫時控制住,病情很不容樂觀。壽期將至,沉中俠越發感覺到總堂人手的捉襟見肘,田壇主這一受傷,人力上,更加不敷分配;沉總堂主只能是傳令,着還在趕來總堂路上的“地煞壇”壇主慕容黑山、慕容寶叔侄,星火來會,務必要趕在壽宴開始之前,到達總堂,以應變亂。
命令傳達的當日,距離“七星堂”總堂主城中俠大壽,僅僅只剩下了一十九個時辰……
“南疆”此刻季節,已是春來陡寒。
“怒江”江畔,一道斜陽鋪睡,江上映得一片炫色,老遠看上去,就如同一幅金燦燦的油畫,畫面裡,還有很多影物來回穿梭。
江水積雪未融,少部分水面,尚鋪着薄薄的一層寒冰,但大部分的地方,還是都已消融活水了,薄冰飄浮在水上,映着夕陽殘照,發出與波光同樣絢麗的光彩。
近岸江裡淺水處,伸出幾支生命力頑強的水草,江面之上,浮着一層“南疆”百姓司空見慣的淡淡霧氣。水光柔靜,幾頭不知名的水鳥,陡然掠起,又迅即投入對岸的蘆葦亂叢裡。擺渡的船家,已搖櫓載客去了對岸未歸,沒有擠上船的客人,待渡在江畔,翹首踮足的張望霧中的水面。
待渡的人羣裡,破曉和姬北命也在擠在其中。
姬北命癡癡地看着天邊的夕陽和眼前的流水,這條“血河刀客”魁梧的身軀,卻有着少女懷春般多愁善感的細膩心思。
像姬北命這般的英雄漢子,長街拔刀、鬧市喋血、彈劍高歌、醉酒惡鬥、路見不平、赴湯蹈火,在他們心目中,都是等閒之事;然,獨上樓頭,聞聽不知誰家女兒月下奏樂而愁思倍涌,亦或雨夜野店,浪子獨飲一壺烈酒,唱一曲天涯浪歌。
讓姬北命大感鬱悶的是,如此的良辰美景,陪在我姬北命身畔共沐晚色夕陽的,不是千嬌百媚的冷若雅、或者是百媚千嬌的血鳶尾,而是眼前這老氣橫秋陰陽怪氣半死不活的破曉呢?
一想到這裡,姬北命歪着頭,瞧瞧身邊的破曉,破曉依舊老氣橫秋陰陽怪氣半死不活的道:“老北,你有沒有覺着好奇怪啊?”
姬北命極不配合的道:“挺正常的,哪裡有可奇怪的?”
破曉白了他一眼,自問自答的道:“你看哈,咱們受到沉中俠那老孫子的請柬,巴巴的大老遠趕來‘南疆’給他過壽,爲啥連半個出來迎接你和我的‘七星堂’弟子都不見?還有啊,這一路過來,官道兩旁,還都盡是針扎的小木人、釘鑿的小布偶?你再用你的榆木腦袋,回想一想,我們走過的那些鄉鎮,十字路口爲什麼都堆着冥紙灰燼?爲什麼啊……”
姬北命懶得理會喋喋不休的破曉,他轉目看過去,就見不遠處的江邊,有兩個婦,點者香燭,正在叩頭拜祭,嘴裡還唸唸有詞,其中年長的一個村婦,用桃木劍大力抽打着地上鋪展着的厚厚黃紙。
破曉這時候也看到了,不禁湊上前去,打聽問道:“兩位大嫂,這江邊數十里,我看都有人拜祭神靈,卻不知今日是什麼節祭啊?這般興師動衆的……”
那年輕一點的村姑,聽破曉說話是外鄉人口音,便道:“阿拉,你們是從外鄉來的客人吧,當然不知附近的幾個地方,最近惡鬼鬧得正凶哩……”說到這話,年輕的村姑,用手圈在腮邊,示意小聲道:“……阿拉你不曉得,別說其它的村寨,就是這道江,在這江邊生活了幾十歲的老公公、老婆婆,也沒見過有淹死一頭豬一頭牛,可是啊,最近一、兩個月來啊,卻翻了三、五次船,淹死了八、九個年輕的後生呢……”
“這惡鬼怎麼如此兇鬧呢?”姬北命也湊過來問道。
上了點年紀的村婦一聽,怨氣可就大了,她氣呼呼的道:“……還不都是沉中俠那個混賬東西!他以前作了孽,竟敢拋棄了髮妻‘天蠱娘娘’,又姦污害死了親生女兒……”
“誰是‘天蠱娘娘’?沉中俠的女兒,又是誰啊?”破曉對沉中俠的“隱私”大有興趣,不禁追問了下去。
那村婦看看村姑,敷衍道:“阿拉你們這些外鄉人,打聽這個不好……”
姬北命知這兩個村婦,是疑忌他們未陌生人,便悄悄遞給她們兩小塊銀子,嘴上說道:“……我們就是一時好奇,也沒啥。”
那村婦收起銀子,立即笑逐顏開的道:“老姐姐看阿拉你們都不像壞人,也就說給你們聽聽,‘天蠱娘娘’叫上官腰舞,是沉中俠的原配,他們夫妻年輕時節,還有一個女兒,小名叫‘牡丹’的,後來聽說啊,那女娃娃生得整齊漂亮,被沉中俠這個‘獸父’給禍害死了……”
“我還聽說啊,‘天蠱娘娘’也不守婦道,早早就做了‘鬼王’的情婦……”年輕一點的村姑插口道。
“鬼王?”破曉和姬北命倒是一怔。
兩人雖然久在“中原”,初來“南疆”,但“鬼王”戈風的名頭,倒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據說,“鬼王”戈風的“天鬼教”老巢,本在四川鬼城“豐都”,後來,初出茅廬的冷北城,爲爭奪武林神兵“離別鉤”,帶着舒自倦、溫十七等一衆“涼城客棧”的高手,大鬧“豐都”鬼城,“豐都一窟鬼”盡數被滅(參見《綰青絲》卷第一、三掌),就連“鬼王”戈風本人,也被當時年僅十七歲的冷北城劍氣傷得不輕,被迫率領殘衆,遠遁“南疆”,再不敢回“中原”。
“鬼王”戈風在百姓官紳都信奉鬼神的“雲貴”之地,發展教徒,如魚得水,呼風喚雨,樂不思蜀。而後,“青龍老大”橫空出世,“青龍會”並將勢力的觸角,伸延到了天南邊陲,更將“鬼王”戈風,奉爲“青龍四大供奉之一”,在“青龍會”中,地位僅次於青龍老大與“青龍左右使者”,位高權重,教徒遍佈“南疆”,煊赫無比。
有了“青龍會”這個大靠山,“雲貴”一帶,由此成爲了“鬼王”戈風說一不二的天下。民間關於“鬼王”的神秘謠言,更是鋪天蓋地,塵囂直上——
據說“鬼王”戈風,有鬼神的力量,能千里飛劍、取人首級,並善用“巫術”,且擅長“蠱術”,更通“鬼”術,不但可以害人、殺人,也可以救人、活人,更可以控人、御人,上天入地,呼風喚雨,撒豆成兵,驅神搬鬼,無所不通,無所不能。
還據說,現在與“天鬼教”並重的“天蠱門”和“天巫宗”,都要聽從“鬼王”戈風的節制,“天蠱門”門主“天蠱娘娘”上官腰舞號“蠱王”,“天巫宗”宗主唐少稱“毒王”,同時名列“青龍會”的“十大天王長老”之一,也都排位在“四大供奉”之一的“鬼王”戈風之下,“天蠱娘娘”上官腰舞,爲了應對“毒王”唐少的“天巫宗”逼壓,甚至不惜獻身,做了“鬼王”戈風的情婦。
年紀大一些的村婦,似乎嫌棄兩個外鄉人孤陋寡聞似的,絮絮叨叨的道:“阿拉你們兩個榆木腦殼兒,沉中俠在‘京師’做了好大的官兒之後,就三妻四妾妻妾成羣起來,‘天蠱娘娘’給沉中俠剩下的女兒牡丹姑娘,被沉中俠那天殺的給霸佔糟蹋了,‘天蠱娘娘’一怒之下,就嫁給了‘鬼王’,沉中俠拋棄糟糠之妻、害死親生骨肉,看見沒,這不就應了現世報——”
不知道是不是覺着同伴的話語太有些幸災樂禍的不妥語調語氣,年輕的村姑急忙補充說:“阿拉不要聽我嫂子的亂說……說實話,這些年來,沉總堂主帶頭給鄉里修橋補路,興辦書塾,確實爲這帶的鄉親居民,做了不少的好事、造了不少的福音,但‘天蠱娘娘’母女的事兒,是沉總堂主的一大人生污點,也是不爭的事實,加上,最近又生出這麼多的怪事,大家夥兒都看見處處有女鬼釘沉中堂主的生辰八字和小木人,大家都在議論,說這是牡丹姑娘的陰魂不散、回來向她生父沉中俠索命逃債呢……要不是‘天巫宗’的女巫,趕到鄉間施法超度,鄉親們的怨氣,還多還盛着呢!”
說着說着,兩個村婦,合十作狀,向着破曉跟姬北命身後,拜了一拜,口尊:“巫師大人好。”
二人回身看去,只見身後沙灘上,遠遠的有兩個白袍女巫,也向兩個村婦,微微合十納禮。
姬北命奇道:“天巫宗?”
“阿拉對啊!”年長的村婦道,“就是這兩位巫師大人,不辭勞苦、不必污穢的,爲鄉親們奔走驅邪。”
由於破曉跟姬北命二人,生長於“中原”武林,對這邊陲一帶的教門宗派,並不熟悉,但“天巫宗”的名字,還是多多少少有所耳聞的,這必定跟“毒王”唐少所主持的“青龍會”西南一支勢力有關。
只聽那年紀大的村婦,猶目喃喃地絮叨道:“……阿拉你們不曉得,凡是這兩位女巫大人拜祭做法過的村寨,就再沒有邪魔鬼怪騷擾過,靈驗的很哩,她們的宗主唐少,定是如來下凡、觀音轉世……”
破曉暗自好笑,本再想向沙灘路口處的女巫瞧去,但就在這一個轉首之間,那兩個年輕美麗的白袍女巫,就已失去了蹤影……
姬北命用腳跟踢了破曉一腳,低聲道:“阿拉看啥子呢?你個老色鬼!”
破曉完全不在意同伴的打趣取笑,只喃喃自語道:“那兩個女巫好生奇怪……”
這時候,金波粼粼,江水連天,擺渡搖櫓的船家,已將靠岸載客。
而在這時,破曉的眼睛,卻又亮了一亮,脫口就道:“三姑娘!”
遠處的渡灘之上,已等了許多待舟的行人客。這許許多多的人,也都咕噥地交談着,無不是怨責沉中俠招惹了天怒、牽累了相鄰百姓。然而在這一樣怨聲沖天的人裡,破曉這不經意的一望,卻只望見了一個女孩子。
那個一系紫衣,發上、衣上,系滿小小紫色風鈴的嬌憨可愛的女孩子,對遠處打招呼的破曉,純純的、憨憨的、甜甜的、美美的,笑了一笑。
這女孩子這一笑,好純、好憨、好甜、好美、好好。
一剎那間,破曉和姬北命二人的眼中,沒有了夕陽、沒有了流水、沒有了渡船、沒有了過客、沒有了村姑、沒有了女巫、也沒有了“天蠱娘娘”和“鬼王”、更沒有了自己和彼此,天和地之間,只有子紫衣女孩子這純憨甜美的一笑。
女孩子大概只有十六、七歲,長得十分可愛,笑起來兩顆雪白的牙,帶着白皙的羞澀,小額勻美,白淨羞澀,頭髮很長,大大的眼睛裡,偏偏又透出古靈精怪的狡黠和狡猾,她的腰畔,掛着一口裝精精美的彎彎彎刀,她的手裡,還端着一小碗黑芝麻糊,她的脣角,還沾着兩顆芝麻,俏皮可愛的小模樣,讓遠處的兩條江湖漢子,只有一股衝上來、爲她揩淨面頰脣邊食物的溫柔衝動……
破曉與姬北命,對紫衣女孩子冷若雅,都不陌生,全極熟悉。
——昔日,“妙手一族”被“青龍會”護法“九天九地十八人魔”之第四護法“夢魔”江傲所控制,破曉給“夢魔”江傲幽禁,是冷若雅的“相思刀”斬殺江傲,解脫了破曉,解救了“妙手班家”。(參見《斬夢酒》卷)
——當年,“血河派”遭到權相蔡京的義子“摧花公子”公子明迫害,姬北命保護小姐血鳶尾千里逃亡,若不是冷若雅及時在“臭洞”出手救應,“血河”一派,恐怕早就滅亡、絕跡江湖了。(參見《血鳶尾》卷)
二人都在想:這鬼丫頭怎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