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空曠的書房內,軒緣鶴獨自一人坐在書桌前。
柔和的燭光照耀在他手中拿着的那個“老松樹的黃色眼淚”上——這是陸言裳離開時給他的。裡面封存了兩隻小蟲,一個正準備將另外一個捕食,卻被老松樹當時的那顆眼淚將這個畫面永久得定格了。
不知道經過了多久的年月,兩隻小蟲竟然還如此栩栩如生。連細瘦的腿腳,甚至腿腳上的毛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軒緣鶴捏了捏,有些硌手,心想着,一滴柔軟的眼淚竟然也能如此堅硬!想必這兩個小傢伙將來不管落到什麼人手裡,都必然會被“眼淚”完好得保護着,然後度過今後的歲月,千年,甚至萬年!
這便是永恆了吧!
軒緣鶴一手撐着下巴,看着桌子上晶瑩剔透的“眼淚”。
忽然,有些羨慕~
不禁仰起頭遐思着,如果,也有“老松樹的黃色眼淚”將自己和凡凡定格,希望是在彼此相擁的時刻,最幸福的那個畫面。
他那時候說:雖然世事皆爲虛幻,但正因爲有無數前人的願望和想象,後人才能享受那曾經是幻象的美好……所以,若是將憂慮放到歷史的長河中去,一切就都會被沖淡很多。‘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花即使落了,還是可以很香;人就算死了,他的意志還是可以被傳遞下去的……
這麼一想,軒緣鶴忽然覺得,自己死的還挺偉大的,不禁嘴角露出了些微嘲諷的微笑。
對不起啊,凡凡!我說,我會參與你今後生命裡的每一天,給你的諾言又不能實現了。
不過,我也算是履行了“今後的生命都爲你而活”的誓言,我最後這樣的安排,一切都爲了你喜愛的天下百姓,你應該會很高興吧~
唉~你這小妖精,我就知道你會害死我,很早就知道了。
不過,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原諒我先一步離你而去,因爲,我真的沒有辦法在沒有你的世間再多呆一日。
你也不要怪我騙了你,因爲是你先騙了我,我要報復你,這是理所當然吶!
凡凡,本想和你一起過平凡的日子,卻是實現不了了~
當你發現我先離開的時候,你會哭嗎?
軒緣鶴正這麼想着,忽然燭光的陰影裡出現一個高大的人影……
“卓侍衛,你來了?”軒緣鶴語氣平淡得問道。
那個身影慢慢靠近,終於出現在火光之下。
卓昱航看了他一眼,只是垂下頭,默默得把端着酒杯的托盤放在了軒緣鶴的身前。
軒緣鶴端起酒杯,正要仰頭飲下,卻被他攔住了:“爲什麼?”他問。
看到卓昱航滿臉的心痛和不解,軒緣鶴一臉坦然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這走狗已無用武之地,又這麼不知趣,不曉得功成身退,不死留着幹嘛?”說完,歪着嘴角,邪邪得笑了一下。
可是,軒緣鶴的回答,卻並不能解答卓昱航的疑惑,甚至讓他比來之前,更加困惑了。
他心中百轉千回,縈繞了太多,剪不斷、理不清,但他終於還是放手了,就在他的手離開的那一刻,他隱隱感覺到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就要永遠得離開他了……
“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我們都不在他身邊了,他該怎麼辦?”
“我們……會不在他身邊嗎?”
“這可說不定……”
你看,我猜對了。
不過,現在的他已經有能力自立於世。你我都可以放心了!
軒緣鶴想完,微笑着喝下毒酒……
卓昱航在房門外坐了一晚上,他很想像往常一樣,只要再走幾步路,就可以見到那個他每天最想見到的人。可是今天,他遲遲不敢擡腳。
就這麼猶豫着,猶豫着,竟然天都快亮了。
他擡頭看了看蒼穹,還是起身,走到了那個來過千百回的院落。
輕輕推開門,桌旁坐着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卓昱航微微吃驚,以前似沒在御史府見過這人,而且,他怎麼會在九兒的房間裡,於是,便禮貌得問道:“請問老叟,這間房屋原來的主人呢?”
老叟慢慢轉身,擡頭對上了他的眼,卓昱航不禁驚呼:“九兒!你怎麼會……”
九兒微垂着眼,淡淡得道:“陛下對你如此信任,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你,我應該爲你感到高興……”
“九兒!”
“你忠君爲國,皇命在身,不能違背。”
“九兒。”
“我喜歡的就是這樣的你……”
“九、九兒~”
九兒累極一般,閉上眼睛,呼出一口氣道:“你走吧,我這輩子再也不要見到你!”
卓昱航顫抖得捏緊雙拳,緊緊閉上眼睛,轉身離去。
大殿的門扉緊閉着,殿內一片黑暗。睿宗靜靜得坐在龍椅之上,一手支撐着輕輕歪着的頭,看到身前不知何時出現了那個熟悉的高大身影。
“事情辦完了?”睿宗懶懶得問道。
“嗯。”卓昱航應完,遞上一本奏摺,奏道:“陛下,臣離家多年,甚是思念家中父母。家中獨有臣一子,雙親年事已高,晚年孤寂,還請陛下恩准,準臣解甲歸田,陪伴父母,頤養天年,以盡孝道。”
睿宗沒有反應,卓昱航小心得將那本奏摺放在了桌上的一堆奏摺裡。黑暗之中,看不清睿宗的表情……
等了片刻,還不見迴應,卓昱航慢慢起來,轉過身去,剛走了幾步,身後傳來一陣歇斯底里的咆哮聲:“走吧,你們都走吧!”接着,便聽到一大堆物件“嘩啦嘩啦”落地的聲響。
卓昱航腳步停了片刻,又毫不猶豫得往前走去。
黎明時分,下了幾天的雪終於停了。
“命裡若存自來到,命裡無他莫強求。天命有時終須盡,雲散鶴去凡塵茫~”
陸言裳從車裡探出頭來,看到一個道士模樣的人從自己身邊走過去,走得遠了些,仍聽他嘴裡嘆道:“天命有時……天命有時……”
“天命有時……終~須~盡!”陸言裳跟着喃喃唸了一句,又擡頭,看到天盡頭的地平線上,露出點點霞光,心情大好,便抑制不住內心的歡喜和雀躍,從車中跳了出來,在車前的大雪裡轉起了圓圈。
所有的陰霾都拋到腦後去了,所有的責任,仇恨和戒備都放下了,從今天開始,我要做回自己,什麼都不管了。現在,去華山接思雲,不知道雲兒現在怎麼樣了。有沒有好好練功,胖了還是瘦了?
雲兒應該不認得鶴兄了吧!
等他們見面的時候,如果叫他大叔的話,他肯定會氣得很,呵呵!一定要事先囑咐雲兒,不然到時候,可是個麻煩,哈哈~
天邊顯現出了絢爛的紫紅色,其間還夾雜着零散的星星。
陸言裳的耳邊忽然浮現出了之前他和軒緣鶴的對話:
“就好像所做的一切都有了理由和意義。‘日’爲什麼每天都出來,燃燒着自己,照耀着大地?因爲,‘月’一直在等着他,組成更美好的‘明’天。”
“可是,日和月從來都沒有交匯過。”
“你錯了!他們有交匯過,只不過,人們身在其中看不到而已。但是……如果你細心的話,你會發現一些蛛絲馬跡……”
“什麼蛛絲馬跡?”……
什麼蛛絲馬跡?
“啊——我知道了!”陸言裳大叫出聲道。
趕車的車伕聽到他突然大叫,一面悠閒得擺弄着菸袋,一面笑着問道:“公子你知道什麼了?”
陸言裳神秘得說道:“張伯,你知道白日和夜晚什麼時候會交匯嗎?”
張伯有些莫名奇妙得端着菸袋問道:“什麼時候?”
“就是黎明時分啊!你看那邊,多漂亮~”陸言裳說完,閉上眼睛,用心得感受着,愜意得道:“春天,馬上就要來了呢!繁花似錦,生機勃勃~”
那一瞬間,彷彿眼前的純白世界之上,五彩斑斕的花朵,一路蔓延開去……
執着或許是虛妄,但若沒有這麼多虛妄的執着,所執着的將永遠只能是虛妄。不忘初心,方得始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