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輕,只要你能記住我,哪怕用恨的方式也好。但是請你,永遠也不要記得我,哪怕你恨我。——歐陽琛。
歐陽琛第一次見到葉輕,是一個繁花殆盡的夏末。
那天,蘇青託人帶給他一隻叫做“少爺”的貴賓狗,它是紅棕色的,毛茸茸的身子、驕傲的神情,看起來特別可愛。
他卻沒有多看它一眼,而是徑直推開車門,把它丟了出去。誰知少爺出奇地粘他,竟跟在車後面跑了有一里路。到最後終於還是跟不上,它被落在後面,蹲在地上悽慘地叫嚷着。叫得久了,歐陽琛終於有了一絲不忍,他心煩意亂地回頭,卻恰巧看到它被一輛卡車撞得飛了起來。
也許這就是命數,蘇青的命數,他的命數,永生永世毫無生機的命數!
憤懣中他踩下油門,卻意外地從倒車鏡上看到一抹飄逸乾淨的白色。他回頭,看到一個女孩的背影,直到很久以後他都一直記得,那天她穿着一條白色亞麻長裙,走在風中,就彷彿是潔白鮮亮的梔子花,盛開在他滿載着罪孽的世界。
她救下了少爺,從此在他心裡埋下一顆希望的種子,可是秋盡冬藏之後,盛開而出的卻並非是美麗。
他不是個好人,從來都不是。爲了報仇,爲了抹平從小被拋棄的怨恨,他什麼事都做的出來。首先要做的,就是摧毀那個佔有他一切的易北辰。
他故意接近易北辰,又介紹他去國外接受先進的治療、以延續生命。那時候蘇青問他,他不是恨不得易北辰死嗎?
他只是笑說,他要讓易北辰活着,活着把這些年他和蘇青嘗過的痛苦,通通再嘗試一遍。
他甚至,不惜去接近葉輕,只因她是易北辰曾經的情人。
可是爲什麼,她的背影是那樣的熟悉?不,他管不了那麼多了,他要利用這個女人報仇,更何況,這個女人又是這樣的好玩。
對,好玩,他給自己找了一個合適的理由。
每次葉輕看到他發怒的時候,明明怕得要死,卻還要裝作一副毫不知情地樣子,厚着臉皮去討他的歡心;但是也有的時候,她明明知道這麼做會惹他生氣,還是會牟着膽子去往前衝,只因她有她想要守護的人,那麼拼命那麼不顧一切的去守護。
想來也真是奇怪,她是多麼像蘇青,就連蘇青都沒有她那麼倔。她又是多麼像記憶裡的那個白裙女孩,從背影到聲息……
以爲自己會這麼遊刃有餘地玩下去,不過是個女人,他又怎麼會動真情?可是爲什麼,那天在CLUB,看到她被人掌摑的時候,他的心居然也痛了一下?又是爲什麼,那天在酒店門口,眼睜睜地看着她和錢永霖開房間時,他怒得恨不得衝上去扒開那二人的筋骨?
可是這些都比不上那一刻錐心。
過去那些日子裡,他幾乎做夢都想着這一天,想着讓易北辰和葉輕重逢,想着讓他們從此愛而不能,想着讓曾經只屬於他的痛苦悉數返還給那個口口聲聲喚着他“哥”的男孩身上。
終於這一天來了,他卻並沒有感到絲毫愉快。
就在他們重逢的那個夜晚,他突然病發了,兩年來,他第一次病發。再次面對葉輕的笑和關心,他忽然覺得恐慌,不是因爲他怕死,而是因爲……他怕他再也握不住一些東西。
他害怕這種失控的感覺,因爲這是軟弱的象徵。所以,他開始逼迫自己狠一點,再狠一點,狠到沒有情,沒有心。
所以,那一晚,當她一次次地拒絕他時,他甚至一時火上心頭,強行佔有了她。
盛夏的夜明明應是酷熱的,月光卻是淡淡的青白色,靜默地灑在窗臺上,有種初秋的涼寂。
“是我想錯了嗎?還是這個世界太殘忍,根本容不下一點點的溫情。”
溫情……
那個晚上,默默注視着葉輕離開,回憶起她淒涼的眼神,歐陽琛只覺得那股子涼像有了血肉般,直溜溜地鑽進自己的骨頭裡。
“狠辣無情胸懷大志,你是塊好料子。”他還記得那個一手提拔他到這個位置上的人,初見他時對他的誇獎。
想起那個人,想起自己灰暗的童年,歐陽琛緊攥的手指透出令人驚慌的青白,從很小的時候他就知道,只有做到鐵腕無情,才能征服這個同樣無情的世界。
可是爲什麼,看到這個女人的眼淚,他的心竟有瞬息的柔軟。
“阿琛,答應我,無論出賣什麼,都不要出賣你的心。”
記憶裡蘇青的聲音又繞在了耳畔,歐陽琛看着清寧的月光,緊握的拳頭慢慢鬆開,瞳孔裡漸漸漫散出一種不可名狀的疲憊:“這盤棋下得太大,一步都動不得。葉輕,你倒是給我出了個難題。”
他抽出一根菸,慢慢地吸着,忽然他指尖一緊,菸頭應聲折斷:“要想幫你,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趕在周家人之前,毀掉錢永霖。”
他這麼想了,也這麼做了。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這麼做的契機是什麼。
他是一個從出生起,就已經註定要走上末路的男人,本不該爲任何人動心,也不該把任何人綁在自己身邊。
可是那天晚上,他的心裡忽然燃起了一種很強烈的慾望,一種就算死也要她陪自己度過最後一程的願望。
這個願望很自私,他知道。
可是,當他從錢永霖的手下將她救起時,當他摟住她的腰說養她時,她眼裡的感動和幸福都不是假的。
反而,真實的讓他心碎。
把她接來別墅的那一晚。
屋子裡燃着足份的沉香,葉輕又折騰一晚上,所以很快就倦怠地困去,似乎這兩年來,她都不曾睡得這樣沉。
饒是沉香安眠,又消耗了大量的體力,歐陽琛卻依舊沒有睡,失眠是老毛病了,人生太短暫,要做的事卻太多,容不得他貪睡。左右睡不着,他坐起來靜靜地看着枕側孩童般恬靜的葉輕,心想,她的笑容這樣歡飲,究竟在做什麼甜美的夢?
黑眸一寸寸地黯下去,在他還是一個孩童的時候,就再也沒有甜美的夢了。
拿起一根菸點燃了,歐陽琛披衣而起,走到陽臺附近接了一個電話。
電話那頭的人聲音蒼老而沉穩:“我一向很相信你的判斷能力,所以才放手把一切都交給你。”
歐陽琛微蹙起眉,淡淡地說:“你的眼光一向不錯。”
那人停頓了幾秒,再開口時已略帶薄怒:“阿琛,你這麼做,得不償失,誰敢跟一個不講信用的商人談生意?”
歐陽琛抖抖指間的菸蒂,目光變得深邃:“錢永霖這種見利忘義的小人,今天敢威脅周百雄,難保明天不會捅我們一刀,留下來遲早是禍患。如此這樣,順水推舟賣給周家一個人情,也不算太虧。”
“還記得我教你的嗎?”那人的聲音透着絲看透世事的森冷,“不管是什麼在牽絆着你,要想得到你心中所願,就要夠狠。是狠,而不是狠心,狠到沒有心。”
歐陽琛的眼眸裡綻出冷厲的光,語氣卻蒼涼:“我早就沒有心了。”
那人嘆氣:“我老了,這是我最後一次過問你的事,成與敗都在你的選擇,你好自爲之。”
案邊的古董青銅香爐裡冒出“嘶嘶”的淒厲聲音,歐陽琛緩緩踱步到窗口,凝視起瑰霞微染的澄淨天空。
沉香燼了,夜,也盡了。
天明之後,他苦心佈局了整整十年的計劃,也終於可以拉開序幕了。
……
見到易北辰的那天,是個晴天。
北海望,海灣溫泉。
萬里無垠的天空中早霞瑰麗如錦,映在明澈澄淨的池水裡,流淌出寸寸瀲灩的光彩。
歐陽琛從半圓形的溫泉池中站起來,隨手拿起岸邊椅子上的浴巾裹住自己的臀部:“不是說回去了嗎?怎麼突然又來海濱了?”
“爲了爸爸,我必須來,”易北辰黑眸微緊,緊隨着他踏上岸,“必須拿到北海望,無論付出任何代價。”
“無論付出任何代價?”歐陽琛長眉一挑,轉過身大有深意地看住他,“令尊一向最心疼你,恐怕是不可能爲了區區一個北海望,而不顧你的意願、拼死一搏的。”
“任何事情,爸都願意遷就我,唯獨這件事不行,”易北辰脣角微扯,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容,“事實上,就連這件事,他也說過要尊重我的想法。但北海望是爸爸最後的遺願,爲人子者,不能親手不替他完成。”
歐陽琛坐在紫檀木的雕花長椅上,慢慢躺下:“遺願?”
“爸說過,在他年輕的時候,曾經答應過一個小男孩,要替他買下北海望,並要在那個地方親手爲他打造一座天堂。雖然後來因爲種種原因,他和這個小男孩失去了聯繫,但他一直希望自己能守住當年的承諾,”易北辰講到這裡,眼眸略垂,似是浸着深遠的傷感,“他還說……”
這時不知誰從遠處拋來一個水球,看巧衝着他的腦袋砸過來,還好他眼疾手快,長臂一伸就抓住了它。
與此同時,一個約摸兩三歲的小男孩急匆匆地跑過來,見他拿着自己的水球,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對不起啊,叔叔,球球是我的。”
易北辰嘴角勾起一抹溫柔的笑,彎下身子把球遞給他,目光裡滿溢着寵溺,一直追隨着他嬉笑着跑開。
歐陽琛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個小男孩:“你剛纔說,令尊還說過什麼?”
易北辰漫不經心地說着:“他還說,也許有一天當這個天堂建成的時候,他就能再一次見到這個男孩了。”
歐陽琛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而後深深看住他:“你好像很喜歡孩子?”
易北辰一怔,黑眸漸漸地黯淡下去:“因爲像我這樣的人,恐怕這輩子,都很難擁有一個健全的孩子。”
無形中,心臟的位置像是被什麼重重擊了一拳。
歐陽琛沒再說話。
也是那一天,他沉默着回家,卻發現葉輕買了許多孕婦的用品,並且以一副小女兒的姿態向他幸福的展示。
驀然間想到易北辰的話,想到自己的病,他忽然緊張起來,甚至還對她發了脾氣。
那時候,她眼裡的傷心,讓他忍不住心疼。可是心疼之後,更多是心痛。他不能要孩子,他還記得資料上寫着,這種病病因未明,但有極大可能是遺傳因素。是啊,他和蘇青,還有易北辰,他們姐弟三人都患有這樣的疾病,如果他冒然要了孩子,那麼這個孩子……
他這一生已經受盡苦楚,又怎能忍心讓自己的孩子也忍受同樣的折磨?
他無法去面對的,只能選擇逃避,可是他沒有想到,當他再次回來時,她卻已經打算離開了。
放她走?任她留?
他不知道,只想把一切交給上天。
也許是命中註定,爲了錢,她還是回到了他的身邊。
也許,他能夠拉住她的,也就只有錢了。
那天,歐陽琛又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不許任何人打擾。
墨黑如鏡的桌案上,所有文件都歸類整齊,唯有一個正方形的藍色塑料扁袋歪歪扭扭地躺在正中央。
袋子的開口處,散落出一些印滿數字、公式以及圖表紀錄的白紙,歐陽琛就這麼雙手近乎僵直地抓在桌沿的兩側,像看着什麼面目猙獰的怪物似的惡狠狠地盯視着它們。
這上面的每一個字都像是把舔血的柳葉刀,毫不留情地剜割着他的心腑,一下緊挨着一下,直到血霧瀰漫。
這是他的秘密,他永遠無法向人訴說的秘密。
“歐陽先生,我發現葉小姐最近不太正常,好像總是反胃。是不是她有了孩子了……”
朱管家的話猶在耳畔,歐陽琛的十指在桌沿的緊緊地攥起來,攥到指尖發白。突然,他伸出手重重地一揮,彷彿是失控的雄獅,滿桌的文件都乒乒乓乓地摔落到地上。
似乎是聽到了屋裡不同尋常的聲響,與此同時,朱管家把門推開。
歐陽琛驀然擡起烈火濯濯的深眸,拍着桌案怒聲大吼:“不是說過誰也不許進來嗎!”
從未見過他這樣失去理智的暴怒模樣,朱管家被他吼得一怔,但仔細斟酌了下還是怯怯地開口:“先生……”
意識到自己不該表現出來的失常,歐陽琛微閉了眸子,只是一轉眼的功夫,又恢復到原先的冷漠如冰:“有事?”
朱管家細細地覷着他的神色,走進來試圖幫他把散落在地上的文件撿起來:“我剛纔看到葉小姐出門了,她的樣子好像不太對,她好像哭了。還有,我在她的房間發現了這個。”
朱管家說着,把一份診斷書遞給歐陽琛。
上面白紙黑字寫的清清楚楚,她已經懷孕了。
“這些東西就丟在那裡,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許動,”歐陽琛倏地冷冷打斷她,心卻有些微的瑟縮,“知道她去哪了嗎?”
“我看她神情不對,已經讓老鍾開車在後面跟着了,剛纔老鍾給我打電話,說她去了香樟小路,”朱管家小聲說着,“那裡有一家婦科醫院,老鍾親眼看見她走進去了。不然,我叫老鍾回來接您去?”
噁心嘔吐,婦科醫院,孩子……所有的一切都昭然若揭。
這個傻丫頭!
心裡似燃起了一把燎原的野火,歐陽琛迅速跨過桌案,拎起衣架上的外套隨手披在自己身上,一邊向外走一邊說:“來不及了,把車庫鑰匙給我。”
“哎!”朱管家急急應了一聲,把早就準備好的鑰匙塞到手中,又緊跟着他走到門口,眼看着他快要走出院子時,忽然又衝着他的背影大喊起來:“先生!先生!您穿的還是拖鞋呢!”
歐陽琛卻一步也沒停下,眼下的情形刻不容緩,去車庫領了車開出別墅的大門後,他緊緊攥住方向盤,乾燥的手心裡漸漸膩出層層的冷汗。
但願一切都還來得及。
時間一分一秒的溜走,轉眼便已過了三個多鐘頭,想到醫院裡可能發生的事情,老鐘的心裡越來越焦急。
驀然間,遠遠地有輛黑色跑車穿過飛雪疾馳而來,他看到救星似的眼眸一亮,急匆匆地拉開前門下車。
那輛車子很快壓着線停穩了,看車的保安立馬衝過來大聲嚷嚷,歐陽琛面目森寒地從車裡走下來,簡單對老鍾交待了句:“這裡交給你了。”
說完這句話,他頭也不回地衝進醫院的大門。
醫院裡到處滲透着陰冷的消毒水味,隨着空氣的流轉而一寸寸地植入呼吸裡,脹得人腦袋昏沉。
主治醫生從手術室出來後,抱歉地摘下口罩:“手術很成功。但是病人剛做完人流身體還比較虛弱,大概要過一兩個小時纔會醒過來。”
“我知道了。”歐陽琛跟着從搶救室裡緩緩推出的病牀車走向拐角處的加護病房,一顆心也跟着沉入谷底。
晚了,他還是晚了一步。
大概,這就是他的命。
命中註定,沒有新生,更沒有救贖。
也許這兩天心力交瘁吧,進門時,他的眼前卻驀然一黑,頭部沉沉地直欲墜下去,還好身旁的護士眼明手疾,及時扶了他一把。
“先生,您怎麼了?”
“沒事。”歐陽琛眉頭深鎖着,神情冷淡地推開她的手,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
護士有點擔憂地看住他:“您真的沒事嗎?我看您臉色不大好,可能是血壓偏高,要不要去隔壁做個檢查?”
“我都說了沒事!”
歐陽琛不耐地揮揮手,關上門,獨自坐在葉輕的病牀邊。她的臉蒼白得猶如新雪,脣色也變得烏青,這個女人向來都是堅韌而倔強的,好像自己從認識她以來,都不曾見過她如此脆弱的樣子。
手輕柔地撫摩着她柔軟卻乾燥的臉頰,替她把散落在額頭上的亂髮一根根繞到耳後,歐陽琛忽然闔上眼,只覺得一股酸澀難當的痛苦直襲上自己的鼻腔。
反覆深深呼吸後,他才緩緩打開眼簾,喟然道:“你什麼都不懂。”
就這樣守了她大約有半個鐘頭,葉輕的眼珠子驀然在眼皮底下動了動,接着拼命地抓緊歐陽琛的手:“北辰……北辰……”
歐陽琛臉色一沉,剛想甩開她的手,卻被她攥得更緊,彷彿用盡畢生了力氣:“帶我走……求求你……帶我走吧。”
再也無法平靜的坐下去,歐陽琛陰着臉掰開她的手,霍然而起,而後轉身哐噹一聲關上了大門。
出門時剛巧碰上朱管家,她眼看着對方這副怒火不豫的陣仗,手足無措地攔住他:“先生,您去哪?”
“走吧,你也走,就當我們都不知道這件事。”歐陽琛淡淡交待了一句,接着側身避開她,徑直走向樓梯口的電梯。
午後的電梯裡,空無一人,他將脊背慢慢靠在身後的牆壁上,雙眸冰冷地盯視着眼睛上方那個不斷跳動的數字。
“北辰……北辰……”
“北辰……”
他逼迫自己冷靜下來,然而,這些字卻像跗骨之蛆般拼命地鑽進他的耳膜裡,逼得他薄脣緊抿,雙手不斷地收緊、再收緊,直至在懷中握成冷硬的拳。
與此同時,歐陽琛手裡緊緊攥着的電話驀然響起,他微一垂眸,來電顯示上的名字竟赫然是——“易北辰。”
忽然間,心裡就像是着了魔一般。
他接了電話,徑直把車子開往龍騰大廈。
下午4點鐘,是龍騰大廈一天中最忙的一個時辰,易北辰西裝革履地站在一樓大廳的門口,在衆多高層的簇擁下,衝着從賓利轎車裡緩緩走下的男人粲然一笑:“哥,這次又要麻煩你來,實在是不好意思。”
“你既然肯叫我一聲哥,就不用這麼見外,”歐陽琛親厚地拍拍他的肩,一路被他請進了董事長辦公室,“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我媽來海濱了,她想跟你談談。”易北辰笑着一側身,裡頭的隔間裡款款走出一位優雅美麗的中年貴婦。
這女人雖已年逾五十,皮膚卻依舊保養得白皙若雪,而且顴骨突出,眼神烏黑明亮,臉龐棱角分明,大眼瞧去竟不似漢族人。
她就是龍騰集團的董事長夫人——朱明翠了。
看到歐陽琛走進來,她倩然一笑,大方地衝他伸出手:“歐陽,謝謝你這些年來對我們辰辰的照顧。現在有人暗地裡捅我們一刀,把老易的事情爆出來,你也知道,老易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辰辰又太年輕,許多東西都不懂,如今龍騰的前景實在令人堪憂。”
神息有一瞬的滯留,歐陽琛的黑眸不易察覺地閃過一道異樣的光彩,但是很快,他便掩飾下去,握着朱明翠的手:“我跟北辰一見如故,又拜過兄弟,多幫幫他都是應該的。”
朱明翠轉過身,脣角依舊保持着弧度良好的微笑,漆黑恬靜的眼眸裡卻多了分與衆不同的寵溺:“北辰,今天公司事物繁雜,你先下去處理一下,我跟歐陽談點事情。”
易北辰微微蹙起眉頭,猶豫地瞥了歐陽琛一眼,終於還是點點頭,轉身而出。
眼見兒子離開,朱明翠溫和的笑容卻緩緩收住了,兩眉間也換作陰霾深鎖:“歐陽,龍騰這次進軍海濱,我想聽聽你怎麼想?”
“易太太,我跟您說句實話,您靠我這條資金鍊投資海濱的市場並非不可以,但是投資的錢越多,風險也就越大,”歐陽琛並沒有看她,而是將目光定格在窗外的車馬繁華中,眉峰卻微微一挑,“其實我很好奇,遠夏向您開出那麼多豐厚的條件,又甘願將凱旋廣場這個商業寶地拱手讓出,您爲什麼就絲毫不心動?”
“你的意思我懂,但是和遠夏打交道,無異於與虎謀皮,這其中的風險也許更加難以估量,”朱明翠眯起眸子,“更何況,辰辰是我的親生兒子,我怎麼忍心看着他爲了遠夏,委屈自己,和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女人結婚。”
歐陽琛擡眸,漆黑如墨的瞳孔裡似乎大有深意:“那麼,易老先生半生打下的基業,和北辰的婚姻幸福……”
“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朱明翠斬釘截鐵地打斷他,溫柔的眼眸裡透過一絲決絕,“錢沒了,可以再賺,可是我就只有辰辰這麼一個兒子。我已經差點失去辰辰一次了,這輩子,爲了我兒子我什麼都可以捨棄,什麼都可以不要。”
歐陽琛側過臉,眼底透出一抹近乎輕蔑的笑:“可我聽北辰說,拿下北海望是易老先生的遺願,也是他對別人的承諾。”
朱明翠看住他眼角微轉,已含了深刻的焦慮:“所以我纔來懇求你,用你的能力,幫幫我們龍騰,幫幫我兒子。”
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易北辰就神情憂慮地站在隔間的外面,歐陽琛默不作聲地跟着他離開龍騰大樓,直到坐上車才眉峰微挑:“你都聽到了?”
“嗯,”易北辰的後背慢慢向後靠着,眉宇深深地蹙起,“我媽越是這樣說,我就越是覺得自己不孝。因爲我的一點執着,害得她老人家爲我費盡心思。”
歐陽琛垂首,火焰燃起,一支菸便落在他的脣畔:“你們母子倆感情真是好。”
易北辰也點了一根菸,英俊的黑眸一眯,意味蕭索:“哥,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
心稍稍一頓,歐陽琛沉默着凝視着他發動了車子。
“明知道沒有結果,明知道沒有未來,卻還要固執地爲她保留住心裡的那個位置,就這樣用盡心思、拼盡全力,直到退無可退,悔無可悔。你有沒有……愛過這麼一個人?”
心彷彿被人狠狠刺了一針,麻醉似的疼痛直逼上歐陽琛四肢,他沉默着吮了一口指間的煙,過了好半晌才嗓音低啞地開口:“你在猶豫。”
他擡頭,一雙深邃漆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易北辰:“親情和愛情,你無從選擇。”
“如果是你,你會怎麼選擇?”易北辰回頭看他,目光裡透出探尋。
歐陽琛彎起狹長的眼睛,瞥向他握緊方向盤的雙手,慢慢勾起脣角
:“方向盤握在你的手裡,命運也握在你的手裡,你要做的,就是鬆開它,不顧一切地衝過去。”
“鬆開它?”易北辰心裡閃過一絲警惕。
“不如試試看?”歐陽琛輕拍他的肩,遠遠注視着前方,深瞳閃過一絲幽暗的光,“放心,這裡車少,這可是一個很好的發泄方法,況且,還有我看着你呢。”
易北辰猶疑地看了他一眼,他認識這個男人有三年了,從自己人生的低谷到後來獲得新生,一直都是這個男人像兄長一樣耳提面命地引領着自己、教導着自己,他才能一次又一次地戰勝自我,走到今天這一步。
他沒有理由不相信這個男人。
可是……飆車一直是他童年的心理陰影,他真的可以戰勝這一切嗎?
緩緩鬆開一隻手,下一隻手卻像黏在車把上,怎麼都退不開。
“只有拋卻一切,你才能獲得自由!”
驀地,耳畔傳來歐陽琛低沉的聲音,逼得他下意識地鬆開兩隻手,心跳在倏然間加速,幾乎就要跳脫胸膛。
眼睛眯了眯,歐陽琛的眼中劃過一絲凌厲,突然用力地替他踩下油門。
“哥,你要幹什麼?”易北辰一驚,轉過頭,朝歐陽琛大聲吼道,眉眼之間滿是焦急,“快停下!”
“我在幫你做決定——”
歐陽琛側過身,伸手緊緊握在方向盤上,雙眼鷹隼般直視着前方,同時再度加速:“告訴我,在你死之前,你最想做什麼?”
車沿着空曠的高速公路飛快的疾馳着,易北辰屏住呼吸,任刀子似的風呼嘯在自己的耳畔,恍然間,彷彿又看到葉輕的如花笑靨。
舊時的記憶一遍遍地在腦子裡迴響,清晰得宛如昨日,卻又彷彿隔了無數個時空,再也找不回來……
而父親臥病在牀的頹唐病容,以及握緊他的手時語重心長地託付,卻像閃電般擊中他的心口。
車速依舊在節節攀升,馬上就要衝向右方的路口,大風呼嘯間依稀有貨車的轟鳴。
洞察一切的目光微微壓下,歐陽琛猛然抓住他的手握在方向盤上,同時大聲喝問:“告訴我!你最想做的是什麼!”
“和葉輕在一起!”生死一線的驚魂時刻,易北辰幾乎是脫口而出,與此同時,他轉頭怔然地看住歐陽琛。
一雙眼睛,彷彿三月天空裡緩緩漂動的白雲,清澈乾淨。
驀地,迎面驅來兩輛三米高巨型貨車,超速的風送來嗡嗡的聲音,利針一般刺進耳膜,易北辰一慌,想要調轉方向盤,但兒時的可怕回憶再度傾覆而落,他的手臂就像凍僵了般,挪不動半寸。
“轟——轟——轟——”
眼看車離他們越來越近,歐陽琛卻一動也沒動,只是側過臉足足看了易北辰好幾秒,腦袋裡無數聲音如過往的疾風般交織縱橫。
“所以我感激他,一輩子都感激,但我對他,也只有感激。”
“我就只有辰辰這麼一個兒子。我已經差點失去辰辰一次了,這輩子,爲了我兒子我什麼都可以捨棄,什麼都可以不要。”
“北辰……北辰……帶我走!帶我走!”
殺機,在寒涼陰沉的黑瞳裡微微閃動着,一瞬間清晰可見。
“哥!”易北辰定定地僵在座位上,略微轉過臉,求助似地看向歐陽琛,澄澈的眸子裡滿布着生死託付的信任與恐慌。
請不要……請不要再用這種信任的目光看着我,我想要的一切,和我所願的所有人,你都可以如此輕易地得到,請務必收回這目光,只有這樣,我纔可以盡我所能地恨你!報復你!
黑瞳一陣陣緊縮,歐陽琛將手指在掌中握緊,攛成緊實的拳頭。
一切都好似電影中的慢鏡頭,車輕輕而緩慢的向前,只差一點,就能撞上路口的貨車,而後撞起來,高高地飛起……
此生難籌,就讓我們同歸於盡吧!
世界即將被一片黑色傾覆,他緩緩閉上了眼睛,眼看着一切就要有了一個結束。可是恍惚之間,他卻彷彿看到了葉輕的臉。
看到了她的笑。
那樣的一襲白裙,乾淨,溫柔,即使是在黑夜中,也依舊閃着微萌萌的光,讓人忍不住去靠近。
生平第一次,他感到心慌;也是第一次,他失去控制地要和易北辰同歸於盡;同樣是第一次,在死亡的邊緣他變得退縮,只因他突然明白,自己再也無法離開她,離開這個叫做葉輕的女人。
其實,把她接回別墅的剎那,他已經知道,他再也無法放開她。一天又一天,他身體上的病痛越來越嚴重,他不願去醫院接受治療,也不想把這個事實告訴任何人,只能瘋狂地用鴉片製劑來麻醉自己的神經。
可是,葉輕的笑容卻越來越多,她對自己越來越依賴,她甚至問他是否愛着她!
這些笑和依賴都沉重得彷彿枷鎖,壓得他呼吸艱澀,他開始趁她不在的時候,翻閱各種醫學資料,甚至偷偷去找吳非拍骨片來診斷自己的疾病。
診斷書終於下達了,是壞消息。
多麼可笑,他終於逃不過命運的捉弄。上天不止要帶走他的母親,他的父親,他的蘇青,還要一併帶走他的性命!
他選擇了一個最糟糕的方式,他選擇讓她恨他。如果她恨着他,只有她恨着他,他纔會覺得好過一點,他纔有理由說服自己繼續自私地把她困在身邊。
可是病痛讓他的脾氣變得暴躁,他越來越依賴止痛劑、酒精、和做愛,因爲只有這三件事,才能給他帶來能壓制劇痛的快樂。也只有這三樣東西,才能讓他暫時忘記,他終會死亡這個事實。
事實上,他已經不是那麼怕死了,只要葉輕願意陪着他走過這段最後的日子。時間並不長的,也許一年,也許兩年,也許就只有兩三個月,只要他的葉輕願意陪着他,那些痛似乎也不再那麼痛了。
可是這樣是否太自私?
他掙扎、彷徨,一次次看着她的笑容,看着她的淚,冰凍三尺的心都似被消融瓦解。終於在一次醉意深濃時,他把這枚鑽戒戴在葉輕的無名指上。她那水蔥般的指上還塗了紅彤彤的指甲油,那樣鮮妍溫暖的顏色,仿若盛開在故鄉牆腳的石榴花。
那晚的月色真好,映着她眼底含笑的淚,他此生都會記得。
可是,她卻太聰明,他心裡有個秘密,他怕有一天,他再也騙不了她,瞞不住她。
終於有一天,她發現了他的秘密,他精心掩藏的秘密。他就像是被人扒掉了一層皮,匆忙之間和蘇青聯手撒了一個謊去騙她。
歐陽琛還記得,她被他罵跑的時候,蘇青還着急得想要去追她。
“別追了。”
而他,卻攔住了蘇青。
夜雨難辨的陰暗處,他不知已在那裡立了多久。雪白的襯衣都被雨水澆淋得貼在他的肌膚上,暗沉的面孔彷彿映不進一絲光,胸腔裡明明是倏然劇痛,那模樣卻彷彿是淡淡的笑着:“讓她走。”
蘇青擡起眸子直勾勾地盯視着他,蒼白得毫無血色的雙頰上早已淌滿了眼淚:“爲什麼……爲什麼要騙她?”
“我說的話一句不假,你也一樣。”雨落傾盆,淅淅瀝瀝地澆淋在歐陽琛的肩頭,他卻彷彿渾然不覺,只是深深地凝視着葉輕漸遠的背影。
蘇青緊緊咬住殷紅的下脣,忽然覺得心裡一陣空落,沒錯,是一句都不假,但是……
“這樣就行了嗎?”她頓了頓,明眸微閃着,忽然開口,“她對你有情,這份情不是說沒就能沒有的。”
恰巧此時歐陽琛的手機響了,他冷然地推開屏幕一看,來電的是易北辰。黑眸不易察覺地沉下來,他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冷笑:“那就讓這份情變成恨吧。”
蘇青扭過臉,伴隨着雲霄之上的轟隆聲,她的雪眸漸漸黯淡下來,幾乎是無意識地輕喃:“雷聲真響……”
那一刻,歐陽琛閉上眼。
是啊,雷聲真響。
響的就像她方纔決絕的聲音。
可是,他寧願她不知就裡地恨他、辱罵他,也不願她知道真相後心疼他,忘不了他。
既然如此,就讓他把一切都徹底終結吧。
那天晚上,他親手把葉輕送到了易北辰的身邊。
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車上,歐陽琛沒有再看她一眼,一雙幽深的黑瞳卻緊緊盯視着被雨光模糊了的後車鏡。
暴雨下了一整天,雨水沖刷的黃昏裡沒有絲毫光,天陰得彷彿是一幕慘劇。
他一個人驅車回家。
脊背慢慢向後,他坐在門口,抓起一瓶烈酒,驀然灌進自己的喉頭。
他知道,他終於可以報仇了。
可是爲什麼,他的心底卻沒有半分的快意?
熱辣穿腸時,一隻手卻及時伸過來,奪走了他掌心裡的酒瓶:“阿琛……你明知道自己不能喝太多酒的,爲什麼非要折磨自己不可?”
“爲你,也爲過去的我,”歐陽琛狠狠一拳打在門框上,而後冷眸微揚,錚錚盯視眼前這不見天日的世界,“既然這世界把我們逼上絕路,那我就要親手把所有對不起我的人一個個地都逼上絕路,只有這樣……只有這樣他們纔會多少理解一些我的痛吧?”
蘇青心疼地握住他血跡斑斑的拳頭,柔聲說:“明明面前就是愛,爲什麼非要擁抱恨?”
歐陽琛霍然回首,目光如鷹一瞬不瞬地逡巡在她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臉上:“你難道不恨嗎?如果不是因爲恨,你爲什麼還要回來?”
“恨,”蘇青斬釘截鐵地說,“我是恨,曾經很長一段時間,我心裡的恨都比你更多更烈。但是,愛卻始終比恨多一點,也正是因爲多出的那一點,我才能支撐到現在。”
她說着,纖弱的手已慢慢撫上歐陽琛堅毅如鐵的面頰:“阿琛,現在我什麼都不怕了,唯一擔心的就是你。求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折磨?
這短暫的一場生,又何嘗,不是一種折磨?
……
他知道,他已親手將一切毀去,將一切虛僞都殘忍的撕裂開來。這一切都是他想要的效果。
可是他捨不得,他終究還是捨不得放葉輕走。他從易北辰的訂婚宴上帶走作爲未婚妻的她,他看到她拿着那張薄薄的紙,眼神驚恐而慌亂,他看到她昂首向外走,每一個步伐都印着逃離苦海的厭惡。
那一刻,他突然覺得恨了,他從來沒有這樣恨過一個人!
他恨的其實不是葉輕,他知道,但他已經癲狂了。他只想佔有她,誘騙也好、強/暴也好,無論用任何方式,只要能將她再度攬進懷裡,從此骨肉不分離。
可是那晚,她的脣冷得像冰,她的身體僵硬得彷彿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他痛恨她的厭惡和逃避,甚至不惜狠狠地咬她,用所有最激烈的方式才折磨她、征服她。
他以爲他終於又得到她了,可當清晨醒來,他看到葉輕滿身血污的蜷縮在牀頭,那雙曾經純淨堅韌的眼眸裡塗滿絕望的色彩時,他才明白他錯了,徹徹底底的錯了。
那個早餐,他像瘋了一樣的把她送去醫院。
期間因爲車開的太快,還跟別的車子發生了碰撞。擋風玻璃被刮爛,堅硬的碎碴子都扎進了他的手臂上,他也不管。滿心滿腦的就只是救她,救好她。
“我說你這是在玩男女堡壘對打戰嗎?”
到了醫院裡,吳非一隻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裡,另一隻手不緊不慢地摘掉青藍色的口罩,對着歐陽琛揚眉一笑。
“話多的老毛病怎麼還不改掉?”歐陽琛鐵青着臉將目光瞟向病房裡,“她怎麼樣?”
“放心,做過檢查了,母子平安,”吳非意識到自己似乎說錯話了,於是聳聳肩,“就是流了血,她最近又太過疲勞,所以睡着了。”
歐陽琛點頭“嗯”了一聲,轉身就要走:“我去看看她。”
吳非卻驀然叫住他:“我建議你最好先來看看我。”
歐陽琛駐足轉身,緊皺着眉頭盯視着吳非:“看你?”
吳非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於是手一揚掀起他鮮血淋漓的右邊袖口,一直隱蔽於襯衣下的醫用紗布就這麼乍然暴露出來,只是那雪白的顏色卻已被大片殷紅刺目的血所侵染。
長眉微挑着回眸過來,吳非替他將被血跡糊住的紗布一圈圈拉開,傷口竟然又崩裂了,翻成血肉模糊的慘狀。
像看怪物般深深瞥了一眼手臂的主人,吳非禁不住搖頭:“真是個怪人,流了這麼多的血,你都不知道疼嗎?”
盯着自己慘不忍睹的手臂,歐陽琛面色緩和了些,淡淡地說:“隨便包一下就行。”
手術室裡,吳非一面幫他處理着傷口,一面慢條斯理地說:“還記得嗎?在美國的時候你就經常這樣,一臉血一身傷的跑過來找我,有時候我真希望有天再也見不着你。”
明知他是好意,歐陽琛靜默了半晌後,卻突然嗤笑出聲:“等我死了,你就見不着我了。”
吳非纏好紗布後正仔仔細細地收尾,聽他這麼說,又頓了頓,慢慢斂了臉上的笑容:“歐陽,別怪我多嘴,女人和菸酒,你最好少碰。”
歐陽琛斷然收回自己的手臂,斜睨了一眼吳非,冷笑着說:“你一直都挺多嘴的。”
吳非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終於守在葉輕身邊,歐陽琛側首,細細端詳着熟睡的她。纖長漆黑的睫毛蝶翼般棲息在眼簾上,爲她白皙如雪的肌膚掃下一抹柔和的陰影,原本嫣紅的櫻脣卻泛起淺淺的烏青,彷彿是剛受過什麼酷刑般,讓人瞧了心中忍不住一疼。
“歐陽,我還是很想最後再多嘴一句。”
“我知道你來中國是爲了求死,既然這一生已經到了盡頭,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你想拉個墊背的,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可是如今不一樣了。你有孩子了。孩子就是生,新生。爲了孩子,爲了她,你總得變點什麼吧?”
吳非的話還懸在耳畔,歐陽琛慢慢俯身,在她的脣間蜻蜓點水般地印了一個吻。
他以爲此生都不會再有機會了,可是活下來的孩子,卻給了他希望。
那天在醫院,當他聽到葉輕如數家珍地說出自己的喜好時,他的心是那樣的溫暖。午夜夢迴,當她在夢魘裡萬分驚恐地喊出他的名字時,他的心又是那樣的刺痛。
她幾乎很少連名帶姓地叫他的名字,每次卻都是深惡痛絕、歇斯底里,哪怕是曾經看似靜好的一段時光,她也從未語帶溫柔地叫過他的名字,即便是笑,也都帶着刻意的討好。
而她的每一次討好,他都會假裝那是真的,一次次的自欺欺人,就當她是真的吧。可是,連他也不知道,這種欺瞞總有爆發的一天,總有惹火自焚的一刻。
他還記得那天在美國,蘇青又執意要飛回首都,見那個女人最後一面,他氣得揚手就摔了桌腳的古董花瓶。
“恨了這麼多年,我已經恨怕了。難道你不怕嗎?”蘇青蹲下來,撿起花瓶的碎片一片片黏貼好,又揚起頭衝他笑,笑得那樣粲然而衰弱,“阿琛你看,花瓶碎了,還可以再粘回來。生命的最後一刻,我只想躺在媽媽的懷裡安睡,哪怕她並不認得我。請你給我一個機會,也給你和葉輕一個機會。讓我們的恨,就此終結在我身上吧。”
花瓶碎了,真的可以再重新黏回來嗎?
歐陽琛獨自回到海濱,當他看到葉輕,看到她像只走投無路的小鹿般歪進自己的懷中,他忽然覺得,這是有可能的。
他開始變得溫柔,變得想盡辦法去討好她,給她她渴望的溫暖。終於他又看到她的笑容,那種梔子花般清雅乾淨的笑容,他簡直喜不自禁,忽然就決定給她溫暖之外的東西——一個關於未來的承諾。
他決定要放手了,放棄多年的恨與執,放棄他苦心經營的復仇棋局。若此生不能陪伴,能多給她一些希冀也是好的。
可是那個夜晚,當他醉酒而歸,她披衣而起。
她甜美得好似一朵盛開在午夜的梔子花,惹得他心動不已。再也沒有猶豫,他拿出準備已久的鉑金鑽戒,走到月光如紗的窗櫺邊,他記得導購小姐曾對他說:“鑽石的光澤璀璨恆久,代表着永恆的愛戀。”
擡頭凝望着漫天星斗,他知道,流星留不下永恆的燦爛,卻只能留下傷痕。
他的生命是那樣短暫,短暫到猶如流星消逝。他不想傷害她,但他更怕自己,此生都不曾燦爛過。
戒指一寸寸在掌心中握緊,歐陽琛知道,他是在透支幸福,只因他給不了更多。但他也知道,流星,起碼燦爛過,而他從來都不是個偉大無私的人。
所以他什麼都不在乎了,哪怕是自私也好,他也想擁抱這生命中最後的一切。
那一天,他們聯手摧毀遠夏的那一天。
在漫天細雨中,他擁着她,吻着她,滿心滿肺都是無法言明的滿足。他以爲,自己還會一直滿足下去,可是驟然出現的易北辰卻摧毀了這幸福的假象。
當北辰嘶吼着朝自己衝過來時,當他因爲激動而驟然倒地時,意料之外的,歐陽琛並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快意。
那種感覺,就像是自己的心頭血肉被人猛然割掉了一塊般,逼得他飛快地跑過去,將易北辰背上了肩頭。
到了醫院。
葉輕主動要求照顧北辰,她懷着孕,那麼大的肚子,也不在乎。就連朱明翠也第一時間趕來了,趴在易北辰的旁邊,寶貝兒子寶貝兒子的叫個不停。
那一瞬間,他忽然覺得自己是多餘的。
從出生起,到現在,一直都是多餘的。
找了個買飯的藉口,終於逃離那個令人窒息的白色巨塔,歐陽琛放了老鍾半天的假,自己驅車在高速公路上毫無節制的狂飆。
“歐陽琛!你能給她什麼!你能帶給她的就只有痛苦,你明明知道的,爲什麼還要糾纏着她!你這個混蛋!”
這聲音像帶着刺的魔咒,嗡嗡地鑽入他的耳膜,又溜進周身的血管裡,隨着血液一同運行的四肢百骸,慢慢地、竟衍生出鑽心蝕骨般的刺痛。
心跳隨着車速一同飆升,下高速的時候,有輛巨型貨車迎面趕來,歐陽琛來不及調轉方向,又或者他根本沒想到要調轉方向,就這麼直愣愣地衝撞上去。那一刻,他甚至想,若生命戛然而止,是否還會有依戀?
死亡的剎那,時空在破碎,天空像是濯洗在水裡油畫,在黑洞的瞳仁里布下斑駁的影像——兒時媽媽的打罵,成長曆程中蘇青的保護,還有前些日子葉輕的微笑,甚至於未出世的孩子啼哭,這一切的一切,一幕接一幕地呈現出來。
那一瞬間,歐陽琛的手已牢牢地抓在方向盤上,伴隨着金屬划動的刺耳聲響,兩輛車以毫釐之差擦肩而過。
生命最黑暗的那幾年,這樣九死一生的逃亡他擁有過太多次,所以根本不擔心自己會失誤。大不了玉石俱焚,大不了就是一死。
可是當車倏然停立在路旁的警戒線上時,他發覺世界那麼靜,靜得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咚咚咚,響得灼人耳膜。
他怕死,他第一次發現,原來他竟是這樣怕死!
歐陽琛擡起頭,看着倒車鏡裡自己的容顏,驀地就脣角微彎,露出一抹自嘲似的冷笑。
他忽然想起前幾天易北辰來家裡找他時,所說的話。
易北辰說,自己並不是朱明翠的親生兒子。當年他的慘遭拋棄也只是個意外。
易北辰說,這些年來,朱明翠無時無刻不再思念着他,思念着蘇青,思念着她曾經狠心拋棄的孩子。
易北辰還說:不要讓她們知道這一切,這太殘忍。
殘忍?如果這也算殘忍?如果讓犯錯的人得到自己應得的報應也算是殘忍!
那麼這些年他和蘇青所承受的一切,又何其殘忍!
“先生!先生!您沒事吧?”
耳畔,驀地傳來別人焦急的呼喚,記憶被霎時間紛亂,歐陽琛回頭,看到方纔那個貨車司機,還有他背後的交警:“駕照讓我看一看!”
歐陽琛把駕照掏給他,在確定沒有酒後駕車後,交警給他開了一張罰單,又叮囑他不要疲勞駕駛,才放他走。
回去的路上,歐陽琛順道去飯店打包了點飯菜。剛推開病房的門,他就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心臟也跟着一僵,彷彿墜入冰寒的深潭。
“你回來了?”朱明翠擡起疲憊的雙眼,語氣冷冰冰的,不同於以往的客氣溫和。
“嗯。”
太陽穴不受控制般地跳動着,歐陽琛卻沒有過多的言語,甚至連看都沒有多看一眼,就拎着飯菜徑直走進來。
也是這時,他才發現葉輕居然發燒了。他扭過頭,發現朱明翠對這邊的情形渾若未覺,只是握緊易北辰的手,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兒子。
眼底的那叢光驀地冷峻下來,歐陽琛抿脣,只覺得胸口有什麼東西軟軟的堵在那兒,就要噴薄出來。
忍着一股氣,他看着她,倏地就嗤笑一聲:“她是個孕婦,爲了照顧你兒子,連自己的健康都不顧了,你卻對她漠不關心。”
他說着,一把抱起葉輕,臨走時,又譏諷似地回頭:“你的眼裡就只有你這個寶貝兒子嗎?”
朱明翠被他瞪得有些怔然,她這半生養尊處優,還從未被誰用那種犀利諷刺的目光瞪視過,那種感覺,就像是被人照頭澆下一斛徹骨的冰水。
身子不由得顫了顫,她終於鬆開自己的兒子,霍然而起:“你站住!”
聽她叫住自己,歐陽琛的心臟有瞬息的鬆軟,腳下的步伐也猛然頓住。
“我問你,你是不是給我們北辰下了個套?已經有人告訴過我,爲龍騰注資的那家公司,已經受不了金融危機的衝擊,破產了。你是不是故意這麼做的?”
抱在葉輕腰間的手忍不住緊了緊,歐陽琛沒有說話,只是回眸,狠狠剜了
朱明翠一眼,病房裡那麼靜的,他們就那樣隔空對視着。
沒有親情,只有厭惡和仇恨。
這就是他的母親,多麼可笑?過去的二十餘年,他和蘇青想盡一切方法活下來,只爲見一見他們的母親。那時,他們甚至都想好了,如果母親依舊過着貧窮的生活,他們將會給她能給的一切。可終有一天,他見到她了,他才發覺她是那樣的高貴、富裕、幸福,根本不記得他們的存在。
虛空中,彷彿有人正操着一把刀,狠狠狠狠地戳進他的心窩,連帶着五臟六腑都牽連着銳痛,歐陽琛遲緩地扭過頭,大步大步地向前邁去。
而後有女人的嘶喊,像是銳利的箭矢急急地追射在他的脊背:“歐陽琛我告訴你,我就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如果你敢對他有什麼傷害,我一定跟你血拼到底!”
她就只有這麼一個兒子……
她就只有這麼一個兒子!
彷彿還是那一年,他跋涉千里來到首都,只爲尋找自己失散多年的母親,卻只看到他們母子那份外人根本融不進去的舐犢情深。他心有不甘,試探性地問她,北辰還有兄弟嗎?她是不是對自己的兒子們都這麼好?
那時她笑得溫柔而富足,那雙漆亮的眼眸,在陽光下是那樣閃耀:“我就只有這麼一個兒子,當然要全心全意只對他一人好啦。”
一瞬間,無法抑制的憤怒和不甘在胸臆裡四處遊蕩着,滿漲着,終於還是衝破了他承受的極限。
剛一回到家,他就發覺自己的身體有些不對勁,頭部疼得彷彿就要炸開了般。他知道,他又病發了。
偏偏葉輕還在糾結方纔的事情,面對她的質問,他只想快速的逃開,他寧願獨自舔舐傷口,也不願讓別人看到他病發虛弱的模樣。
所以,他一急之下攆走了她。
葉輕剛走沒多久,他就再也忍不住,快步衝進書房,拿出鴉片劑,以最快的速度打進自己的皮膚中。
世界終於平靜下來。
夜黑如墨,潑灑進昏暗的房間裡,歐陽琛雙目微闔着,半躺在角落。沉眠南柯中,他依稀聽到什麼在響。
黑而濃的長睫動了動,他慢慢打開眼簾,近乎遲緩地把椅子上的手機撈下來。
打電話的是葉輕。
歐陽琛坐起來,驀地拽緊了手心,彷彿有什麼壓在胸口,壓得生痛。他並不是真的想趕葉輕走,但是他不能讓葉輕看到他發病的樣子,絕對不能。
所以,他現在也不能接這個電話,如果他接電話,聰明如她,一定會聽出什麼的。
深吸一口氣,歐陽琛忍住藥物過後的頭暈目眩,把電話掛斷,又把通話模式設置成語音信箱。
一切都做好後,他沉沉地垂下手,剛想喘一口氣,電話裡卻自動播放起葉輕的留言,她的聲音是那樣急促、憤慨,甚至帶着一絲莫大的恐慌:“歐陽琛,如果你還想看到你的孩子活着生出來,就馬上滾來……”
倏然間,有股淬着火的毒從骨子裡奔涌出來,帶着無數鋒利的小鉤子,割劃在體內,彷彿要把歐陽琛的臟腑都撕開。
他幾乎是想也不想地抓起電話,回撥過去,卻是關機……
發生了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
狠狠吸一口氣,歐陽琛攥住椅子背站起來,匆忙間就打開門,衝出書房。一直等在門口的朱管家都快靠着椅子睡着了,見他出來,驚喜地幾乎說不話來:“歐陽先生?”
歐陽琛卻沒工夫跟她閒扯,他一把抓住朱管家的手臂,大聲喝問:“葉小姐呢?葉小姐去了哪!”
朱管家被他喝得愣住了,支支吾吾地搖頭說:“我……我不知道。”
不知從來躥來的寒風,輾轉吹過來,直溜溜地似能鑽進人的骨頭裡,歐陽琛緊抿着脣,緩緩鬆開她的胳膊,自己的掌心卻有着輕微的戰慄:“老鍾呢?”
朱管家奇怪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說:“老鍾去請吳醫生了,他不在這裡。”
歐陽琛轉身,“咚”的一聲撞開被風颳上的房門,抓起桌子上的手機就撥了老鐘的電話:“葉小姐在哪?”
“她說她去了岐山。”
黑暗中,彷彿有什麼東西一下下地鞭笞着他的脊骨,歐陽琛咬牙,幾乎是怒吼似的說:“我不是讓你時時刻刻盯着她嗎?”
“她說她想一個人靜一會兒,”老鐘有些爲難地解釋着,突然又問,“歐陽先生,是不是出什麼事了,我馬上趕回去……”
歐陽琛乾脆利落地掛斷了電話,又轉身推開門,大步流星地往樓下奔跑着,邊跑還邊命令朱管家:“把鑰匙給我!”
朱管家從沒見過他這個大失分寸的樣子,嚇了一跳提醒他:“先生,您現在這個樣子是不能開車的。”
歐陽琛扭頭,眼光如刀,狠狠剜在朱管家的身上:“廢話少說!把鑰匙給我!”
朱管家被他凶神惡煞的樣子給震住了,她終於明白事態嚴重,想也不想地轉身跑回去,把車鑰匙從二樓仍給歐陽琛。
歐陽琛反身跑向車庫,掌心蜷握地緊了,尖利的金屬突口,就如刀鋒般反覆割着他指上的肌膚。都說十指連心,這句話真沒錯,連帶着他的心都是一陣陣鈍鈍的痛。
他不敢想,無法想,只是刀劍般插進坐在駕駛位上,把車速開到最大,不顧一切地向着岐山飛馳。
可老天似乎偏要跟他作對,這一路都是可怕的紅燈,沒錯,可怕的紅燈。
那樣猩紅奪目的顏色,就彷彿是身下蜿蜒的血,亮得灼人眼窩,他不能等了,一刻都不等!他的葉輕不知道正在經歷着什麼!
歐陽琛一咬牙,踩下油門衝過紅燈,一路狂飆着馳往岐山。
他幾乎是一刻不停地趕到岐山上,老屋旁有大約一里的路是崎嶇的石子路,汽車無法通行。
他強忍住藥物遺留下來的陣陣眩暈,甩開車門飛奔着跑上去。
“不要——”
剛剛扒開前面濃密的灌木,他就聽到一記聲嘶力竭的驚呼。心在剎那間重重地跌落下去,歐陽琛霍然擡起頭,恰巧看到周晉雅懷抱着一個嬰兒從懸崖邊飛躍而下!
而葉輕……
葉輕幾乎是瘋了一般地從背後撲過去,想要抱住周晉雅的身體,卻到底撲了個空,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從世界中消失。
剎那間,彷彿有灼烈的熱油轟隆一聲澆淋在歐陽琛的心口,他不由得攥緊雙拳,紅着雙眼狂奔到葉輕身邊,她卻已經暈死在血泊中。
他雙手顫抖着,慢慢撫向葉輕的臉頰,她的臉那麼冰冷,寧靜,卻又絕望!
倏然,似有千萬根刺狠狠地穿透他的胸膛,歐陽琛一把抱起葉輕,把她慘白無色的臉緊緊摁進自己的身體裡。
眼淚滾落的剎那,他衝着這個無情的世間發出一聲絕望的嘶吼。
爲什麼!爲什麼上天要如此殘忍!非要奪走他和姐姐的性命還不止,還要奪走他唯一的孩子,唯一能替他延續生命的孩子!
“歐陽琛,你能給葉輕帶來什麼?你能給她的就只有痛苦!你明明知道的!爲什麼還要糾纏着她!”
記憶裡那串聲音又像魔咒般奔騰在胸臆之中,歐陽琛擡起猩紅凸現的眼眸,怒火熠熠地睥睨着天空,是不是,是不是這是命運對他的懲罰,懲罰他的自私?懲罰他不該大逆不道地去傷害自己的親生父母,懲罰他不該不顧一切地把葉輕困在自己的身邊,懲罰他不該哄騙葉輕、去生下這麼一個同樣可能患病的孩子?
上天啊,如果真是這樣,就請把這所有的懲罰都降落在他的身上吧,不要再傷害他的葉輕,不要再那麼殘忍!
“葉輕……”歐陽琛垂頭,將前額緊緊地貼在葉輕緊鎖的眉宇間,嗓音是從未有過地沙啞和脆弱,“葉輕,對不起……對不起……”
……
一個月後。
他病情反覆,有一次一度到了病危的邊緣。朱管家看不下去了,不顧他的叮囑,擅自給葉輕打了電話。
而葉輕果然來了,她趴在他的胸口,眼淚大滴大滴落着,甚至說,無論生死,都要陪着他,要跟他在一起。
他不是鐵石心腸,又怎麼可能不心動。
可是……如今的他,還有資格再耽誤她一次嗎?
他已經給了她太多的傷心,甚至連保護她走完下半輩子的能力都沒辦法擁有。他還能給她承諾和希望嗎?
所以,他再一次騙了她,也再一次地隱瞞了病情。
那天,一直等到葉輕離開,吳非才推開門走進來,他看了一眼沉默不語的歐陽琛,低頭拿起那張病歷單,忽然就笑了笑,把它丟到一旁:“之前你一直不願意做化療,這次怎麼想通了?”
他說着,擡眸望了眼門外的方向:“是不是爲了這個女人?”
歐陽琛沒有說話,側身從旁邊抽屜裡撈出一盒煙,低頭剛點上,卻被吳非一把奪過:“你忘記了,這個時候不能吸菸嗎?”
歐陽琛的手停頓在半空中,過了好半晌才冷然一笑,把煙盒隨手丟進垃圾桶裡:“不吸就不吸吧。”
吳非不禁搖頭:“你真是個怪人,從前視死如歸,現在爲了這次化療,竟然能狠下心一個月都不見這個女人。連煙都肯戒了。”
“你管閒事的毛病是越演越烈了。”
歐陽琛抱臂靠在身後的靠枕上,微微闔上眼,一呼一吸間,依稀還能聞到一股野百合似的芬芳,他知道,那是葉輕的味道,那樣清,卻又那樣濃,這輩子都縈繞在他的心口,不散。
聽他這麼說,吳非忽然收起玩笑的神態,半倚在牆壁上一臉肅穆地說:“歐陽琛,雖然我很佩服從前那個不要命的你,但是我更喜歡現在這個惜命的你。不管你是爲了誰,只要你肯,我就會盡我最大的努力,讓你活下去。”
再沒有說話,歐陽琛閉目躺在那裡,彷彿是睡着了,然而,他放在被褥下的雙手卻微微蜷握成拳。
活下去,人的一生是這樣短暫,上天是否會給他這個機會,讓他好好地活下去?重新活下去?
……
出院是不久後的某一天,香花漫天的春天已走到盡頭,夏日的風雨卻悄然間到來。
歐陽琛坐在空蕩蕩的臥室裡,把窗簾拉開到最大,近乎惘然地注視這窗外的電閃雷鳴。
葉輕怕雷。
幾乎是條件反射似的,他的腦海中驀然浮現出這四個字。雷聲如擂鼓,一記蓋過一記,歐陽琛的心也被鼓槌狠狠地敲打着,終於在暴雨傾盆而下時,他忍不住拿起手機撥上葉輕的號碼,卻遲遲沒能按上去。
“歐陽琛,你帶給葉輕的只能是痛苦!”
“只能是痛苦!”
這聲音像魔咒一般鑽進他的耳膜,他倏地扣掉手機,心煩意亂地站起來走到窗口,向着漆黑的夜空漫無目的的望過去,卻恍然發現,暴雨淋漓中竟依稀站着一個清瘦的身影。
竟是……葉輕。
那一刻,他忽然什麼都不在乎了。
明明是盛夏,夜裡的風卻沁涼蝕骨。
如同是他的人生。
他的人生沒有太陽,只有黑夜。但這夜並不黑暗,因爲他還能看到一束光。
葉輕就是他的光。
那束光分明輕輕的,軟軟的,卻又像是有着無窮的穿透力,輕易間便照透了他生命中的每一處骯髒。
那個夜晚,他和葉輕相擁而眠。
月光裡,他慢慢地轉頭,看着葉輕柔弱的面龐,一顆心也跟着軟了一起來。他想起出院前吳非對他說:“這次化療的效果很不錯。如果順利的話,讓你恢復到易北辰的效果並非沒有可能,但是關鍵是,你自己要上心。”
伸出手,撫上她因一晚貪歡而豔紅的臉頰,歐陽琛在心裡輕輕說:“你知不知道,我這一生,因爲仇恨而毀滅,我以爲這回總該倒下了,卻不料被愛救起。葉輕,我想爭一爭,跟命運好好地爭一爭,你會跟我一起爭的對嗎?”
葉輕沒有說話,也不會說話,歐陽琛擡頭,窗外,一輪紅日正破曉而出。
有的人一生都活在黑暗中,譬如盲人,這是無法掙扎的宿命。
可是夜晚再黑,總會被日光傾覆,這也是宿命。
……
那天。
死氣沉沉的醫院裡,歐陽琛正躺在冰冷的牀上準備做檢查,吳非拿着儀器問他是否準備好了。
他剛要點頭,卻恍然間聽到自己衣兜裡的手機在震動,接着想也不想地坐起來,掏出手機一看,連脣角都不自覺地向上彎起。
“歐陽琛?”吳非瞧得奇怪,忍不住問他,“什麼事這麼着急?”
其實他想問的是,什麼事這麼好笑?只因認識這麼久,他幾乎從未見過眼前這個人笑。
“啊,沒事,你繼續。”
低頭速速地回了一條“好”,歐陽琛輕咳一聲,又把手機放回衣服兜裡,默默地躺下,閉上雙眼的剎那,他彷彿看到葉輕那閃着星光的雙眼,正在一片粲然的春花裡眸光飛揚。
他活了三十多歲,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個有家的男人,有自己的女人在家裡盼着他回去,這種感覺,可真好。
也是第一次,他開始覺得治療的時間是那樣的難捱,每分每秒都是折磨,他甚至時不時地用犀利的眼神催促吳非。搞得吳非還以爲自己哪個環節沒做好,都出了一身的冷汗。好不容易纔捱到結束,歐陽琛聽到手機在響,以爲是葉輕要催他,便匆匆忙忙地掏出來。
吳非見狀,忍不住啞然失笑:“最無情的人居然變成了情種,我是該恭喜你還是該同情你?”
心頭似被暖暖的陽光覆蓋,歐陽琛扭頭,輕輕扯動嘴角:“我想你應該羨慕我。”
“老天,我沒有看錯吧?你這一天對我笑了三次,比過去十年裡加起來還要多!”吳非驚魂甫定地拍拍胸口,走近了笑他,“快講講,什麼時候能喝你的喜酒?”
聽他這麼問,歐陽琛眼底的笑意盡失,只剩下一片抵死的黯沉:“你知道的,在大陸,一切還要小心爲上。”
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吳非有意岔開話題,指了指他手裡的電話說:“快接吧,嫂子可是等急了。”
歐陽琛沒再說話,而是笑着接了葉輕的電話。
電話裡,葉輕說,她已經爲他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在家等着他。
真好,能有個人心心念唸的在家等着他,真好。
能有個家……
真好。
脣角漾起一抹幸福的微笑,歐陽琛躺進檢測儀器中,慢慢閉上了眼。
拿到化驗單的時候,他卻覺出吳非的神情有一絲不對,脣微微抿着,臉也異常的緊繃。
心下當時一沉,他走過去問:“結果如何?”
吳非幾次動了動脣,卻只是說:“歐陽……”
心咚的一聲猶如沉入了谷底。
歐陽琛一把拿過化驗單,放開眼前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然後,慢慢地,脣角勾起一抹淡然的笑:“我們失敗了,對嗎?”
吳非沉默,片刻後,按住他的肩頭:“只要你不放棄,我相信下次我們還有機會。”
歐陽琛卻一把推開了他的手。
轉身,慢慢往家裡走。
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命運一步一步將他逼上絕路。
從此,永遠不再奢望幸福。
從他來到這個世上的那刻起,就已經註定了此生的諸求不得。其實他早就明瞭,那樣清清楚楚地明瞭,他甚至連活下來的權力都沒有,又有什麼資格擁有她,擁有一個屬於他們的孩子。
早已下定決心要絕情絕義,可是爲什麼?又還是一次次地如此自私地把她困在身邊,讓她跟着自己一起觸摸地獄的模樣。
既然如此,就讓他獨自墜落吧。這麼美麗的她,應該由更善良溫暖的人去照顧,而不是行將就木的他。用他一個人的命,贖去這些年他所犯下的罪,很值得。
真的很值得。
……
他忘不了離開的那一天。
龍騰大樓總經理辦公室。
朱明翠拎着一盒鮮香四溢的煲湯,一邊朝屋裡走,一邊絮絮叨叨地說着:“辰辰,你發燒纔好,這段日子又這麼辛苦,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子。媽給你煲了湯,還熱着呢,你快來嘗一口。”
她把湯盒放在辦公室的外間,卻沒有聽到裡間的聲響,不禁蹙起眉頭,走過去推開門說:“這孩子,媽跟你說話,你怎麼不理呢?”
門驟然開了,迎接她的卻不是她心心念唸的辰辰,而是那個如鯁在喉的歐陽琛。
“呦……怎麼……是你?”推出去的手瞬間僵在半空中,朱明翠的眼光裡也夾了絲明顯的敵意。
“給北辰做的?”歐陽琛並不看她,而是徑直走向桌子前,注視着那碗熱氣騰騰的湯。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和姐姐流浪在異國街頭時,連一碗殘羹都要從別人的腳底下搶過來。那個時候的他們,是多麼希望能喝上一口母親熬製的熱湯。
可是他們等了一年又一年,熬了一天又一天,都沒有等到這麼一碗湯。哪怕到了生命的盡頭,都沒能等到。
“是啊,辰辰最近身體不好,總得喝點什麼補一補。”朱明翠緊張地看着他。
“我能喝一點嗎?”歐陽琛忽然回頭,眼峰淡淡地,黑瞳裡的光卻幽深。
“這……”雖然心中多有微詞,可朱明翠到底不好意思拒絕,只好點點頭說,“你想喝就喝吧。”
歐陽琛端起那碗湯,仰頭一下子就喝了乾淨,這樣還不算完,他又自己舀起湯勺,重新盛了一碗新的。
碗底再度翻起的時候,那些同樣翻滾着冒出的蒸汽淙淙地薰在眼前,那樣燙,燙得他瞳孔都微微縮起,幾乎就要掉下淚來。手不自覺地將碗底翻得更高,直到它生生蓋住了他那張通紅的面龐。
“哎,你別喝這麼多啊,給我們辰辰留一口,”沒想到眼前這個人這樣厚臉皮,朱明翠登時慌了神,跑過去想去阻止,卻發現那個湯盒子裡已然空空如也。
“喝光了?”她怔怔地看着那個湯盒,又擡頭看向面無表情的歐陽琛,只覺得有一股子火咻咻地燃在胸臆裡,但良好的教養還是逼得她強忍住了,只低低嗔了一句,“你這孩子,怎麼這麼沒有禮貌……”
歐陽琛背過身,凝視着窗外的海景,一雙被風吹乾的黑瞳裡幾乎再沒有任何的情愫:“北辰在三樓銷售部,你要找他的話記得長話短說,一會兒我還要和他談點事情。”
朱明翠聞言,也不想再跟他計較,只是沒好氣地拎起湯盒,摔門走了。
碩大的辦公室裡又只剩下歐陽琛一人,他一手扶住面前的玻璃,一手慢慢地撫上脣角的一滴殘汁。
顱骨裡又在隱隱作痛,他卻緩緩地扯動起脣角,那是他與生俱來的滋味,那是方纔那個女人賜予他的滋味,連着這痛,連着這瞬間的甜美。
今生今世,都再也抹不掉了。
也再也沒有遺憾了。
……
那個夜晚,海風習習。
那個夜晚,血雨陣陣。
在中緬邊境,他做了此生最後的一個決定,放下仇恨,放下生命,放下一切。
從甲板上跌落,被海浪吞噬的那刻,他一度以爲自己必死無疑了,也根本沒有想過去活。
可是恍惚中,他卻彷彿看到了葉輕的臉。
隔着漫天血光去看她的臉,還是那樣的倉惶而清麗,堅強卻溫柔,就像那年在CLUB裡遇到她時一樣。
彷彿聽到她在耳邊說:“歐陽,媽媽說,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自己。不能放棄自己……”
那一刻歐陽琛忽然覺得——不能,他不能放棄。
他不能丟下她。
終於還是活下來了,多麼艱難。
最後一次化療結束時,美國的專家告訴他病症已恢復了大半,他連夜驅車到郊外的農莊。推開院門時,參天的古槐下,有個身形佝僂的老人正坐在黃花梨木椅上給自己的孫女演示茶道。
“義父。”歐陽琛慢慢走進來。
“坐,”那老人點點頭,有眼尖的傭人遞來一張椅子,“我就知道,有一天你還會來找老頭子我。”
說完這句話,他就不再吱聲,而是專心致志地分斟,這是個細緻活,他做的寫意隨性,卻又一絲不苟。
先遞了一杯給歐陽琛,雙手相會時,他卻意味深長地說:“人的手心就只有這麼大,握得仇恨太多,愛就無處安放了。你把握滿仇恨的那隻手斬斷了,餘下這輩子就只剩下愛了。”
歐陽琛端起茶杯慢慢飲了一口,他想起離開美國前,義父曾對他說:“其實愛和恨,就像白天和黑夜的關係,日夜交替,各司其職,誰也不能越過誰去,一旦融在一起,就全亂了套了。所以你要麼狠,要麼仁;要麼恨,要麼忘。二者只能取一,只有這樣,你才能得到你想要的,纔有機會看到亮光。”
那時他說:“我的世界從來就沒有太陽,只有黑夜,黑夜裡沒有光。”
他的義父卻笑着搖頭:“你知道嗎,在極圈外,太陽落到地平線下只能達到一個很小的角度。由於大氣的散射,這裡的夜晚並不會完全黑下來,而是半明半寐的,叫做白夜,也許有一天,你會遇到你的白夜,她總不會太亮,但照亮你的餘生,足夠了。這套沉香送你,什麼時候覺得心煩了,燃一點,能寧神,更能寧心。”
在這裡睡了半晚後,歐陽琛悄然起身。匆匆飲了杯茶水,他走出院門,門的左邊有一箇舊舊的四方形的鐵皮郵箱。由於是單手有些笨拙,他慢慢地,從懷中掏出一個烏木色的牛皮信封,又低頭輕輕地吻上去。方纔喝的茶還留在脣畔,印在封口處留下兩道淺淺的褶皺,像是誰波瀾微漾的心事。
再擡頭,沉香已燼,白夜未明。
(全劇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