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西垂,薄霧冥冥地籠罩着整個人世間。
病牀上的那個人,面色蒼白得幾近透明,連濃豔的餘暉也不能再她的臉上增添一絲絲的柔和。
黑濃的長睫則緊緊地閉着,那樣絕望灰敗的神色,仿若……不願再醒來。
永遠不願再醒來。
周彥召用力握緊柺杖的把手,站起來,走到窗前,剛想抽根菸,扭頭看了眼病牀上的譚惜,又把煙掐了,丟進垃圾桶裡。
“她怎麼樣?”他靜靜地問着房間裡的另一個男人。
男人很年輕,甚至比周彥召更年輕些,但他的面容卻並不輕浮,也沒有爲人醫者所固有的那份冷漠。
若要說第一眼看到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什麼。那就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寧靜,如一面澄澈湖水般的淡定寧靜。接下來是他的笑容,溫暖而醇厚,好像是一罈母親釀的酒,讓人看了就忍不住燃起了對生命的熱愛。
至於他的容貌,俊秀儒雅,即便是和周彥召這樣的人並肩站着,也絲毫沒有被比下去。
他叫易凡,是周彥召特意從加拿大請來的華裔腦科專家,也是這個世界上,周彥召唯一信得過的人。
易凡安撫地撫摸了一下牀上女人的額頭,輕聲說:“燒已經退了。她是傷心過度,伴有輕微的精神分裂症狀。應該問題不大,等她醒了,我開一些安定情緒的藥,就沒事了。最重要的是,得有人開解她,給她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否則,她如果執意想不開,就算是醒過來,也不會願意配合治療的。”
“那麼林斐揚呢?”周彥召望向暮色中的花園,“確定是腦死亡了嗎?”
易凡站起來,走到周彥召身邊,跟他並肩而立:“國內對於腦死亡的界定還不夠成熟準確,剛纔護士小張說,譚小姐走了以後,林先生的身體機能似乎有了一絲復甦的跡象。從專業的角度上來講,這並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腦死亡。”
“還有救嗎?”周彥召突然打斷他。
易凡平靜而客觀地訴說着:“絕大多數的情況下是不可逆轉的。但醫學史上並不缺乏奇蹟。再高明的醫生也無法解釋爲什麼有的腦死亡患者超過12個小時仍能復活。以林先生現在的情況來看,由腦死亡轉向植物人的可能性比較大,但是甦醒的可能性卻微乎其微。”
“救活他,”周彥召的語氣始終淡淡,聽不出任何的情緒,“無論任何代價,救活他。”
“當然,我會盡我所能,”易凡給了他一個放心的微笑,然後又背過身來,靠在窗櫺上,若有所思地望着牀上的那個女人,“只是,你是希望我救醒他?還是希望——我只是救活他?”
周彥召並沒有回答。
易凡也沒有再問,他認爲每個人都有權保留自己的秘密。
再次走到病牀邊,他靜靜地望着牀上的女人,望着那張美得張揚的臉:“她很漂亮。”
漂亮的女人他見過不少。
但是,眼前的這個女人,卻又不能用漂亮來形容。
因爲她的美是外放而尖銳的,她的美,也是孤獨而寂寞的。猶如她的內心。
周彥召依舊沒有回答,易凡也不再多話,他回頭,笑如清風:“過段時間,母親會回國來看你。離開中國這麼多年,她心裡始終放不下的那個人,就只有你。”
周彥召點點頭,向來清淡的眸光裡竟也衍射出一抹落寞的神色:“來的時候通知我,我也很久沒見過輕姨了。”
彷彿能看穿他的內心般,易凡走過去,拍拍他的肩,剛想說什麼。
身後,門卻被人推開了。
逆光的門扉處,一個女人走進來。
女人抱着一束怒放的百合花,透明的露水從雪白的花瓣上撲簌簌滾落。
那個女人的皮膚也很白皙,白皙得如同一朵百合花。
她那麼美。
只是,這樣的顏色,這樣的美麗,卻是淒厲的。
異常的蒼白,彷彿是不該浸透在陽光下的,彷彿是在不見天日的黑暗中滋長出來的。
這樣神秘而冰冷的美。
久久地望着她,易凡不禁微微一怔。
這時,阿蘭從後面跟過來,緊張而憤怒地扯了扯身側女人的衣角:“寧染姐,他又來了。”
寧染朝屋裡斜斜地一瞥,走過來把百合插進病牀旁的玻璃瓶中,不鹹不淡地開口:“曾小姐讓我轉告您,您的父親急着要見您。”
“走吧。”周彥召看了一眼易凡,一步步朝門口走去。
易凡卻在路過寧染身邊時,稍稍停頓了一下:“你叫寧染?”
寧染沒有回答,只是似笑非笑地勾起脣角,然後徑直走向房間裡。她笑的時候,餘暉就落在她的側臉上,勾勒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豔色。
哀涼、決絕、清傲、滄桑,全都這一瞬的回眸中。直覺告訴他,這是一個和他截然相反的人。
最後回頭向屋裡望了一眼,易凡稍稍蹙眉,似乎有什麼尖銳卻溫和的東西在他心裡紮了根。
寧染並不知他所想,坐下的時刻,她側頭對阿蘭說:“等譚惜醒了,別告訴她周彥召來過。”
“爲什麼?”阿蘭不解地看住她。
寧染靜靜地望着牀上的女人,目光變得晦澀幽深:“爲她好。”
……
譚惜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阿蘭正躺在旁邊的病牀打盹,有護士進來,替她換了新的點滴。
等夜色更深的時候,寧染從外面回來,手裡還提了三份夜宵。把阿蘭叫醒吩咐她先去外面吃之後,寧染坐下來,把夜宵放在牀頭櫃上,對譚惜說:“我知道你吃不下。我把它放這兒,吃不吃你決定。”
沒想到,此時此刻陪伴在自己身邊的,居然不是媽媽,也不是知了,而是眼前這個泛泛之交的女人。
譚惜垂下睫毛,眼中一片灰敗之色:“聽說救我下天台的人,是你。爲什麼救我?”
“你不該死。”
寧染看着她,聲音平靜卻穩定:“林斐揚的腦死亡,是誤診。你見過他之後,他就恢復了自主呼吸,雖然離甦醒還有很長的一段距離。但是至少,他還活着。你難道希望有一天,等他醒了卻找不到你?他難道希望拼死救下的你,這樣輕易地就放棄了自己?”
譚惜的淚墜了下來,不是流,是一顆顆無比沉重的下墜。
半晌過後。
擡手擦掉臉頰的淚,她啞着聲音說;“我沒有想到,落到今天這份田地。跑過來幫我的人,竟然是你。”
是的,她確實沒有想到。
在以吻封緘的那段時間,她曾經費盡心機地籠絡寧染,可寧染始終都對她冷冰冰的、不爲所動。她也曾給過另一個人最真誠實在的恩惠,可那個人卻直到現在,都不曾露面。
大難臨頭各自飛。
難道不止夫妻是如此,連朋友也是如此嗎?
譚惜低眸,悽楚而譏諷地笑了笑,世間冷暖,原來也不過如此。
“這件事我也有責任。”
寧染蹙了蹙眉,說:“我不該找蕭文昊求情,讓他幫你逃走。我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情。”
“這不怪你。”譚惜低低喃了一聲,閉上眼,淚水卻更加洶涌地流出來,根本擋也擋不住。
是啊,這不怪她。
這是他們的命,他們無法解脫也無法逃離的命。
“最重要的是,得有人開
解她。”
耳中忽然迴盪起方纔那人的話,寧染看着眼前傷心欲絕的女人,嘆了口氣,彷彿是在看着曾經的自己。
良久良久,她忽然開口:“想不想聽個故事?也許聽完了之後,你會覺得,活着也不是那麼難。”
譚惜果然擡起眼睫,烏黑而空洞的雙眼靜靜地瞅着她。
寧染於是說:“你大概已經猜出我和蕭文昊的關係了吧?”
譚惜回想一下,點點頭。
“我曾經是他的女人。”
寧染安靜地說:“在那之前,我有過一段特別頹廢絕望的日子。2年前,因爲一次飛機失事,我一家老小,全部離開了這個世界,離開了我。而我,因爲要準備一個舞蹈比賽沒有跟他們一起去旅行,卻僥倖活了下來。可那個時候,我倒寧願自己跟他們一起死了。”
“過去整整20年,我是天之驕女,活得無憂無慮。我只想把舞蹈學好,考上一流名校,去世界各地演出,成爲全中國最優秀的舞蹈家。可惜命運卻砸給我一記重彈。那段時間,我得了抑鬱症,覺得天都塌了下來,總是想死,試過各種辦法,割腕、喝農藥、找車撞,全都失敗了。我才知道,原來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最後勉強活了下來,卻不敢面對那座生我養我的城市,不敢面對那個沒有生息的家。我決定逃跑,背上包,擠上火車,火車停了就下來,開始漫無目的地漂泊。走得累了,就休息幾天,沒有錢了,就去當地找個酒吧跳舞賺錢。”
譚惜看向她,原本麻木的神色裡有了一絲憂切。
“我活得像個行屍走肉,以爲自己的心早已經變成一顆化石。直到有天,我從酒吧裡跳舞出來,有幾個男人突然把我拖進旁邊的一個院子裡。”
寧染閉了閉眼:“他們扒光了我的衣服,把我按在地上,輪流趴在我身上,無論我怎麼求饒,怎麼哭喊,都不肯罷手。等他們終於結束了,把我一個人丟在那片垃圾上,我才知道,這纔是真正的心如死灰。”
心臟忽然間一澀,譚惜驚慟地望着寧染。
她的臉上並沒有淚水,也沒有任何悲傷的表情,反而還在微笑,平淡如水般震撼人心的微笑:“我默默躺了一夜,身體痛得忘記了思考,身邊連一件完整得可以蔽體的衣服都沒有。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我躲了起來,不敢面對路人的目光,忍着痛又捱到晚上。我走到一座大橋上,我想,反正這世上我是孤身一個人,沒什麼好牽掛的,也沒有人會牽掛我。我跨過欄杆就想跳下去。這時候一輛車卻停下來,一個男人跑過來死命地抱住了我。他把我帶回家,悉心照顧我,給我請了最好的醫生,最好的保姆,最好的廚師,還有最好的司機。我沒有什麼可以報答的東西,只有把自己的身體給他。努力,學着像一個正常女人那樣,去照顧他,爲他下廚,陪他喝酒,跟他做愛。再後來,我發現他的身邊不止我一個女人。”
“聞着他身上別人的味道,我好像又活過來了。又變成了曾經那個有血有肉會心痛的自己。”
忍不住睫毛微微顫了顫,寧染擡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譚惜:“所以我離開了他,繼續流浪,來到海濱,來到以吻封緘。”
譚惜怔然,幾乎不能言語。
過了好半晌,她才艱難地問出一句話:“那個男人就是蕭文昊,對不對?”
“沒錯。”
譚惜垂眸,很想盡力剋制住同情的情緒:“可他現在又找到你了。”
寧染搖搖頭,語氣平靜地像是在訴說別人的事:“他沒有找我,我們只是恰巧遇到了。”
譚惜看着她,幾次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你是不是已經愛上了他?”
“怎麼可能會愛上他?”寧染彎了彎脣角,笑容輕蔑而哀涼,“我早就已經失去了愛一個人的能力,我不想終有一天,你會變成我這樣。”
幾乎是情不自禁地,譚惜從被子裡伸出手,覆在寧染的上面,想讓自己掌心的暖,覆住她心裡的寒。
寧染也反過來握住她的手,一字字專注而認真地說:“譚惜,你的人生,還有翻盤的機會。而我已經沒有可能了。我對你說這些,不是爲了幫你,只是很自私地,想看到自己曾經的希望和夢想,能在你身上有個延續。你不該是這個結局。”
心口驀然間一顫,譚惜擡眸,深深地望着她,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
周宅。
書房裡,周彥召靜立在一旁,恭謹地對自己的父親說:“您找我?”
周晉諾連眼皮都沒有擡,只是信手從堆疊如山的文件中取出一份,心不在焉地翻看着:“易凡來了?”
周彥召微垂着眼睫,淡淡說:“您已經知道了。”
周晉諾這才擡眸瞄了他一眼:“海濱城裡,怎麼可能有我不知道的事?”
言外之意,易凡爲何而來,他也一定都知道了……
微抿着薄脣,周彥召把目光落在父親手中的文件上,並沒有說話。
那個文件,不像是公司的項目書或者合同書,倒像是某個女孩子的檔案。
“那麼,那個女孩怎麼樣了?”匆匆翻完後,周晉諾把手裡的檔案擱置一旁,又取出一疊類似的,打開了,“那個叫做譚惜的女孩。”
周彥召微微蹙眉:“挺好。”
慢慢吸一口氣,周晉諾突然把檔案放在桌子上,擡眼並不友善地盯視着自己的兒子:“雖然不喜歡你沉悶的性子,但我也一直都認爲,你是個穩重的人。而現在,你居然爲了一個陪酒女,在街頭搞出這麼大的事端!”
他說着,隨手把旁邊的一張報紙扔到周彥召的身上:“你知不知道,現在整個海濱城的人,都在議論你,議論你爲了一個情婦而不擇手段、甚至說你爲虎作倀!”
雖然只匆匆瞥了一眼,但周彥召不用看也猜得到,報紙上是怎樣誇大其詞地渲染那天傍晚的車禍。
蓄意謀殺。強佔民女。自恃背景。無法無天。這些詞統統都會用到他的身上。
至於這份報紙,爲什麼敢這麼做?是誰在背後搗鬼……
周彥召擡起眼睫,平靜地看着自己的父親:“您也認爲是我做的手腳。”
“我也是過來人,你想騙過我,還欠些火候。”
周晉諾冷哼了一聲,一副瞭然於胸的神情:“我已經對海濱所有的娛樂會所都發了話,不准她再出現。”
“你最好也認清你自己的身份,什麼人該有交集,什麼人不該有。”
“是。”而周彥召只是靜靜地聽着,甚至連一句反駁的話都沒有。
他這樣,就像拳頭打進了棉花裡,周晉諾發不出火來,心中的鬱結反而更深。
有時候他也覺得奇怪,他怎麼會生出這樣一個脾性的兒子?和他根本半點都不像。
“我聽說沈家的千金瘋了,”在心中默默嘆一口氣,周晉諾將目光別處,語氣到底也和緩了,“你們的婚事大概是徹底沒指望了。只是,你已經二十六了,什麼是你該娶的女人,什麼人不該娶。你懂嗎?”
周彥召的語聲輕若窗外的雨絲:“對自己有用的女人,該娶。對自己沒用的女人,非但不能娶,最好,連碰也不要碰。”
“你倒是比我年輕時要明白得多,”似乎對他的回答十分滿意,周晉諾沉吟起來,“沈卿卿是不能娶了,她變成那樣也實在配不上我們家。”
他說着,又重新翻起那份檔案,一張
張面目娟秀的臉也就躍然紙上:“不過,也不打緊,有那麼多名門世家的千金小姐,多選選,總能選出好的來。這次你寧姨來,也有給我介紹過幾位,我已經派人去打探了,有機會,你挨個去看看。”
周彥召並沒有馬上回答,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突然若有所思的說:“寧姨也是您這麼選出來的吧?”
聽出他意有所指,周晉諾語帶不快地問:“你想說什麼?”
“這一輩子,您利用得最多的人就是她,如果沒有她,沒有蕭氏,就沒有今天的遠夏和今日的您。可是利用您最多的人,偏偏也是她。直到現在,您心中最忌憚的還是蕭氏,還是寧姨。”
周彥召的聲音是淡然的,卻不知怎麼,帶着疏離的清冷,像是在訴說別人的事:“這樣的婚姻,真的就可靠嗎?”
“你說完了?”周晉諾的面色沉下來,他微微眯起眼,審視般地打量着自己的兒子。
只這一刻,他突然覺得眼前這個人十分陌生。
血濃於水。
爲什麼,他們之間的關係,卻總是淡如水?
目光如水般寧靜,周彥召優雅地頷首:“您若是不喜歡。那就算說完了。”
心中隱隱有一絲怒氣,和根本無法抑制的煩躁。周晉諾霍然站起來:“明天起,文昊正式進入遠夏董事會。你手上的事情,暫時都交給他。”
“那麼,我該做些什麼?”周彥召對着他的背影說。
周晉諾回過頭來,把桌子上的檔案一股腦地摔進他的懷裡:“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從這些名單裡,選出你的老婆!”
怒氣在胸腔裡激盪着,周晉諾指着他,字字頓足:“你記住,什麼時候想通了自己的人生問題,什麼時候遠夏纔會有你的一席之地!”
……
一路走進自己的房間,又嘭地一聲關上了房門。
黑暗中,周晉諾只覺得世界是一個巨大的墨盤,一點點的壓過來,將最污濁、也是最純粹的黑,全都潑灑在他的身上,然後又一點一滴,沁進血裡、沁進骨裡,淌過心尖。
他不是我兒子。
他不是我的兒子……
我的兒子,怎麼可能會這樣對我說話?
我的兒子,看着我的眼裡,怎麼可能只有諷刺和冷淡?甚至,還有一絲絲隱忍的恨意?
雙手在止不住的顫抖中微微握緊,周晉諾驀然閉上眼。
漆黑的視野裡,彷彿還能看到可嵐那張清麗卻蒼白的臉,如同一朵只在夜裡盛開的白薔薇。
彷彿還能看到,她星光似的眸子裡一片死灰,唯獨那份近乎嘲弄般的憎恨分外刺眼:“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有冰冷的汗意從周晉諾的體內沁出一般,令他硬生生打個了寒顫。
“先生,秦總來找您。”門外,管家敲了敲門。
周晉諾深吸一口氣,等自己的氣息穩定下來了,才說:“讓他進來。”
門開了,映進來一絲光線。
秦聰順手把燈開了,走過來,把手裡的賬單交給他:“我看到阿召走了,他們說你們在書房吵了一架。”
秦聰是可嵐的弟弟,阿召的舅舅。當年可嵐走了以後,爲了補償她,也爲了封住秦家人的嘴,周晉諾就把以吻封緘交給秦聰來打理。
想到當年的事情,又想到自己那個性情奇怪的兒子,周晉諾一面低頭查賬,一面自嘲似的嘆口氣:“他那個性子,我們怎麼可能吵得起來?”
秦聰尷尬地笑笑:“你越來越像一個人了。”
“誰?”周晉諾微一皺眉。
“你父親。”
脣角輕輕一扯,周晉諾的眉峰裡竟隱匿着絲悲涼:“這就是人生的妙處,終有一天,你會變成你曾經最討厭的那個人。”
秦聰看着他,目光裡有一絲不悅:“所以你就強迫他接受一段他並不認同的婚姻。難道你忘了,你年輕的時候,也曾對此深惡痛絕?難道你忘了,我姐姐,也曾經是一個陪酒女?”
臉色微微一沉,周晉諾放下賬單,站起來:“可嵐死的時候,我身上最好的那部分情懷也隨之而去了。”
秦聰一怔,垂下眼,想到姐姐的死,有一絲淚光在其中閃爍。
“我年輕的時候不懂我父親。現在才明白,在其位,謀其政,愛情如曇花一現,無論美好傷痛都只能永埋心中。可是,能緊握在手中讓自己處於不敗之地的,永遠就只有權力。”
周晉諾並沒有看到,他走到窗口,聲如嘆息:“希望阿召,有一天能夠明白這個道理。”
窗外細雨連綿如針,針針扎進他的心頭。
“這世上,不該有第二個可嵐。”
“……也不該有第二個我。”
……
啜下紅寶石般殷紅的酒液。
周彥召靜靜地靠在房車的沙發上,目光深如井水。
他很少喝酒,更很少喝醉。
都說人生難得一場醉。可是就連醉,在他的生命中,都是一種很奢侈的事情。
“周先生,您不能再喝了,該回家了。”曾彤在一旁輕聲地勸。
周彥召擱下杯子,淡聲說:“先不回去。”
曾彤微微皺眉:“這麼晚了,您要去哪?”
“醫院。”
曾彤微微吃了一驚:“您不是已經決定——”
“我給過她一次機會。她把握不到,這不怪我。”周彥召的語氣依舊波瀾不驚,好似沒有情緒。
車於是開往醫院。
到醫院的時候,寧染不在,阿蘭被護士借個理由支開了。
房間裡,就只剩下譚惜一個人。
看到周彥召時,她蜷縮着身子,躲在牀的一角,目光驚慄憤怒猶如瀕臨懸崖的小鹿:“你還想怎麼樣!斐揚都已經變成那個樣子了,你還想怎麼樣!”
“你以爲呢?”吩咐曾彤把門關好後,周彥召慢慢走過來,坐到她的牀邊。
雙手緊緊攥住身側的牀單,譚惜睜大眼睛,瞪着他:“如果你要報復我,因爲你的愛人被人傷害了,所以來報復我,那麼,現在我最愛的人也已經變得生死不明瞭,你還不滿足嗎?這些難道還不夠償還嗎?”
我最愛的人……
周彥召的眼倏然一黯。
“不夠。”
微微動起薄脣,他按住她纖瘦的肩膀,驀地吻下去,纏綿悱惻,不死不休:“怎麼可能夠?”
“你放手!放開我!”
儘管渾身軟綿綿地如同踩在雲端,可譚惜還是拼了命一把推開他。
“我不會再對你妥協了!我答應過斐揚,這輩子再也不跟他分開,他活着,我是他的人。他死了,我就跟着他一起死!”
如同高度防禦的小獸般,譚惜倏然向後退,雙眼緊繃着,語氣是毫無軟弱的嘶喊。
濃郁的夜色裡,周彥召的眼神也漸漸濃郁得深不見底:“他還沒有死,不是嗎?”
譚惜的臉色刷地變白。
“你知不知道,最有可能救活他的那個人,是我請來的?”
心口處涌上了一種冰冷的銳痛,譚惜暗暗捏緊手指,緊張地看着他:“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當然不是因爲好心。”
漠然地看着她,周彥召的聲音緩慢,卻像是一把鈍的刀,慢慢磨割着譚惜的心窩:“不這樣,你又怎麼會乖乖地,跑回來讓我折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