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昭低頭看向自己的心口,他也奇怪爲何自己一箭穿心還活着,傷口雖是疼痛,可卻只像是皮肉傷爾爾。柴昭咬牙拔出胸口的弩/箭,沒有意料中皮肉的綻裂,鐵器的撞碰讓柴昭恍然頓悟。
“弩/箭傷的這樣深你都可以和沒事一樣?”老者撫須震驚道。
柴昭摔下手裡拔出的弩/箭,大手摸進懷裡,觸着那份灼骨的溫熱不住唏噓,柴昭慢慢掏出懷裡的東西遞到老者眼前,仰頭道:“護住我性命,便是這個了…”
柴昭摸出的,正是從嶽蘅手裡接過的那塊金鎖。鎖心的那個“桐”字被箭鋒狠戳穿破,早已經辨認不出字跡,蔓藤零落卻堅韌不改,如同岳家滿門的英魂。
“真是老天庇佑!”老者驚歎着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必有後福!”
——“疼啊!好疼!!”嶽蘅的喊叫愈發慘烈。
柴昭大步流星的衝進船艙,正要掀開掩着的帳簾,屋裡的老婦咳了聲道:“女人生產,男子進來做什麼?小心沾染了晦氣,出去出去,別誤了事纔好。”
“柴昭…”嶽蘅氣如遊絲的喚了聲,“我丈夫…是他在外頭…”
“也虧了你說河裡還有個人,不如我和老頭子早就轉舵走了。”老婦墊了塊枕頭在嶽蘅的腰間,“使勁兒!把孩子生下來再說!”
大股的血腥味撲面而來,柴昭頓了頓步子,一把掀開帳簾走進,嶽蘅扭頭看向柴昭,才睜開眼淚水已經順着腮幫滑落,嗚咽的低嚀了聲:“柴昭…”
老婦無奈的瞪了眼柴昭,怨聲道:“你不怕忌諱,我也不攔着你。使勁,使勁啊!”
“忌諱?!”柴昭淡淡一笑道,“阿蘅能陪我一起赴死,我還怕什麼忌諱?自此我們夫妻死生契闊,再也不會分開。”
嶽蘅脣角擠出虛弱的微笑,汗溼的指尖摸向柴昭,柴昭緊緊扣住她冰冷潮潤的十指,貼近自己的臉頰不住愛惜的摩挲着:“阿蘅,我在這裡…”
嶽蘅拼盡力氣死命攥緊柴昭粗糲的手心,黃豆大小的汗珠滲出額頭,混雜着眼角的淚水滾落進牀褥,酥手青筋凸顯,柴昭看的心痛,將嶽蘅的頭輕柔的擡起,倚在了自己的腿上,拾着衣袖擦拭着她不斷滲出的汗珠,口中低沉的寬慰着。
嶽蘅嗚咽的痛喊了聲,嬰兒響亮的啼哭恰時響起——“生了!”老婦用備在一旁的舊衣裹住新生的嬰兒,湊近看了看歡喜道,“是個小子!母子平安!”
嶽蘅低喘着依靠着柴昭的身子,虛弱的說不出話來,指尖深按進他的皮肉裡難以分離,二人纏揉着十指彷彿沒有聽見老婦的歡欣。
——“是個小子哎!”老婦又喊了聲。
柴昭低眉淺笑,將嶽蘅的身子又攏緊了些,溫聲中含着喜意道:“有勞您了!小子閨女都不打緊,只要我的阿蘅安好無恙,便是天賜的福氣了。”
老婦抱起嬰兒往水盆處走去,邊走邊不解的自言自語道:“接生了也不下幾十戶,抱着內人不撒手,連是男是女都不上心的,這夫君還是頭一個…”
嶽蘅緩了緩,睜開淚光盈盈的大眼看向柴昭,脣齒微張輕輕道:“是個…兒子?”
“嗯。”柴昭俯身吻住她汗溼淋漓的額頭,“是個兒子。”
柴昭稍一使勁,胸前傷口的血珠又溢了出來,滴在了嶽蘅的面頰上滑進了脣角。嶽蘅觸着舌尖的鹹腥味,伸手去摸,見手心殷紅一片,才止住的淚水又涌出眼眶。
——“傷的重不重…”嶽蘅無力的哽咽道。
“不準哭。”柴昭糙指按住嶽蘅的眼角固執道,“才生下孩子的婦人流不得眼淚。我這不好好的在你跟前麼,你我和孩子都好好的活着…都好好的活着…”
嶽蘅強忍住淚水點了點頭,蒼白的臉上擠出劫後餘生的笑容,“阿蘅不哭…”
老婦洗乾淨新生的嬰兒,抱起細看笑道:“真是個白胖結實的小子,模樣也好的好。”說着回頭看了看低喃繾綣的柴昭和嶽蘅,見這二人雖是有些狼狽落難,可眉眼間不凡的氣度卻是不容小覷,感嘆道,“爹孃都這麼俊俏,難怪生出這麼好模樣的小子…”
老婦將嬰兒抱到柴昭手邊,叮囑着道:“輕着點,可別使重了力氣弄哭了你家小子。”
柴昭左胸還在滴着血,右臂小心翼翼的抱住兒子,老婦怕他初爲人父還是有些笨拙,趕忙托起雙手墊放在下頭護着。
柴昭凝視着襁褓裡安靜的孩子,湊近嶽蘅低聲道:“阿蘅快看,咱們的兒子…”
嶽蘅紅着眼眶探頭看去,嬰兒剛剛還緊閉的眼睛忽的睜開,烏溜溜的圓眼對視着自己孃親含淚的星眸,張嘴咿咿呀呀的喊了幾聲。
嶽蘅撲哧笑道:“柴昭,他在說什麼?實在喚孃親麼?”
“傻!”老婦急道,“才生下的嬰兒會說什麼話?不過是喊幾聲罷了。”
柴昭擡起嶽蘅孱弱的身體倚靠在自己的肩上,左右各看了看,看着老婦大笑道:“您看看,我有妻有兒,是不是不能再好!”
老婦蹙眉看着,不過片刻也跟着咯咯笑道:“好得很好得很,美得你一家。”
“大娘見笑了。”嶽蘅羞窘道,胳膊肘戳了戳柴昭道,“瞧把你樂的…”
老婦掀開簾子走到了甲板上,“母子平安。看他們累的累傷的傷,老頭子你還不燒點吃的去!”
老者正往廚房去,老婦又急道:“記得宰一條黑魚熬鍋湯,放些蔥花啊!”
柴昭與嶽蘅又逗了會兒兒子,見他乖乖巧巧的瞪着大眼,咿咿呀呀的也不哭鬧,嶽蘅欣慰道:“看他多懂事,也知道爹孃是新新的,哭了也不會弄他吧…”
“誰說的?”柴昭故意惱道,“就算是新新的爹孃,我這個父王怎麼會帶不好自己兒子…”
“噓…”嶽蘅警覺的捂住柴昭的嘴,“小聲點兒。”
柴昭會意的撫住嶽蘅的手,點頭道:“我知道,雖然這對夫婦救了咱倆,就算是爲了他們平安,咱們也還是得小心纔是,不能連累了人家。”
“恩。”嶽蘅輕輕觸着兒子粉嫩的腮幫,貼近脣邊親了又親,心有餘悸道,“真是嚇死我了。是孃親不好,孃親魯莽,差點兒…害死了你們…”
“這會兒不都好好的麼。”柴昭溫聲寬慰着嶽蘅,“旁人費盡心思要害咱們,就算避過這回,他們也是絕不會放手。老天有眼,我們命不該絕,這樣也好,就讓我柴昭好好看着,到底是何人費此周章謀我性命,又會是誰…”柴昭頓了頓幽幽道,“又會是誰,漁翁得利做出些什麼出人意料的事來…”
嶽蘅放下兒子,撐着坐起身子,抹着柴昭裸/露皮膚濺上的血水,“讓我看看你的傷。”
柴昭順從的脫下罩衫,褪下半邊中衣——左胸的傷口雖不算致命,可約莫也有一寸多深,久未醫治血跡凝結成塊,乍一看也是觸目驚心。柴昭面色澄定毫無半分痛楚的模樣,見嶽蘅露出心疼之色,輕笑着自若道:“早就不疼了,我皮糙肉厚的,受點傷也不要緊。阿蘅爲我生子的疼,勝過我這傷百倍不止,該我好好心疼你纔是。”
嶽蘅抽了抽鼻子,見船艙裡甚是簡陋也沒有什麼可以醫治的東西,咬牙將被褥撕扯下一塊,包紮住了丈夫的箭傷。
“那一箭…”嶽蘅回憶着道,“有穿心之力,怎麼會…怎麼會如此?”
柴昭摸出嶽桐的金鎖塞進嶽蘅手心,“就是你小弟的東西,護住了我的性命。”
——眼前的金鎖已被弩/箭幾欲射穿變形,“桐”字早已經無法辨認,看着救下自己夫君一命的金鎖,嶽蘅哽咽的說不出話來。
“桐兒在天之靈。”柴昭安撫着心傷的妻子,“他知道姐姐從未忘記過自己,桐兒在天下也顧着咱們,顧着姐姐,顧着姐夫…”
邊說着,柴昭按平金鎖綻開的邊角,看了眼熟睡過去的兒子,“阿蘅,不如咱們的孩子,也喚作桐,可好?”
“桐…?”嶽蘅喃喃着,“柴桐…柴桐。”
“就叫柴桐!”柴昭撫住嶽蘅微聳的肩。
“桐兒。”嶽蘅含淚狠狠點了點頭,“就是柴桐了!”
老婦端着飯食緩緩走進,嶽蘅聞着滿溢的香氣眼中閃出光澤來,“多謝大娘。”
“別一口一個大娘。”老婦打斷道,“叫我聲封嫂,外面那個老頭子,就是封伯了。”
“封嫂。”柴昭起身恭敬道,“封伯封嫂救下我夫妻二人的恩情,在下沒齒難忘,他日必將重謝!”
封嫂上下打量着身姿英拔,器宇軒昂的柴昭,也是暗暗讚歎他的不凡模樣,放下飯菜道:“你們是惹下什麼事?爲何被人弄成這樣?”
柴昭鎮定道:“在下阿昭,內子阿蘅,本就是個走江湖的買賣人,妻子就要臨盆便收拾生意打算回鄉,誰料半路遇上賊人,奪我財富還想謀我們性命,這才…”
“真是造孽!”封嫂挑眉怒道,“周樑開戰,這一帶趁火打劫的確是不少,奪了財務就罷,還要置人於死地做什麼!”
嶽蘅見柴昭說的煞有其事的認真樣子,憋住笑岔開話題道:“封嫂備下了什麼吃的,好香啊!”
封嫂止住罵聲,盛了碗熬成奶白色的黑魚湯遞到嶽蘅手邊,愛憐的看着她道:“你們夫婦也是命大,我孫女明日生辰想吃些鮮貨,我們老夫妻這才下河尋尋…救下了你們不算,這麼好的貨,也落了你的肚…快些趁熱喝了,月子裡的女人可得好好養着身子,吃的好纔多多下奶吶!”
見嶽蘅大口喝的歡實,柴昭低低的籲出一口氣,朝封嫂微微頷首,不急不慢的拾起筷子。
封嫂見這二人愜意的吃着,知趣的退了出去。
“如何?”封伯湊近問道,“可有打聽出什麼來?”
封嫂笑了笑道:“說是走江湖的生意人,被賊人逼至於此…”
“當真?”封伯半信半疑道。
“我是不信。”封嫂回頭看了眼緊拉的帳簾道,“說的是滴水不漏…可是,還是被我一眼看穿…”
“哦?”封伯好奇道,“你如何看出的?”
封嫂得意道:“旁的人,又累又餓,見到那麼好的吃食還不跟餓狼一樣眼直的撲上去?這一對倒好,女的得體矜持,男的大氣內斂,吃的篤定的很…絕非和咱們一樣的尋常人,該是…”封嫂壓低聲音道,“該是大有來頭吧!”
嘉鄴關
不過五日,未等殷崇旭和雲修齊整兵馬直往樑都而去,雍城的一封急信將所有的歡喜化作淒涼的悲慟。
——“少主…少夫人歿了?!”雲修擰碎手裡的信函揮灑開去,“我不信!打死我也不信!”